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雖然用了30多年時間還沒有最終上岸生活,但下決心放棄陸上的土地只需要幾個月時間
入夜,新村港里一片燈火通明。遠遠望去。人影婆娑,讓人感到那里的重重心事。
在海南,有關土地和財富的傳說已經彌漫于1580公里海岸的每一個角落。這令新村港的蛋家人——以水為生的人們也充滿期待。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思謀,如何出售自己在陸地上唯一的土地,然后,重回古老祖先浮萍一般的生活。
鄉鎮飛起來
全國唯一的濱海國家級貧困縣——陵水黎族自治縣位于三亞市東北。三亞最后開發的海棠灣向北,就是陵水剛剛起步的陵水灣。新村鎮占據了陵水灣最北側的土地,500多戶疍民就生活在這里。
廣義上的蛋疍是中國東南沿海漁民的統稱。海南島的蛋家人更加符合狹義上的疍民:秦漢時南方百越民族的一部分退入山中,成為黎族等少數民族的祖先,另一部分被迫人海,稱為疍民,幾百年來陸續從福建泉州和廣東南海、順德等地漂泊至海南。
由于同一族源,他們也被叫做“疍家黎”。50年代新村鎮搞“漁改”時,曾把疍民定為“疍族”,后來才劃為漢族。
陵水的土地是從2008年熱起來的,政府首先受益。到2009年,在全縣GDP增長13.5%的情況下,地方財政一般預算收入增長65.3%,達到3.8億元,連續兩年增幅居海南省第一。
就在5年前,2004年全縣財政收入僅為4300萬元。曾在縣里工作的新村鎮黨委書記黃聰向本刊記者回憶說,90年代以來陵水也曾費盡心機引進一些工業項目,卻很少成功。很多年里,財政要么負增長,要么增幅就在個位數上徘徊,干部工資都經常拖欠。
根據陵水統計局信息,2009年完成房地產稅收約2億元,占財政一般預算收入的53.8%,拉動一般預算性收入增長39.3個百分點。與其相關的建筑業也完成稅收9158萬元。
其實這一年全縣房地產銷售額47.9億元,應收稅款5.2億元。這意味著除了2009年已完成的2億稅收外,這一年的房地產銷售還將在今后兩年為縣政府帶來3.2億元收入。
不過,這僅僅是房地產給政府帶來的一部分收入。在現有體制中,一般公共財政預算收入主要由個稅、企業所得稅等各類稅收組成。地方政府出讓土地獲得的土地出讓金納入專門的基金預算管理,與一般財政預算收入相對獨立,在使用上有—定限制。
按照陵水縣國土資源局的數字,2009年全縣掛牌出讓的兩個供地項目共34.87公頃,占總供地面積的55.6%。成交額6.95億元。
在2010年1至2月,陵水銷售最好的雅居樂、富力等項目,平均每平米售價1.88萬元。
陵水的房地產項目集中在57.5公里長的海岸線上。這條被叫做“珍珠海岸”的海灘是目前海南全省濱海開發中最熱的區域。2009年陵水的房地產增幅名列全省第一。
“珍珠海岸”由香水灣、清水灣和土福灣蘭座灣區組成。清水灣和土福灣又合稱陵水灣。陵水的GDP和財政收入就是由海灣邊的三個鄉鎮支撐著。
排名第三的新村鎮在清水灣項目中獲得了大約三分之一、8000畝的開發面積。這使得2009年全鎮地方財政一般預算收入達到2902萬元,比上年增長1583萬元。
“國際旅游島”叫響后,黃聰每月都要接待近十撥投資者,“很多大企業,但是少于3億的不要談。”剛過30歲的黃聰意氣風發。他說,爭取兩年內新村鎮的財政收入達到億元,這已相當于瓊中、白沙等中部縣的縣級財政收入。
艱難上岸
因為土地,陵水政府三年來已打了100多場官司,收回了6萬多畝在90年代轉讓、一直被閑置的土地。當時很多企業買地的價格每畝不足千元。
為了土地,政府尚且不惜面對如此壓力,普通老百姓更無法抵御誘惑。
疍民本沒有土地。66歲的郭世榮祖上從廣東南海來瓊,已是第8代。他說,幾百年來疍民都住在漁船上,在海南島不同的港口停留。如果在哪里停留時間長,他們就用椰枝、蕉葉搭些“高腳屋”來安頓老幼。
1958年開始,地方政府遷疍民上岸生活,由政府分給土地。分布在海南沿海的蛋民開始集中到陵水新村港、海口海甸港、三亞港等幾個港口。目前全島有大約10萬人是疍民后裔。其中在新村鎮有2500多戶,1.3萬多人。
不過,上岸后的疍民后裔大多已經變成普通農民,耕田生活。新村港里這500多戶仍然保持著水上生活。黃聰說,這已是海南最大的一批“真疍民”。
新村的疍民上岸用了17年。郭世榮回憶說,開始時疍民很抗拒岸上生活,政府一度派船在岸邊巡邏,防止疍民駕船離開指定的居住地。
到1975年,新村港的蛋民終于全部遷移上岸,蓋房居住。目前新村鎮90%的疍民后裔居住在平房和樓房,其余都是瓦房。不過,大多數“真疍民”還會像祖先那樣在水上保留一個家。
與過去把漁船連在一起不同,現在疍民們在港口建了大量“漁排”,進而形成水上漁村。這些“漁排”就是把木頭拼成網格狀、浮在水面上。下面用漁網兜住,用于養殖以及存放打撈回的水產,上面蓋了簡易房用于居住。
雖然用了30多年還沒有最終上岸生活,但下決心放棄陸上的土地只需要幾個月。
賣不賣房
從新村港出來駕船向南,就是陵水灣,向北則進入香水灣。無論哪個方向,現在沿岸的土地都已被圍墻圈了起來,駐扎了建筑工人和車輛。
就在前兩年,當海棠灣的一畝土地賣到一兩百萬元的時候,陵水灣還只有幾萬元。現在,被征地的陵水農民一家就可以獲得幾萬到上百萬元的征地補償。在海南的大型論壇上都可以看到陵水人的帖子,希望出售沒有被征用的土地:臨海一線土地每畝要價100萬元上下。這讓疍家人很失落。
疍民們集中居住在新村港內的新村鎮和三個村子里。但是,具有漁業戶口的疍民一般沒有耕地。“我們也不會種地,要了也沒用,生活都要靠船。”郭世榮說。然而50多年后,年輕人已經開始埋怨老一代人當初的選擇。
更為重要的是,雖然也在海灣里,但是新村灣早已圍壩建設大型漁港,幾乎沒有沙灘。
于是,疍民們不得不面臨這樣的窘境:世代依海而居,卻很難像其他人那樣從海灘的開發熱中獲得實惠。除了出賣宅基地——他們在陸地上唯一的落腳點。
像“高腳屋”一樣,岸上的房子里一般只留下老人和孩子。這使得一些經濟不寬裕的疍民往往應付了事:一個家族的幾家人經常只蓋一座房子,其他宅基地一直荒廢著。但是這半年來,人們都開始關心那些沒蓋房的宅基地是否還屬于自己。
去水上漁村的幾分鐘船程里,就有三四個蛋家人向本刊記者咨詢有關宅基地的政策問題:政府是否有權力收回、荒廢多長時間收回……
在新村鎮上,臨海不到百米、占地五六十平方米的宅基地,“地皮”要價十幾萬元。這些錢可以購買一艘更大的鋼鐵漁船。近海捕撈現在已經很難有收成,要去更遠的海域作業必須擁有更大更好的漁船。
“房子小,但是可以開小旅館。”搭本刊記者去水上漁村的蛋家人說,再過幾個月,“地皮”肯定要翻倍。顯然,他并不擔心賣房后的生活,因為還有船。“我們往上三四代人都住在船上。”這似乎使他們比一般農民更能適應失去土地后的生活。
最近幾個月,連續有農村戶口的親戚找到他,希望在船上討生計,“前年給的補償款花得差不多了,去城里又找不到工作。”雖然征地后,政府承諾他們可以在海邊新建的酒店里工作,但眼下陵水營業的度假酒店還不多,而且看起來只有年輕人適合這種工作。
其實像大陸上一樣,最近幾年陵水農民因為征地與政府產生的糾紛也越來越多。
私下的土地買賣也令黃聰頭痛。在鎮政府大院門口,懸掛著嚴格土地管理的條幅。“看來要抓幾個人才能管住。”黃聰說,解決這一問題已經成為鎮黨委和鎮政府的主要工作。
不過,本地疍民賣房的行為在那些外來的疍家人看來很不“安穩”。新村港的水上漁村現在有大約三成外地人,多來自其他沿海市縣以及大陸。這些在新村沒有住宅的疍家人說,雖然“漁排”能夠抵抗風暴,但大臺風來時還是要上岸借住在新村人家里。
隨著越來越多外地人來到海邊,他們和本地人的矛盾也變得明顯。有人抱怨說,那些江西、安徽來的大陸人不會漁業經營,就想壟斷這里的水產市場,“收貨的時候故意來晚,把船靠在我們的船外邊,不讓我們拉貨。”
即使海南島其他地方到海邊謀生的人,與本地人的沖突也越來越多:不僅發生過致死人命的事件,他們一度還圍攻派出所。
疍民對于房子有著自己的想法,政府對于新村鎮也有自己的計劃。黃聰從提包中抽出一本澳大利亞風情小鎮的宣傳冊,這本出國考察獲得的小冊子他一直帶在身邊。
“新村鎮也要成為一個風情小鎮。”他說,已經打算將鎮區的面積擴大四分之一,新鎮政府大樓的設計也已做好,“我考慮至少要改造鎮子。”
在兩邊海岸的土地比珍珠更金貴的情況下,新村鎮看起來已經成為一塊價值洼地。如何實現這里的價值,讓這些對于陸地仍感陌生的蛋民們懵懂而又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