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儀三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全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努力促成平遙、 周莊、麗江等眾多古城古鎮的保護,在首批“全國十大歷史文化名鎮”中,周莊、同里、烏鎮等五個鎮的保護規劃出自阮儀三之手,享有“古城衛士”、“古城保護神”等美譽。
南都周刊:上海的城市文化和石庫門這種建筑形式之間有什么樣的關系?
阮儀三:石庫門的居住形態不僅形成了鄰里相間的居住氛圍,而且還形成了一種人員四方雜處的社會形態。過去我們說上海工廠三大件:縫紉機、自行車、手表,很多就產在石庫門中的弄堂工廠,這樣石庫門的就業問題也全部解決了。沒有了工業和生活的分割,也就沒有了交通問題。這也產生了非常具有中國特色和現代氣味的海派文化。
南都周刊:現在石庫門的狀況又如何?
阮儀三:我們剛做了一個調查,現在那里上海地區老居民的比例極少,只有百分之幾吧,大部分都是外來戶,因為條件太差。我本來也住石庫門,原來是一家人一套房子,現在七家人家進去了,我就沒法住了。
這個房子原來是我們的,但不是說產權是我們的,當時叫“頂下來”,也就是出一大筆錢,把這個房子頂下來用多少年,到時候再把房子還給你,把錢拿回來,當然房租另付。頂價很貴,相當于一兩黃金的價錢。在解放前,這種方式很常見,1950年代,政府把這些房子全部沒收了,再加上我們兄弟姐妹都到北京讀書去了,這房子就沒有多少人了。
南都周刊:所以就安排了另外七戶人家住進來?
阮儀三:因為當時的政策是你不能占那么多房嘛?,F在7家都成為房子的主人了。但是這個7家未必對房子都有感情。所以到了要拆的時候,很多人其實是樂意的,可以拿一大筆錢。現在住石庫門的人90%以上都是外來戶,他沒有自己的產權,對于老房子沒有歸屬感,這也是石庫門保護的一個難題。
南都周刊:現在,政府對石庫門是一種什么樣的態度?
阮儀三:政府似乎有個傾向,認為城市改造就是造新房子,老房子沒有多少價值,對于城市舊區的保護,政府大都用房地產的運作手法,把那塊地給騰出來。政府的觀念里是地有價值,房子和人成了累贅,成了要解決的矛盾。所以,這個房子永遠保護不下來。并不僅僅是上海,很多地方都這樣。
南都周刊:現在已經有了一些保護成功的案例和模式。
阮儀三:沒錯,模式是有很多,媒體說得比較多,一個是新天地模式,一個是建業里模式,還有一個是步高里模式。但這三個都是錯誤的模式。
南都周刊:新天地的商業化模式一直是上海正面宣傳的典型,世博會上海館的主題就叫“永遠的新天地”。
阮儀三:新天地怎么可以永遠呢?它就是假古董啊!把房子全部拆掉后按照石庫門的形式重建,但把內在的東西抽掉了。本來是人居住的地方,現在卻變成一個高消費的場所。這可以不可以?當然可以,但是你把他說成一個典范,就錯了。不過新天地也有一個很重要的好處,就是讓人發現石庫門有很強大的藝術改造力。
南都周刊:田子坊那種由創意產業帶頭的,自發式的改造有什么看法?
阮儀三:這是一個比較好的例子,對于當地的工廠和居民來說,就有租金收入了,進去的時候是5毛錢一平方米,現在漲到5塊了。不過田子坊也面臨一個問題,就是缺少政策的引導。現在田子坊那塊地其實已經出讓了,這個地最后會變成房地產運作。我覺得田子坊這種模式只是一種過渡的模式,至少是一種很好的探索方向吧。
南都周刊:是什么東西驅使你這些年來一直去做古建筑保護工作?
阮儀三:你看看現在的這些房子,很好,但是中國味道呢?天井呢?老房子都有天井的,天井是中國很傳統的天地觀念。我把房子圍起來,保暖、通風、采光、同時安全。但是我不能跟天地相連接,上要通天下要通地,這是中國人很重要的觀念。美國人說住宅是居住的機器,因此它的內容都是按功能來分的:居室、臥室、廁所、廚房、電梯。但中國人對居住的理解是合家團聚的場所,它完全是由一種禮儀傳統、家人團聚的需求形成的格局。完全不是居住的機器,是一個人生活和得以完成家族形態的基礎。
我們現在的住宅是把外來的東西拿過來用了,反而沒有了我們自己的東西。中國現在保護的都是特例,包括碉樓、土樓,但是四合院呢?石庫門呢?江南的廳堂式住宅呢?都沒有。它們很可能都會在這場大變革中消亡。
南都周刊:你還在計劃讓石庫門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嗎?
阮儀三:對,我其實是想把中國民居這一塊,整個打包成一個大類。一個一個的打,老是會冒出問題。我希望每個人都來努力,很好地認識我們歷史文化,中國的文化精粹是完全獨立于世界文化的東西,我們應該很好地珍重它?,F在能自我安慰的一點就是我保了一點東西。而且我是認真的、原汁原味地保了一點東西。我不希望我們看到的都是新天地,新天地可以有,但是你得先有原汁原味的東西,然后才有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