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入虛無

他的邪惡純粹到了天真無邪的程度，真心實意地把藥丸像巧克力一樣遞到你的口中，然后站在佛祖的旁邊，看著你被熔化掉，死掉，最后再還你一個來生，這個世界上活著的導演里面，除了奧地利的Michael Haneke，最毒的就是他了……

我和好朋友T像冰渣里的兩條雪棍，被夜幕后不知名的扯線布偶達人默默地操作著，在倫敦市中心繁華混亂的westend街區，機械地邁動著腳步。半小時前，我們剛剛經歷了一場本年度最驚心動魄的電影革命—Gaspar Noé（加斯帕·諾）的《遁入虛無》（《Enter the Void》），一個用最齷齪的現實和最美的幻像構筑的“Escher（荷蘭藝術家）的影像迷宮”，此刻這迷宮從Odeon電影院延伸出來，重組著我們眼前的世界，以至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和T都深陷于某種太空般的失重感，久久掙脫不出來。

T曾是一個毒品和大麻的重患，他16歲就輟學，靠賣毒品維持自己的吸毒生涯，32歲之后學習禪宗和靜休，才終于把自己那破碎的骨架重拾起來。現在他任職于倫敦一所慈善機構屬下的青少年救助中心。幾乎我認識的所有西方青年，都或多或少地有過一段像T那樣的迷失歲月，吸毒的魅力曾一度被認為是對禁忌的挑釁，對主流中產生活的厭惡和摒棄。可真相如《我私人的愛達荷》，吸毒不過是消極的自我沉溺和生理性的被俘罷了，和“反叛”、“革命”甚至“酷”一點關系都沒有。我之所以邀上T和我一起去看《遁入虛無》，就是因為他已經讀透了“毒”的本質的緣故。

“Gaspar Noé對吸毒后的幻覺描繪，遠遠超過了印象主義甚至超寫實主義。有如他對做愛時的高潮以及高潮過后的冷寂感的描繪一樣，精確到了讓你完全身臨其境的程度。對于沒有任何吸毒體驗的人，影片開頭的那10分鐘美妙無比的神游太虛，是極危險而具侵略性的。好像他故意讓你先HIGH上一陣，讓你感受心臟在半空中的懸浮感，然后再惡作劇般地，讓你嘔吐起來……我不敢質問他的道德底線，就像他那部聲名狼藉的電影《不可撤消》一樣，但是我卻不得不說，他的邪惡純粹到了天真無邪的程度。李安也拍過吸毒后的畫面（《制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 》），但絕對沒有一點邪惡的用心。而他，卻像一個小男孩，真心實意地把藥丸像巧克力一樣遞到你的口中，然后站在佛祖的旁邊，看著你被熔化掉，死掉，最后再還你一個after life（來生），這個世界上活著的導演里面，除了奧地利的Michael Haneke，最毒的就是他了……”直到我們把整個westend街區都走盡了，T終于才帶著一副復雜的表情說出了他的觀感。

我卻不覺得Gaspar Noé是如此“邪惡的”，雖然他確實把毒品、暴力和性的暴露尺度放在了一個其他同類電影無法攀比的高度。對我來說，他是今日電影業的奇才。從電影語言的角度，他的這部作品無疑是電影史上極具革命性的。有誰可以把像家庭錄像帶那樣看似絲毫不講究的粗暴畫面與高端電玩般精細的CG（計算機圖形學）后期制作結合起來，并如此天衣無縫呢？有誰可以把這么爛俗的“毒品，性，死亡”三部曲用一種卡爾維諾式的天旋地轉的敘事結構呈現出來呢？還有它的soundtrack（電影原聲帶）帶給觀眾的幻聽感受，讓你分辨不清哪里是來自電影里的聲音，哪里是自己體內隱秘的器官在咚咚作響。

這部電影在倫敦上映后引起的轟動和愛恨分明的反饋是完全可以預料的。影評人Peter Bradshaw在最有文化的報紙Guardian上撰文說道：“雖然Gaspar Noé還是那么驚世駭俗，但是他這一次終于有那么一點人性了。而且嘗試講述人死后的世界。對于那些無神論者和理性主義者來說，只要我們一死，那些活著的人的生活，不管是否快樂，都將變得與我們沒有什么關系了。但事實并不是這樣的。”

我完全贊同Bradshaw的看法。

電影大部分是在東京拍攝的，Void（虛無）是東京夜店區內一所酒吧的名字。影片的男主人公是一個清秀的少年。他很小的時候和父母出游，突然車被撞得面目全非，父母當場死亡，他和坐在后排車廂的妹妹則被嚇呆了。面對大哭不已的妹妹，他割手心發血誓：“我將永遠，永遠和你在一起。”妹妹終于還是被領養的人帶走了，他也流落到東京。為了讓妹妹來東京與他一起生活，他賣毒品賺錢。再見妹妹，她已經是一個美艷性感的少女。他帶妹妹到俱樂部玩，妹妹被老板看上，成為他的玩物和招牌脫衣舞女。他既無力與有黑社會背景的老板反抗，也無力把妹妹鎖在身邊，苦悶加速他的毒癮。

有一天，他接到一個電話，他的好友說讓他速帶藥丸到Void見面，他神志不清地去了，好友卻出賣了他。最后他被警察射死在Void那狹小黑暗的廁所里。影片從此處開始講述他彌留之際和死后在他身邊發生的故事。因為對妹妹的愛和依戀，他于心不甘，硬是強睜著眼睛，看著自己死后變得無依無靠的妹妹，看著她如何獨自一人在醫院里墮胎，如何深夜無法入睡，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崩潰。也許是Gaspar Noé的同情心在作怪吧！最后，他終于讓女主人公再次懷孕了，于是她的“愛的能量”終于得以再次循環起來。大意也許是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愛的能量，沒有什么可以把我們從災難和毒品中拯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