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國媒體和研究者總希望工人按照西方模式實行工會多元化。但是,在中國讓工人搞自由工會不切實際,是對工人的不負責任。
工資問題是勞資關系中的核心。經濟學界有相當一批學者主張工資完全由市場調節,政府不要干預。以張五常為代表的一些經濟學家對最低工資一直持反對態度。
理論上講,最低工資有不小的負面作用。但即使在最市場化的美國,最低工資也是實施了上百年的制度。之所以接受這種制度,是因為市場化下的勞資關系無法完全靠市場進行調節。勞資關系本身是不對等的,有人認為市場化后,契約自由,來去自由,市場自己就可以進行調節。
但市場化的平等是形式化的平等,其實際上是不平等的。由于資本的稀缺性,勞動者一直處于從屬地位,這種從屬不僅表現在工作上,還表現在社會地位上,相互關系上,甚至人身上。工人只能聽從指揮,工作期間沒有自由,因為工人把勞動力使用權讓渡給了雇主,雇主給他們工資。
如何平衡勞資關系
要平衡勞資力量。一是政府公權力介入,保護弱者,比如最低工資。計劃經濟下,我們控制工資總額,不讓超過;市場經濟條件下,是對最低標準的把握,保障勞動者的基本生存。政府的最低工資僅僅是個生存線,并沒有解決社會公平問題。要解決社會公平問題,需要靠勞資雙方的力量博弈。在對勞動合同法的爭論中,有人質疑勞動合同法保護工人權利,平衡勞資關系的作用。我認為,勞動合同法做不到,但勞動合同法是個機制,是個起點,下一步是集體勞動關系的調整。勞動合同法調整的是個別人和企業之間的關系,認可、確認勞動關系,要提高和改善這種關系,勞動合同法做不到。
勞資力量的平衡除了靠政府介入外,還靠工人形成集體的力量和雇主進行抗衡。歷史發展經驗很明顯,勞動者必須享有自己特定的權利——勞動者集體權利。這在國外叫勞動三權:團結權,比如成立工會,集體談判權和集體行動權。這些權利是勞資雙方獲得相對平衡力量的基本手段。
利益爭議性質所占比例越來越大
國際上把勞資爭議分成兩大類。一種是權利爭議,前幾年更多是權利被侵害,比如不發工資,不給加班費。另一種是利益爭議,幾個月前的罷工既有權利爭議的性質,又有利益爭議的性質。企業往往并沒有侵害工人的權利,沒有不給工人發加班費,沒有不上保險等等,但工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企業盈利,工人工資卻仍然很低。
南海本田的例子中,并沒有出現工人工資低于最低水平或者不給加班費的情況,但工人感覺不公平,因為企業效益很好,而工人卻沒有分享到成果。本田2009年純盈利1671億日元,增長將近92%,但工資卻沒有動。工人現在都能得到這些信息,他們覺得不公正,希望得到更公正的待遇。金融風暴時,大家風險共擔,下崗的、裁員的,可經濟上去了,為什么工人還不能同時分享發展的成果呢?另外,雖然2009年我們遭遇了金融危機,但GDP增速仍然有9.3%。可工人的最低工資被凍結著,在崗工人的待遇即便沒有下降,也只是持平。那么,增長的9.3%去哪兒了?所以,罷工并不是工人找合適的時機敲竹杠,而是因為權利得不到保障。
利益爭議性質所占比例越來越大,這是工人集體意識增強的表現。
中國的集體談判權已經比較明確
概括起來,今年五六月的企業罷工有幾個特點。
第一,勞資糾紛基本都是經濟性質的,比較簡單,大量發生在非公企業。同時,國有企業的罷工比較復雜,往往和國企改制直接相關,有政策和歷史的因素,涉及國有資產流失和官商勾結,處理起來比較復雜。而非公企業,特別是外資企業,則比較簡單。這種勞資糾紛就是未來糾紛的主要方向,因此,市場化下企業的勞資糾紛更加典型。
第二,罷工具有自發性。罷工不是工會組織的,是工人自發的。如果工會有策略,有斗爭目標,那可能在勞資關系中還有一些主動性,而工人自發組織往往就是被逼無奈的最后選擇。國際上,常常是談判不成罷工,然后再回到談判桌上。而在中國,雖然有集體談判,但現實中往往先罷工,再回到談判桌上。
中國的集體談判權已經比較明確。筆者要說的是,工人的行動應該在法律框架內。但即使是在這個框架內,中國工人的權利也沒能實現,因為現在的工會不能代表工人。廣東省總工會主席鄧維龍說,企業工會基本都是雇主控制的工會,一旦出現勞資沖突的時候,工會都站在雇主一方。這次南海工人提出整改工會并不是要成立自由工會,而是整改現有工會體制里的工會代表。
目前在中國讓工人搞自由工會不切實際
外國媒體和研究者總希望工人按照西方模式實行工會多元化。但是,在中國讓工人搞自由工會不切實際,是對工人的不負責任。筆者認為,還是應該支持和宣傳在法律框架內完善團結權、完善工會制度、改善現有工會。
政府對這個問題上的處置也基本持寬容態度。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南海本田罷工。筆者被工人邀請作為勞方的法律顧問參與罷工,地方政府對此非常高興。政府的態度比較明確,不介入勞資糾紛,由勞資雙方自行談判。當時,日方有5個人,總經理,財務科長,管理科長,技術負責人和總部的法律顧問和代表,而工人這邊都是十八九歲的小男孩小女孩。罷工是罷起來了,但怎么收尾,怎么談判,工人沒有經驗。他們給我打電話,說他們遇到很多法律問題,雇方說他們違法,他們覺得不違法,但又說不清楚,所以向筆者尋求幫助。
罷工最重要的一點是政府的態度。國企出現這種集體行動時,政府往往強力介入,私企出現這種情況時,前幾年政府為了維持穩定、保護投資,也采取這種辦法,但現在政府清醒了,這種辦法和市場經濟的規則不相符,而且后患非常嚴重。
對于罷工問題的解決,政府應該處于中立的地位,不應該強制老板必須漲錢,也不應該強制工人必須復工。政府如果沖在前面,那么政府其實就在替老板埋單。本來是勞資雙方的問題,政府介入的話就把經濟糾紛變成了政治事件,變成了勞動者和政府之間的沖突。這樣,工人會把對資方的怨恨轉移到政府身上。因此,政府介入是非常愚蠢的事。南海本田事件的處理中,地方政府非常冷靜。最終,事情處理得還是比較令各方滿意的。最重要的不是工人工資漲了30%,還是40%,而是工人開始介入了工資的決定。
企業應有遠見
中國勞動關系的轉型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中國的勞資關系20年來也在進行市場化的轉變,但這種轉變相對滯后。總體而言,中國勞資關系的發展正在從個體勞動關系向集體勞動關系轉變。任何市場經濟國家都不可能靠個體勞動關系調整,只能靠集體關系調整。三四年前,我們做過一個國家社科重點課題,即當代中國勞動關系的特點和趨向,當時就提出了這樣的判斷。2009年,我們做的年度勞動關系報告中也指出這種轉變越來越清晰,但是沒有想到會這么快。
那么,中國的勞工政策如何適應這種轉變呢?對政府來說,這個問題非常直接,而對企業,很多經濟學家僅僅就經濟談經濟,忽略了企業是社會權利、法律和經濟的結合。中國企業的發展過程中,從來沒遇到過對峙。勞工根本不是對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就是一種成本。對此,前幾年勞工還沒意識到,或者能接受,或者意識到了但沒有辦法,但現在不是了,國有企業和非公企業的工人對自己的身份和權利認識得越來越清楚,所以企業要注意這個問題。
政府并不希望或者靠政府的強制力,而是希望通過更加平和的手段,讓大家主動處理好勞資關系。企業應該對勞工有更多的人文關懷,不僅發展企業,同時也讓勞工得到發展。勞動合同法就是希望穩定這種關系。并不是成本越低,對企業發展越有利。有適當的成本,企業才能發展,最低成本的發展很可能最終會翻車。
如果企業有遠見,能采用工資增長機制,人力資源管理和員工發展計劃等,是最好的局面。但中國有很多初期階段沒有越過去,所以,勞資關系轉型后的規范化是我們需要研究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