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你不相信上帝,今晚之后你就相信了!”《聽海之心》在莫斯科契訶夫藝術節上演后,當地劇院總監曾在后臺嘖嘖贊嘆。
優,在中國傳統戲曲中指的是表演者;神,則是人在高度專注下,所進入的一種寧靜、無我狀態。優人神鼓,即“在自己的寧靜中擊鼓”。
創團迄今,來自臺灣的“優人神鼓”以綿延不絕的敲擊詩篇,走出一條“道藝融合”的表演之路,在國際舞臺上,“鼓”動了眾人對東方表演藝術的熱誠。
1988年,《聽海之心》被評為法國亞威農藝術節最佳節目,迄今已于世界各地演出超過120場次;2000年作品《金剛心》,榮獲第一屆臺新藝術獎表演藝術類首獎,評審贊譽這部作品“透過簡潔樸素的舞臺,傳達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境界,是一個視覺、聽覺與表演整體性獨特融合的藝術杰作” 。
6月中旬,《聽海之心》亮相上海,“優人神鼓”藝術總監劉若瑀與音樂總監黃志群接受了本刊記者專訪。
大鼓、大抄鑼和大僧缽鑼
據說,觀世音菩薩初修行時,是在海邊學習禪定,在潮聲與清凈之間了悟了生命。
《聽海之心》是一部關于心中的水的生命故事。從小水滴、匯流成河、流向大海、流進海心,再流向超越海心的“未知”,嘗試在“未知”當中去尋找這樣的了悟。
這部作品共分成5個片段:“崩”、“流水”、“聽海之心”、“沖巖”和“海潮音”,其中“流水”、“聽海之心”及“海潮音”是作品的主軸,“崩”和“沖巖”是穿插其中的對比;透過“崩”和“沖巖”的澎湃,“流水”等才更顯出其寧靜。
1993年6月,優劇團準備在作品中加入擊鼓。那時黃志群剛從印度回到團內,他決定——先教靜坐,再教擊鼓。在優人們跟著他學習靜坐的同時,他也開始了“流水”的編作。
黃志群說:“創作‘流水’的時候,剛好她(劉若瑀)懷孕了,第一次當父親的感覺很奇特,心里有一種未知的感覺,跟中國山水畫的留白非常相像,有很大的可能性、很大的空間。那段時間我心中冒出了和自然的關系,‘流水’是在這樣一個未知狀態下,兩到三個禮拜我就編完了。因為這個作品,法國亞威農藝術節的藝術總監費荷達西決定邀請優人神鼓去演出。”
在“流水”里,黃志群用不間斷和重復性的節奏來表現水流的順暢,用音量的落差來表現水遇變則變的特質。過了兩年,流水轉入大海,黃志群編作了“聽海之心”。
最后一段“海潮音”是整部作品的精神所在,只使用了3種樂器,它們的音質都很特殊,當它們一起奏響時,會顯得既矛盾又和諧——大鼓連續不斷地翻騰著,大抄鑼會突發性地狂嘯,而大僧缽鑼則會沉穩規律地存在著。
劉若瑀解釋,“海潮音”是一種謹慎的對“死亡”的接受,不驚慌也不被干擾。“它們所構成的聲音,一個立體,一個回旋而突發,而另一個則是水平;這正代表著生命的生生不息和死亡般的寧靜。所以,《聽海之心》可以是生,也可以是死。”
嵐姐和阿的故事
人們說,這是一對“修行藝侶”;在團里,優人們叫她“嵐姐”,稱他“阿襌師父”。
她,劉若瑀,本名劉靜敏,30多年前蘭陵劇坊紅極一時的女明星,從蘭陵走向世界。她在紐約遇見波蘭劇場大師葛托夫斯基(Jerzy Grotowski),特有的劇場密碼開啟了她對生命本質的探索之旅。
他,黃志群,原名黃志文,來自馬來西亞,10歲拜師學習中國武術和獅鼓,17歲到臺灣,最初習舞,經歷一場非預期的云游歲月,在印度找到生命的轉折點。
劉若瑀出生于新竹眷村,父親曾任村長,上有3個“很淑女”的姐姐和一個哥哥,哥哥整天往外跑,她就像個假小子,被放養在外。受父親的影響,劉若瑀從小就愛上了舞臺。考上文化學院(今文化大學)戲劇系后,機緣巧合之下,她認識了研究戲劇的金士杰。
金士杰接手耕莘實驗劇團,而后創辦蘭陵劇坊,邀請劉若瑀加入。蘭陵創業作《荷珠新配》演出后,擔任女主角的劉若瑀一炮而紅,立刻成為臺北劇場圈備受矚目的超新星。
1982年,剛得電視金鐘獎的她,演藝前途一片大好,卻選擇拋下一切,出國進修戲劇。“我進的是紐約大學,李安念導演,我念表演,那時候我還幫他拍了他的畢業大作《分界線》。因為這個作品,他后來得到學校那年畢業生的冠軍,也因此留在了美國,成就后來的導演生涯。”
與李安的成功合作,可以看作天才間的巧遇,師從葛氏,則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機緣。
1983年中,劉若瑀通過近200人挑12人的甄選,加入葛氏在加州的訓練計劃。葛氏的訓練多在山野中進行,連日數十小時的課程常挑戰人的各種極限,劉若瑀就這樣埋頭接受一整年劇烈的“身心撞擊”。
“山上有次訓練,我們要在黑夜中奔跑,加州牧場很大,一出去就看不太見道路,必須跟著前面人的后腦袋在山林里跑。老美腳步大,個子又高,結果第一次訓練我就掉隊了,只好望著遠遠的訓練場的光瞎摸回來。”
第二次訓練,她硬是跑完了全程。“一過訓練場的門,我就開始哭,覺得自己好委屈,一生都沒經歷過這么累的一件事。這時我看旁邊的人,都坐在那里安靜地休息,突然覺得蠻丟臉的。有什么好哭的?所有人都一樣,可是他們接受了,只是安靜地坐下來。”那之后,她發現“自己很可憐”這種意識是多余的:所有的苦和累都融入到一種非常寧靜的力量里面,身體力行的過程中,內心會產生一種“悟”,它會在生命當中不斷成長。
從美國、意大利回到臺灣后,她決心去找古老的東西。“這些東西在哪兒?統統在福佬語系的生活系統里。”她花了近3年時間去了解臺灣的燒王船、歌仔戲和獅鼓等等。那個時期的田野調查幫她走出眷村的籬笆,踩在了臺灣的土地上,“我覺得我跟臺灣的土地開始相連。”
1988年,劉若瑀在木柵老泉里山上創立優表演藝術劇團。師承葛氏在山林中訓練的方法,劇團注重表演者的訓練與身體能量的開發。
“葛托夫斯基經常跟我們說,一個好的表演者,像一個獵人,像祭司、像戰士。處于危險狀態時,你的覺知、警覺會出現,而機會也就來了。”這樣的狀態,劉若瑀在印度修行歸來的黃志群身上看到了。
1993年,黃志群受邀加入優劇團,擔任擊鼓指導,并以“先學靜坐,再教擊鼓”為原則,奠定了劇團的訓練及表演形式,開啟一系列以擊鼓為主軸的優人神鼓經典作品。黃志群深愛擊鼓:“鼓是一個很特殊的樂器,它在中國特別富有情感。婚喪喜慶,這4個重要儀式都用到鼓,它在宗教上也扮演了安定的角色。我發現,鼓聲不僅是鼓舞士氣的澎湃力量,更有安撫人心的特殊力量。”
去年,夫妻二人開始教臺灣彰化監獄的犯人打鼓,鼓釋放出巨大的藝術力量。
“受刑人都是19到20來歲的年輕人。我們教了15個受刑人,他們非常認真,幾乎可以一天8小時什么都不做,純粹練鼓。為了記清節奏,他們必須專注。在這不到短短一年的時間當中,我們竟然看到他們的相貌開始有很明顯的改變。我們帶他們出來表演,演完后,我們的團員上臺給他們獻花。他們第一次在舞臺上得到掌聲和獻花,回去后全都睡不著覺,他們說這一生沒有被別人稱贊過。這也給我們帶來很大的信心:通過打鼓釋放出去的能量,同時也讓他們的心性變得穩定。前段時間有個反毒活動,特別邀請他們到臺北表演。我發現他們在臺上,每個人都像是暴風眼,內心有種很安靜的力量。他們的刑期長長短短,出來后可以回去再教里面的人,3年后我就帶他們去臺北的大劇院表演。”
走一天路打一天鼓
優人神鼓的服裝設計由葉錦添操刀,“我的設計通常比較繁復,但為優人設計的服裝都比較簡單,那是一種更接近生命原始的簡單線條。”
優人神鼓的山上劇場坐落于臺北市郊區,只有一條崎嶇碎石路聯系山上與山下的世界。走到路的盡頭,還得走一段山路才能到達排練場,因此也隔離了喧囂繁雜的人世。優人每天上山8小時,打赤腳、吃飯、靜坐、擊鼓、修習武術。打拳、打鼓、打坐是優人們平常訓練的方式,走路也是。
“葛托夫斯基團里有個訓練,晚上在山林中快走(fast walk),回來后我找到類似的訓練方法,取名‘云腳’——像踩在云上一樣,邊走邊放松。”
優人用腳親炙大地,以“走一天路打一場鼓”的“云腳”方式淬煉自我。多年來在山上訓練、在自然里生活的優人們,希望未來仍能繼續留在山上——老優人們可以在山上種稻、種菜、打坐,年輕人則到世界各地去表演。
人物周刊:有報道說,馬英九跟你們學擊鼓?
劉若瑀:我們在臺北文山區時接管了“表演36房”,當時馬英九是臺北市市長,他請我們去山下接管館舍。開館那天,他幫我們開鼓。
還有一次,他邀請臺北市政府官員云腳,來我們山上和我們學打坐、看我們打鼓,還一直說要拜碼頭,拜把文化團體。
他對我們是非常尊敬的。有一次演出之前,馬英九看見阿襌在那個寒冷的夜里站了15分鐘,佩服得不行。他非常喜歡阿襌。
人物周刊:說說李安導演吧?他在美國的那出畢業大戲,您是女主角。
劉若瑀:其實那個作品講的是一個臺灣的留學生在紐約打工,后來被移民局抓了,開始逃亡;一個意大利人的老婆跟黑手黨一個嘍啰混在一塊兒,他很憤怒地追殺那個嘍啰。他被黑手黨的人追,我被移民局追,最后變成我和他一起躲黑手黨。(笑)
人物周刊:現在和李安聯系多嗎?
劉若瑀:很熟、很熟。他每次回臺灣,一定會叫我們去看他的預演。我們到紐約,他就來看我們的表演,請團員吃飯,經常碰頭。
人物周刊:他會去你們山上打鼓嗎?
劉若瑀:他是活在人里頭的,他對心理的事情、對人的故事特別敏感,對七情六欲的事情很好奇。而修行人通常要放空很多事情,不太進入七情六欲。他覺得我們這里面缺少了人情故事。
李安拍完《綠巨人》后很沮喪,身體也很差,回到臺北后,累得半死,就到山上來學擊鼓。他的節奏感也非常好。
人物周刊:您二位是圈里著名的修行藝侶,很好奇你們相遇、相知的過程。
劉若瑀:我們第一次碰面,是因為劇團要找一個民間傳統的師傅教打鼓。
他喜歡旅行,《與你共舞》這些詩,是他去印度旅行路上寫的。他去印度其實是很重要的。他回來后,我看到他起居作臥的眼神,就像我的老師葛托夫斯基講的,有獵人一樣的覺知。
我問他在印度做什么,他跟我講佛陀的故事,和他在城里悟到的一些東西。他每次一講,我就知道自己內心對修行有很大的渴望。之后他就決定,在我們山上先教打坐,再教打鼓。第一天差不多有五六個團員,第二天只剩一個,到第三天剩下我們兩個了。整整3個月,我們兩個一天坐8個小時。
人物周刊:除了打坐,交流些什么?
劉若瑀:通常我們就是講話。但是有一天中午,我做了個夢,夢到我在排練場,我在地板上走路,好像在演戲,演了一半就摔倒了,他從旁邊走過來,把我的面具拿起來戴到他自己臉上,然后把我扶起來,我們兩個就繼續走……我覺得這個夢有點神奇。后來我又做了第二個夢,也是在那個排練場,我覺得很累,就躺下來,他也走來跟我一起并躺著。我覺得里面有一些訊息,好像說我們會一起創造這個劇團、成為夫妻。
(實習記者陳竹沁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