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徽因曾為小兒子寫道:“你的天性——動的人生,藝術。哪一天你負了它,你變負了你自己?!绷簭恼]自稱從來也不懂母親的意思
有著聲名赫赫的祖父以及風華絕代的父母,家庭帶給他的榮耀與困苦如影隨形,伴其一生。
晚年梁從誡放棄史學投身環保,當一個人的現代公民意識遭遇群氓的懵懂和不解,他的轉身注定孤獨而艱難。正是因其稀缺,已故學界泰斗季羨林曾評價說,“寧愿丟一個歷史學家,也要多一個‘自然之友’?!?/p>
如今,“自然之友”已逝。
圍繞著這位西西弗斯般的環保老人的追憶文章很多。讓我們換一個角度,沿著他生前的撰述,溯時間之流而上,當我們與少年梁從誡相遇,那些淹沒于悠遠歲月的二三小事,又會令后人生出怎樣的感慨?
還我積木
“一條枯枝影,青煙色的細瘦,在午后的窗前拖過一筆畫?!泵篮玫谋笨偛己橇簭恼]幼時記憶的起點。抗日戰爭的硝煙開始彌漫之際,梁家愜意的生活戛然而止,“逃難”離開北平域。
“從天津坐海船到青島,再轉膠濟線,經隴海線返回平漢線南下,大約在1937年11月初到達長沙?!绷簭恼]記得這條線路,是因為后來在昆明上小學時,父親教他和姐姐梁再冰學地理,要他們自己查地圖,找出梁家從北京遷到昆明的路線。
是純粹地理教學還是有意讓兒女記住那段家國苦難,梁思成的用意不得而知。但“案例教學”確實奏效,梁從誡把當時國內幾條主要鐵路、公路和它們的交匯點熟記在心了。
他們到達長沙不久便遭遇了一次日本飛機轟炸。“爆炸震得地板顫,墻上的白灰像面粉一樣倏倏剝落,”70歲時,梁從誡在回憶文章里寫道,“至今我仍能聽到那下雨般碎落的玻璃聲?!币灾猎谀侵蠛荛L時間里,他一看到彩色玻璃就心悸。
剛沖出房子的一家人聽見頭頂上日機俯沖的聲音。梁思成突然停下腳步,伸出手臂把一家人摟在一起。梁從誡后來知道,父親的意思是:要死就死在一起,免得剩下一兩個太痛苦。但那顆離他們只有幾十米的炸彈,卻奇跡般的沒有爆炸,梁家逃過一劫。
第二天,一家人回到廢墟里去撿劫余的家當,還是孩子的梁從誡最關心的是父母剛給他買的“—套帶打仗圖案的積木”,最終沒有找到。
“憑這一點,我想我有資格認為自己是一個真正的‘戰爭受害者’,可以去向日本政府索賠,喊一聲:‘還我積木’!”古稀梁從誡如是說。
父母結
“我少年時讀過多少祖父的文章?說來慚愧,因為那里面盡是政論、學術和對青年的訓諭,又多是文言,我讀不懂,也不愛讀,甚至有點‘逆反心理’。”
1940年,梁家遷至四川西部小鎮李莊。此時林徽因肺病復發,她在病榻上用英文給兩個孩子念兒童詩《小熊溫尼》,講米開朗琪羅的故事,讓他們讀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并學著描寫自然景色,還用她帶點愛爾蘭口音的英語朗讀《哈姆雷特》臺詞。
梁思成在煤油燈下撰寫《圖像中國建筑史》,閑時就教姐弟倆唐詩宋詞“劍外忽聞收薊北”、“王師jE定中原日”……
1986年,梁從誡著手將父親的《圖像中國建筑史》譯成中文,用了一年多的業余時間,完成了任務。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是,童年時在家里耳濡目染“熏”得的一些知識,在“潛伏”40年后奇跡般地發揮了作用,那些不見于日常詞匯的中國古建筑術語原來如此明白、真切地停留在他的記憶中。
1987年,梁林已逝,國家科委給他們發了個“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梁從誡代表家屬致謝時卻直言:“你們列舉的梁思成的貢獻都是解放前的?!?/p>
抗戰結束后,1946年梁家返回北京。一次跟母親閑聊,梁從誡說起1944年他一個人在重慶讀中學,當時日本曾發起一個大的軍事行動,從長沙往桂林進發,接著又往重慶進發,蔣介石的陪都差點兒給端了,結果日軍轉而南下了。那時林徽因就在宜賓。梁從誡問:“如果蔣介石給日本端了,中國亡了,你們怎么辦?”母親笑了笑,說中國知識分子有個老傳統,我們家門口有條揚子江。梁從誡又問“那我呢?”林徽因說:“那也沒辦法,就顧不上你了?!?/p>
上世紀40年代,林徽因曾為小兒子寫道:“你的天性——動的人生,藝術。哪一天你負了它,你便負了你自己。”
然而,梁從誡自稱從來也不懂母親的意思。他不認為自己有一個動的人生,更與藝術無緣。
南棒小隊
“1949年1月底,守城的傅作義終于接受了北京和平解放的條件,北京解放了。清華校園里鑼鼓喧天……大學生組織起了入城宣傳隊,我們一幫中學生也要求參加。”
最后,清華大學同意把輔仁附中作為一個獨立小隊編人法學院中隊。當時,各中、小隊都以河流及其支流命名。法學院是“怒江中隊”,在地圖上找了半天,怒江有一條支流叫南棒河,于是梁從誡小隊便被命名為“南棒小隊”。盡管這名字古怪,但能參加宣傳隊,每人還有一個紅袖箍,大家仍很興奮。
隊長是朱自清的兒子朱喬森。小隊成立后第一件事就是練扭秧歌,梁從誡是鼓手兼講演員。“我生平第一次背著行李背包走進城,第一次十來個人圍成一圈,蹲在地上從臉盆里舀白菜燉肉就小米飯吃;也第一次學著棉襖不穿進袖子,偏要半披在肩膀上。”那是出生在書香門第的梁從誡從未有過的體驗。
宣傳隊到各個學校和火車站,先是叮叮咣咣扭一通秧歌,然后梁從誡就開講:“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更不是共產共妻!今天解放了北京城,明天就打到南京去活捉蔣介石!共產黨在鄉下打土豪分田地,在城里分闊人的錢給大家去做小買賣。”講演被帶隊的大學生聽到,認為嚴重違反當時的城市政策,從此取消了他的講演資格。
1949年2月一個周末,梁從誡和他的小伙伴們騎車回家,在今白石橋附近,遇上一批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吆喝著不讓他們在路上走,要掮著車到田里去。他們趴在田里張望,看見了長長的一隊小臥車,往城里開去。
第二天,當時已經開始出版的《人民日報》頭條大標題:“毛澤東主席昨日到京!”毛主席當然不知道,歡迎他人城的,還有三個掮著自行車趴在田里的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