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2年9月7日,京師警察總監致函溥儀內務府,稱北京市地方長官“京兆尹”劉夢庚準備“借用圓明園故址內少許廢舊山石,或酌給價值”,請內務府“可否之處,希即酌示”。
內務府居然當真了。溥儀的生父醇親王載灃專門批示,稱不能同意,因“該園太湖石應加意保存,礙難撥借”,并請警察總監薛子衍“婉言代答”。
可這是1922年,滿族人已經失去了最后一點兒保護圓明園的能力,他們早該體會出這封信不過是假惺惺走個過場,給名義上的主人一個面子。
信中雖客氣備至,但已決定“擬于內日派員起運。并已函至聶統領查照”。換句話說,就是開始拆運。文中所提“聶’統領”乃當日步軍統領聶憲藩,是北洋政府責令保護圓明園遺址的,他本人一上任先從長春園拉了352大車太湖石,經他查照,結果如何可想而知了。
2年后,溥儀離開故宮。根據12年前的清帝遜位協議,圓明園被劃入皇家財產為前朝皇家所有。隨著末代皇帝的倉皇辭廟,它由駐扎在西苑的國民軍接管,尋常人等也可以身臨其境地遙想當年皇家的生活。
不過,即使在被稱為“革命之都”的北京,這處后來被賦予重要意義的園林并沒有為頻繁的群眾運動所重視。當然,也有文人志士以悲歌之態寄情于滿目瘡痍,并在外敵入侵時成為愛國宣傳之載體。但它終于為大多人忽視和忘記,并失去了最后那些顯示往日榮光的痕跡。
北郊的石料廠
北洋政府在這件事情上還真是言出必行。去函次日,劉夢庚就派人進園挑選太湖石,接著用大車60余輛、扛夫數十人沒日沒夜地拉運石料,首領太監、園戶等人多番“婉言攔阻”而無效。內務府無奈,求助于當時京畿衛戍總司令王懷慶,王也懶得料理,只假意應允,稱“寫信恐怕形諸筆端,諸多不便,準備面見婉商,請其勿再拉運”。
然而9月19日至24日6天之內,劉夢庚拉走長春園太湖石201車、綺春園青云片石104車。運石勞累,又歇了十幾天,于10月6日重新開工,8天里拉走長春園太湖石422車。
圓明園最初毀于英法聯軍的“火劫”,但其時許多建筑還算完整,且山水花木依舊。1900年八國聯軍入京后,京城秩序大亂,土匪地痞及游散的八旗兵丁趁火打劫,在圓明園拆運木料、砍伐古樹,大料作為木材,小料作為木炭,滿園古樹蕩然無存,是為“木劫”。
然而,終使圓明園成為過眼煙云的還是民國時期持續不斷的“石劫”。
在劉夢庚到圓明園大掠的時候,駐扎西苑附近的陸軍13師、16師等部隊已在過去3年間多次派人強行拆毀圓明園西大墻,北大墻、臺衛城墻的城磚和院內山石,拉運磚石出售。
中南海開辟新華門,門前石獅缺底座,由袁世凱批準從圓明園挪用。
上文提到的王懷慶,更是為修建自己的私人花園“達園”,大肆拆毀圓明園圍墻。自1919年秋季起歷時3年,他不僅公開拉運,而且責令由中營副將——本應是直接負責保護遺址的最高長官——親自督辦。
于是乎,北洋政府大小衙門官員、駐軍、洋人、土匪都盯上了圓明園,竊運園內遺物的車輛絡繹不絕。
這樣的建筑熱情甚至把洋人也看得眼熱,紛紛加入“撿拾”石材磚塊的行列。1923年5月的一個晚上,海淀百望山麓的天平溝教堂派人偷拆圓明園西大墻,不巧被看守者拿獲;
到1928年后,這處“北郊石料廠”的“貢獻”達到頂峰。
時值北伐戰爭結束,國民政府統一全國,大肆宣傳“破除封建迷信”,煽動各地民眾搗毀廟宇,國民政府委員經亨頤甚至曾提出議案,拍賣故宮這個“天字第一號逆產”。
與此同時,神州大地難得處于戰爭縫隙的和平期,社會秩序穩定。新政府積極建設公路和鐵路,改善公共設施,北京的石料、磚塊供不應求。在此背景下,圓明園自然首當其沖。
這一年,當局成立了“清理圓明園園產事務所”,專門負責將園內的廢舊磚石變價批賣。
中山公園初創,1915年至1927年曾先后三次由此運走太湖石156塊,云片石百余車,包括蘭亭碑、“青蓮朵石”、“繪月”石、“搴芝”石等著名太湖奇石。龍泉孤兒院、香山慈幼院、北京圖書館等等無一不有圓明園的印記。
彼時北京城里里外外的建設大多有“萬園之園”輸出的石料、木料。圓明園本身雖一無所有,卻又因到處做奠基或點綴而無處不在。近年在上海又發現了圓明園石料,據稱是李鴻章帶去的。
不一樣的悲情
雖然圓明園的石木遍布北京,但人們似乎認為這是理所應當,連激昂的學生們似乎也沒有注意這一帝國主義欺凌中國的象征,甚至于安享圓明園石木點綴的校園。
僅從“鴻慈永祜”運往燕京大學的物品就包括一對漢白玉石麒麟、三根華表、幾塊石簾以及歐式建筑的雕刻石塊,甚至還有一座噴泉平臺和一座石橋。
1919年那次著名的游行示威的路線上也多有圓明園的痕跡。比如正陽門的兩只石麒麟就是1915年從安逸堂搬走的。
當然,并不能因此說明群眾運動忽視圓明園遺址。也許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并不了解圓明園的悲劇,抑或有趙家樓這樣現實的建筑作為目標。但的確很難解釋,燕京大學的運動沒有把只有一墻之隔的圓明園作為經常性的愛國主義集會地點。雖然學生們經常把這里作為散游、休閑之地。
當然,還是有人記得圓明園。
中共先驅李大釗在1913年與朋友游覽圓明園。他登高目睹一片凄涼,當即口占一首:圓明兩度昆明劫,鶴化千年未忍歸。一曲悲笳吹不盡,殘灰猶共晚煙飛。玉闕瓊樓接碧埃,獸蹄鳥跡走荒苔。殘碑沒盡官人老,空向蒿萊撥劫灰。
被“五四”運動攻擊的林紓則有旬日:“掩淚上車行,回頭望殘照。”
這時的圓明園更像是遠游志士悲古傷今、懷秋抒情的所在。
等到共產主義在中國取得勝利后的1980年,曾任國防部長的張愛萍將軍游覽圓明園遺址時也填詞《如夢令》:秋日偷閑郊游,圓明遺址又游。怒目看廢址,不忘聯軍寇仇。整修整修,還我河山錦繡。
其對圓明園意義的看法已與幾十年前大有不同。
一閃而過的宣傳
民國時期對圓明園產生興趣的只有少數學者。他們在滿目瘡痍中,生發出對國家命運凋零的哀嘆,試圖提醒民眾們這不僅僅是一處皇家財產的損失,更是整個民族國家的傷痛。而外敵再次入侵終于喚醒了國人之于圓明園的關注。
1931年3月21日至22日,由梁思成組織的中國營造學社與北平圖書館在中山公園聯合舉辦“圓明園遺物文獻展覽”,試圖以圓明園的現狀喚起民眾對于國家罹難的記憶。展覽上展出了圓明園燙樣模型三幅攝影、清乾隆銅版西洋樓水法圖,以及文源閣石欄、安祐宮殘瓦等拓片。
其時觀者萬人。《北京畫報》還特別出版專刊,提出了圓明園“在中國文化上、藝術上,影響綦大,吾人不當以普通帝王苑囿視之也”。
但到了5月,政府翻修高亮橋至海淀石碴公路,批準拆除圓明園東墻虎皮石料,補足石碴不足。6月,北平圖書館文津街新館落成,又從圓明園運去華表兩根。
展覽后不到半年,“九·一八”事件爆發。民族危亡情緒在全國上下激蕩,圓明園適時成為抗戰傳單上屢見不鮮的標志性圖騰。
次年,中國營造學社還與北京市政府協商,共同組成“圓明園遺址保管委員會”,制定遺址保管辦法,并自10月起,由文化費項下按月撥發工務局200元,以資園內各項建設之用。
這個委員會的成員里有從文化學術機關、大學等處聘任的學者16人,從市政府及所屬機關委派的8人,并規定在長春園轉馬臺上建造3間看守警察住宿房,由公安局長巡查維護。
為了對遺址漸次整理,他們還對三園遺址勘定界石,并測繪成1:2000的《遺址形勢實測圖》,對后期工作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圓明園原可依此進入正式管理保護。但不久政府又命令將圓明園交給清華辦農事試驗場,所有駐園稽查員、警察不得不全部撤出。等到1937年日軍入侵,北平淪陷,清華大學被迫解散,之于圓明園的建設也不了了之。
不過戰時由于北京糧食緊張,貧民大量前往圓明園開田種糧。經營旱地的不斷平毀遺址,要種水田的就挖山填湖,養豬養牛也要拉土墊圈。園內水土流失嚴重。
其實早在光緒末年,圓明三園遺址就部分出租給附近農民耕種。1933年時收入租金2683元。1918年前后開始有人遷入遺址墻內,最初都是管園太監的親屬,后來越遷越多,日后終于釀成了可能將整個遺址徹底從地面上夷平的威脅。
此番“土劫”一直持續到“文革”時期,圓明園湖山之勝終于蕩然無存。“萬園之園”自此開始了從物質遺產向精神象征的徹底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