在鄉間

一

在鄉間，事物的相對衡定會無形中提高你記憶的信心。比如周遭的峰巒，小溪流，村口那棵枝干烏黑、初冬紅葉的老楓樹。不像在城里，老街修得比新街還新;在喧囂底下，似乎只在你幾個懵懂的日夜之間，就有一條大馬路強勢地往你住的城區破膛而過，就有一座壓矮你住處的摩天大樓拔地而起。在城里多數人已找不到他出生時的街巷與芳鄰，與你青梅竹馬的小姑娘也不曉得嫁向何方，由于人事莫測，在你的腦海已搜索不到她的名字。你若是出身鄉下，在城里混了幾十年后回一趟鄉間，小時候你嬉水的池塘還在，深澗那道清淺的泉流還在，你在壁縫里掏鳥窩的土樓也還在。一見之下，你就會莫名其妙地淚眼婆娑。兒時與你捉迷藏過家家的小女孩就嫁在鄰村，聽說你回老家，便帶上小孫女顫巍巍的看你來了。瞧那小孫女，簡直長成你心目中的小女孩第二了。于是你驚嘆:“啊，你都當奶奶了!”已當奶奶的“小女孩”也驚嘆:“你變富態了，可一點也不顯老!”兩個人不免在相見的瞬間心情溫軟，涌動著感慨歲月的糖漿。

“雞犬相聞”你只有在鄉間才體會得到。是誰攪了你凌晨的美夢?稍加捉摸，便會知道是來自小溪旁那棵桑葚樹上的清脆鳥鳴。寅末卯初的雞啼，分辨聲音就明白是誰家的公雞在收胸扯脖子。更深聽見村頭烏鴉在叫，大概誰家的老病號已熬不過天明了。在鄉間即使是暗夜，各家各戶也只虛掩著門，出現陌生身影，針對他的狗吠便會此起彼伏，還沒有伸出第三只手就只能落荒而逃，否則他的屁股就會“掛花”，惹上傾村棍棒的追打。鄉間個體的財力一般都單薄，遇上建房造舍或紅白喜事，鄉親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都赤膊吆喝著前來幫襯扶持。地頭小變化慢，誰家生活在什么層次，不用費琢磨心中也八九不離十。不像在城里，過了十多年還不知道住對門的姓甚名誰。在鄉間即使是三伏天，夜里幾陣風刮過，地氣隨即轉涼。不像城里人各顧各的，在辦公室、在家里享受空調制造的清涼，卻無一例外往公共空間釋放熱氣，又有水泥馬路的滾滾熱浪和車輛尾氣，空中的云層不隔熱，反而成了厚厚的被褥捂住大地，如同罩住蒸籠的悶熱，讓你透不過氣來。

中央出臺了很多惠農政策，媒體也有許多惠農話題，聽起來令人感動。可農藥化肥等涉農產品也沒閑著，其漲價就像太陽底下曬溫度計。有很長一段時間讓鄉下人直觀地看到，當他們青黃不接的時候，災荒的時候，城里人都旱澇保收享受定額供應。眼下是城市化，有錢人有能力的人都往城里跑，生存態勢都在城里獲得優化。所以長期以來鄉間百姓最高的目標也是最高的理想，就是培養子女通過考試上學跳出“農門”，當上城里人。

老家的一位老農，他從十七八歲開始就是壯勞力，務農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肩上壓兩百斤擔子他也能在羊腸小道上健步如飛，他一人一牛一耙一天能平整六畝水田，四十多年來其勇武一如既往，在務農行當算得上一等一高手，要是放在其它行業擁有這種水平，不領年薪也會當上白領。但農民沒有級別也不評職稱，最多多收它三五斗。城市的一切對他而言如同傳說。這天他因病第一次進城，首先去機關拜訪表親找門路，看見辦公室里西裝革履幾個人，有的打電話聊天，有的喝茶看報紙，有的在玩電腦，竟沒有一個人在干活，但他們的月工資個個都大幾千，一個人的年薪超過他一家五口起早貪黑打拼下來的年收入。在老農眼里，工作就是干活，就是揮汗如雨花大力氣。老農氣打不到一處來，門路也不找就去了醫院。去醫院看病的患者像趕圩一樣擁擠，高樓一幢幢毗連，掉進人海里不知天南地北的老農，發現自己連本地話也說不好了，在醫院磕碰著受盡了白眼和吆喝。他一氣連病也不看了，氣呼呼地逛街去了。不逛還好，一逛他就更生氣了。滿大街穿梭的車輛一輛比一輛高檔，基本上既不拉貨也不帶人，簡直就是開著玩。來來去去逛著的人流，店鋪里愛理不理的營業員，也個個穿戴花花綠綠地新潮華麗。吃飯店餐館要花大票，但城里人不在乎，擁擠著，想都沒想就任意吃喝。想想自己日常口味寡淡的粗吃，四五十年來日日起早貪黑在田地里打滾，夏季一條短褲冬天一穿就是多年不換的毛衣長褲，要么曝曬要么挨凍，一身上下比非洲人還要黑。非常生氣的老農病都沒看就回鄉下去了。雖年過花甲，但還是壯勞力的老農回到家里便向老婆和子女宣布，說他也是人，雖當不上城里人，但他從此也要吃好穿好玩好，只想享受不干活了!老婆與子女只好認了倒霉，老農身上的病沒看倒給氣好了，可去了一趟城里卻患上了神經病。

在鄉間，像老農一樣沒有出過遠門的不在少數。當他們在面對所謂的當代商業文明時，他們無一例外飽受傷害，被摧毀的價值觀七零八落。他們把頭勾向祖祖輩輩與之打交道的土地，發現他們對土地的付出基本上沒有什么價值。

在鄉間，年輕人會到城里打工。但他們干的仍然是揮汗如雨的體力活，和城里人的距離很遠，和日新月異的當代文明距離也很遠，遠到基本上是格格不入。上了年紀的打工者，要不是為了養家糊口，掙醫療費和供孩子上學，他們就會覺得還不如在鄉下粗穿淡吃來得自在愉快。無論如何，土地的溫情和包容都藏在鄉下人一顆心的最深處。

鄉下人的幸福快樂在鄉間，痛苦也在鄉間。畢竟時代車輪在滾滾向前，稍不留神就會被拋得很遠很遠。但他們絕大部分人拿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

二

在鄉間，鄉親們會說他們的天很藍，生存環境是天然氧吧;水剛從巖縫汩汩流出，不受絲毫污染，淘米洗衣沖廁都用礦泉水。

說這話，當然是與城里人相對而言。在商品化時代，他們基本上都是弱勢。進城辦一件什么事，他們會被各種規定和程序搞得焦頭爛額，膽怯的目光望大院望高樓比大海還要深。他們曬黑的臉蛋上不了化妝品廣告，吸葉子煙的牙齒代言不了牙膏品牌，成天壓重擔的粗腰桿作不了要拐扭身段的健美形象大使，于是總愛拿不花錢的大地或上帝的賜與和城里人比。他們一年四季的穿戴加起來也沒有人家一件西裝值錢，但他們卻不認為這種廉價有什么不好，因為他們反而更少感冒。可鄉下人的子女到城里頭打幾天工回來，說話和穿戴都沾了洋氣，他們也不覺得這和他們的固有觀念相抵觸，反而會看在眼里喜在心頭。

鄉下人對左鄰右舍的根根須須大體上了如指掌，每有作為很難不涉及對方利益，所以明的暗的都會較真，小小一件事協調起來也是一團亂麻。這時候表現出來的強弱勢，也不知道從中滋生了多少嘆息與痛苦。盡管如此，他們也照樣沒少抨擊城里人那種老死不相往來、日日碰面也不相識的——“沒半點人情味”。

眼下的城里人，至多上溯幾代也是地地道道的鄉下人。但隨著城鄉差距的加大，已明顯成了不同地屬的兩種人。在鄉間，鄉親們把錢看得很重很大。可一旦把錢拿城里來花，在他們心目中含金藏銀的紙幣立馬變成樹葉，他們成年累月積攢下來的錢有可能在分秒之間就會交到他人手上，動作遲遲疑疑地心疼，還要遭對方的白眼。下半輩子成了城里人的鄉下人，看到這種差距可能會暗中慶幸一番，自卑的同時又想牢牢抓住優越感，于是有個別人就會當著城里人的面，把從鄉下來的土里土氣的爹媽“處理”成老家的鄰居或親戚。可憐的爹媽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女已被城里人教育成半吊子城里人，是那樣的夾生與不近人情。

與城里人相比，大多數鄉下人把自我看得很淡。據說一農婦到城里的醫院治療乳腺癌，同病室另一個城里女人也做同樣手術。不同的是，農婦手術后第三天便吵著要出院，原來她在擔心家里就要下崽的母豬沒人照料。而城里女人手術后則在醫院躺足十天半月，接著又進行化療防止癌細胞擴散，不停吃冬蟲夏草、靈芝等可以增強免疫力的高檔藥品。農婦回家雖然還有種種不適，可她一忙亂哪有時間去想七想八。三年后某一天農婦突然想起醫生曾交代要回醫院復檢，于是來到醫院找哪位主治醫生。醫生對這位聲嘶力竭吵著要出院的農婦還記憶猶新，很意外她不但活著還活得好好的。須知和她同病室的另一個患者已經去世兩年多了。

在農婦眼中，癌癥再可怕，大不了也就是揮刀切掉她胸口的一坨肉。與其躺在醫院吃喝，花大把錢，治好一種病又生出心痛病，還不如及早回鄉下干活來得痛快。

鄉親們一向沒有搞懂生存的前世今生。城里人喊時間就是金錢，信息就是財富。鄉下人有大把時間，但傳到鄉間的信息大多對他們沒有什么用處，有的信息還會讓他們一愣一愣的，比如農藥化肥的漲價。他們即使有觀念或意識方面的信息，但欠缺相應知識、便捷交通和資金儲備等可行性的操作前提，也只能是干瞪眼。

很顯然，鄉間百姓擁有人為或機器制造不了的優勢。在峰巒疊嶂的視野里，鄉下人與地氣相接，享有界限清晰的四季寒暑。喝凜冽山泉吃施放有機肥種出來的蔬菜，看山高月小風起云涌，踏阡陌晨露追涼意拂面的晚風，聽破曉雞啼與更深犬吠、來自涓涓溪流的搗衣聲、枝頭地穴響徹的蟲鳴。所有這些，都在鄉下人日復一日無奈的嘆息聲中，其分量漸漸地在城里人的心目中重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削尖腦袋的城里人又要來鄉間“生態游”和“農家樂”了。卻不知道鄉下人能在這樣的“時潮”中撈到什么好處。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