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車上的泥漬還未擦凈,包裹里是妻子仔細扎好的生活用品,13年來,郭剛堂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踏上漫長的尋子之路。
3年來,郭剛堂總是一次又一次踏上漫長的尋子之路。
這個剛滿40歲的山東漢子頭發斑白,黝黑的臉上刻著一道又一道皺紋。他的褲兜里總藏著一張已經卷角的照片。那是兒子郭新振兩歲生日時拍的,拍于被拐賣前的一天。照片上,孩子揚起紅撲撲的小臉,身上穿著一件黃色的絨衣。
這張照片被郭剛堂放大,印在一張一平方米大小的白油布上,制成一面旗子。這面插在摩托車后座上的“尋子旗”,陪伴郭剛堂走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地方。旗子上,大大的楷體字非常顯眼:“兒子,你在哪里?爸爸找你回家。”
這一次,郭剛堂花在路上的時間已經兩個多月了。今年4月29日,他從老家——山東省聊城市開發區東城辦事處李太屯村出發,開始每年一度的尋子之路。他扳著指頭算:“大概每年都有七八個月在路上。”
在一張半人高的中國地圖上,這個父親用紅筆勾出這一次的路線——途經山東、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南、四川、陜西、河南。地圖已經很舊了,微微發黃,上百個城市被紅、黑、黃、綠各色彩筆密密麻麻地圈出來。
那是郭剛堂走過的29個省份。行程最多的一天,他居然騎著摩托車,跑了728公里。如果按照每天路程的平均值,13年下來,郭剛堂等于沿著歐亞大陸的海岸線走了一圈。
不過,在兒子被拐賣之前,這個北方農民從未出過遠門。那時,在村子里,郭剛堂是最能干的拖拉機手,他們一家是數一數二的小康人家,“有四間磚木結構的平房”。農閑時分,妻子會做一些葫蘆之類的手工藝品,賺取零花錢。
可命運和這個幸福的家庭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1997年一個夏日的下午,兩歲的兒子郭新振在屋外和鄰居姐姐一起玩耍。之后,他再也沒有回家。有村民看到,小新振被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抱走了,她的臉上長著一顆痣。
郭剛堂“像瘋了一樣地”找兒子。他跑到全國各大城市找,托付外地朋友找,還去報紙、電視臺登廣告。不到兩年,郭剛堂就背上了18萬元巨債。可他依然“不甘心”。
“我是一個父親。”這是郭剛堂的口頭禪。他常常失眠,即便睡著,也會突然驚醒。他時常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只有撐開尋子旗,騎著摩托車,行走在路上時,“他才感覺到心里填進了一些東西”。
郭剛堂就像一個“獨行俠”,車后座上的尋子旗隨風飄揚,旗下是一堆破破爛爛的行李,還有幾個編織袋。紅色的編織袋里裝著大大小小的葫蘆,走到哪兒就叫賣到哪兒,這便是他生活費的來源。藍色編織袋里是幾萬份尋子啟事和一些宣傳資料。
他不記得遇到過多少次風霜雪雨。去年夏天,郭剛堂翻越大別山。眨眼之間,山谷里刮起了狂風,雨點就和黃豆一樣大,眼前看不清任何東西。他坐在懸崖下面的一塊石頭上,雨水刺破雨衣,淋遍全身,“就跟快要死了一樣”。他至今記得,當時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放棄。”
對他來說,第二天總是一個新希望的開始。每天早上,他都會把尋子旗擦得干干凈凈。踩下油門的那一刻,他會在心里吶喊:“兒子,爸又要出發了!”
每到一個城市、鄉鎮或者村莊,郭剛堂都會去中心地帶擺出兒子的圖片。沿途,他向遇到的每一個人打聽,從不放棄任何機會。
2008年,他參加杭州民間組織的“尋親大會”。會后,郭剛堂接到100多個詐騙電話。大多數電話聲稱:“找到你兒子了。快匯錢來,就告訴你地址。”他明知有詐,卻從未放棄一絲希望。
為了省錢,他常常借宿在沿路的村民家里。到了城里,則會花上5塊錢,滯留在通宵網吧。走投無路的時候,郭剛堂曾向鄭州郊區的一個飯鋪老板討過一碗冷飯吃。那一次,這個生性倔強的北方漢子第一次掉下了眼淚。
私底下,他盤算過“撞火車”,據說能拿到十幾萬元賠償費,“可以還債了”。可是他一想到13年沒有音信的兒子,便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真沒出息!”這個父親大聲地罵自己。
他不能辜負這面尋子旗給他帶來的溫暖。無論是大卡車、拖拉機還是驢車,只要看到郭剛堂推著摩托車走,許多司機都會主動停下來,給他力所能及的幫助。一次,一個絡腮胡子的卡車司機拍拍他的肩膀說:“兄弟,一見你這旗子,我鼻子酸得慌啊。”
最讓他難忘的是一個河北邯鄲的老太太。這個在汽車站賣報紙的老太太一看到尋子旗上的孩子照片,就止不住地哭起來。她動情地對郭剛堂說:“孩子,以后你路過邯鄲,都來找我,我請你吃飯。”
這些經歷,都記錄在一本十六開的日記本上。一到住的地方,郭剛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寫日記。日記內容主要是三部分:發生了什么事情;得到什么人的幫助;關于尋找孩子,有什么新的線索和想法。不過還有一部分,就是他在沿途看到、聽到的,關于其他被拐賣的孩子和那些失去孩子的家長的信息。
13年來,郭剛堂至少幫助9個被拐孩子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可他卻從不敢親自送這些孩子回家。他更不敢接通這些家庭的電話。因為,他害怕想起自己的兒子,更害怕突然間失去尋找兒子的勇氣。
今年6月的一個下午,郭剛堂抵達鄭州,他和公益團體“寶貝回家”的一些志愿者一起,在市中心廣場做宣傳活動。“寶貝回家”是一個民間公益組織,幫助受害家長尋找被拐賣的孩子。
郭剛堂攤開一張將近100米長的橫幅,上面是一些走失與被拐兒童的照片。這個原本木訥的漢子忽然舉起高音喇叭,向圍觀的人群介紹這些孩子的基本情況,這個蒼老的父親深深地鞠了一躬,說:“我找我的孩子用了13年。為人父母太不容易,請大家幫助這些寶貝回家!”
“寶貝回家”的一名志愿者私下嘆息,孩子被拐超過3年,找到的希望已經“非常渺茫”,何況,已經13年!
但郭剛堂從未想過放棄。他堅持吃一種叫做“福滿多”的方便面,8毛錢一包,“名字吉利,還便宜”。他甚至買了一個堅固耐用的軍用水壺,可以泡面,還可以舀水,更重要的是“能打持久戰”。
其實,他早已有了一個小兒子,讀小學六年級。從小,他就指著尋子旗上的郭新振,告訴小兒子:“這是你哥哥。”他試圖讓小兒子同他一起把“尋找哥哥”當成人生里最大的課題。他甚至帶著小兒子,去天津塘沽、江西九江,親自尋找大兒子的蹤跡。
如今,這位父親開始感到內疚,“小兒子應該有自己的人生”。他答應小兒子,在6月26日前趕回家,那一天,小兒子將參加小學升初中的考試。他比著手勢說:“小兒子有這么高了!”
而在郭剛堂的記憶里,大兒子郭新振卻永遠停留在尋子旗上兩歲的樣子。13年來,在無數個漆黑的深夜里,他躺在江南農村的竹席上,或者陜西鄉下的土炕上,用手在空氣里比劃著,想象著郭新振長大后的模樣。
摘自《中國青年報》201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