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說服自己相信,這樣的結局也挺好,一了百了,沒有未來沒有苦難。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太殘酷太悲涼。想來想去總是難以釋懷。
我一共見過爾西兩次。爾古爾西是她的全名。爾古是姓,那個村子就叫爾古,在橫斷山脈的深處。
就那片地區(qū)來說,這個村的地理位置還好,就在山腳,下邊一點就是一個壩子。而其他許多村子則在山里的山里、山上的山上。這里的山沒有茂盛的植物,沒有成片的樹林,許多坡地被開墾來種植土豆,土豆是村民們的主要糧食。我們就是在土豆地里遇見爾西以及她的兩個親人的。
那天天很陰,海拔兩千米的山區(qū),沒有陽光的5月還很冷。我們走在有點泥濘的山間小道上,尋找失學孩子。當時全球基金會有個項目要幫助50-60個父母雙亡的失學兒童。
一個穿著綠毛衣的小女生想從山坡下面的一塊土豆地爬到上面一塊土豆地,試了幾次都失敗了。每次快成功時她的重心總會向后傾,不得不放棄。也許是因為她還背著一個小嬰兒,而她自己看起來也就七八歲。
我們很快搞清楚了這個女孩與在地里勞動的農婦是母女關系,背的那個小嬰兒是哥哥的孩子、她的侄女。我猜她母親,也就是小嬰兒的奶奶,大概50歲樣子吧,雖然看起來要更老一點。她停下農活,把小嬰兒從綠毛衣女孩背上抱下來,拿出奶瓶和奶粉,倒了些奶粉到奶瓶里,綠毛衣女孩忙將旁邊的熱水瓶拿過來倒上熱水。小嬰兒聞到了奶香,掙扎著要湊過去,但水還太燙,她奶奶沒有馬上喂她,所以她哭了。
這個吃不上奶而大哭的嬰兒就是爾西。她的眼睛很明亮,很大,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嬰。
我永遠不可能見到爾西的父親,他已經在前一年10月,爾西還在媽媽肚子里5個月的時候,因病離開了人世。我也可能永遠見不到爾西的母親,她在爾西出生9天后離家出走不知去向。我無法贊同爾西母親的做法,但我很清楚不貧困未挨餓的自己,沒有多少資格去指責別人不接受困苦。
爾西腳上沒有鞋子也沒有襪子,就這樣暴露在陰冷的空氣中。那是她出生后的第59天。
爾西的奶奶講到最后泣不成聲。
我們告別了她,一路無語。路邊田里的土豆開著白色或紫色的花,這蓬勃在冰冷的空氣中顯得很虛幻。
離開前最后一個下午,我下定決心要再見爾西一次。
第一次同去的伙伴出差了,而且當時是在土豆地遇見他們的,我和新伙伴們都不知道爾西家在哪里,走了很多路問了很多人才找到。
那是3間土墻瓦片房,后來爾西奶奶指給我看屋頂有一大片地方的瓦掉了,屋子是漏雨的。
爾西在睡覺,她奶奶把她弄醒了。她睜開她那雙大眼睛,微微地皺了皺眉,竟然沒有哭,后來還笑了。她的眼睛如此美麗,亮晶晶的。她也不怕生,被我這遙遠地方來的陌生人抱在手里也沒有哭鬧,看起來蠻健壯的樣子。也許她已經學會了不嬌氣,我想她應該會成長為美麗堅強的姑娘。
也許是我對爾西的喜愛太顯然,毛德華讓我給她取個漢名。那里的孩子上學之后大都會取漢名,就如有些人會取英文名一樣。但我拒絕了。我真的覺得“爾西”這個名字挺好的,而且我也沒有什么資格給別人命名。我不認為這是幫助。
很久以前就知道有時看似平靜的告別,其實是注定的生死離別。萍水相逢,多少人一轉身就杳無音訊了?但那個時刻我真的以為我還會回去,還會再見到爾西。
兩年過去了,我卻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我也許再也沒有勇氣回到那里。我怕看見自己無能為力的樣子,怕自己站在那片山坡上會忍不住放聲痛哭。
那年的夏天,是我度過的最冷的夏天。7月,回到杭州不過一個半月。金珺在MSN的那一邊說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我。爾西的事我只跟毛德華談論過,金珺并不知道,所以我沒想到壞消息與爾西有關。
“你資助的那個小孩沒了。”
剎那間手腳冰涼。
MSN上白底黑字,清晰明了,我想假裝看錯了、暫時逃避一下的余地都沒有。窗外一片白晃晃,我知道那是夏日驕陽的眩光,可是為什么會那么冷?
“生病,送醫(yī)院了,沒有治過來。”
有些痛,無法言說。那雙明亮、美麗的眼睛不見了嗎?那個一出生就命運多舛的姑娘沒了嗎?她還沒有享受過人間的溫暖和快樂,怎么就把她帶走了?為什么她來了,我們卻留不住這樣美好的生命?
毛德華給我回復的郵件說,爾西是因為感冒,去了社區(qū)的醫(yī)院,但是沒能治好。我想起他上次去送奶粉后也曾在郵件里提過爾西感冒的事。只是我們都沒在意。
這是我所知道的關于爾西的所有故事。我不知道每年因貧困和疾病而夭折的兒童到底有多少,我只知道我常常想起爾西,常常覺得心痛。我從未想過這樣美好的生命會消失。
楊日火給我講過他們民族的葬禮,說一個家族的所有亡靈都會被請到一座高山上,他們會在那里生活在一起。
爾西,你在那邊還好嗎?見到父親了嗎?爾西,請你一定要微笑!我如此懷念你可愛的笑容,請你一定要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