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9歲的陳志遠平日與老伴住在北京北六環外的敬老院里,生活簡單平靜。最近來探望的客人突然增多,有時他不得不向隔壁人家借椅子。
來者都因一部電影。4月2日,中影集團出品的《澳門1949》在全國上映,講述1949年國民黨海軍的聯榮號軍艦向共產黨投誠的經過。陳志遠是這段歷史的親歷者,當時的身份是中共上海局策反委員會工作人員。
他知道現在的主旋律電影年輕人不愛看,但相信“不見得沒有人喜歡回頭想想歷史”,“都是講隱蔽戰爭的,現在的諜戰電視劇就很好看嘛?!?/p>
整個起義過程比較順利
聯榮號艦起義是在1949年10月28日,那時我28歲。
當時的歷史背景是:大陸上的國民黨軍隊基本被消滅,僅余西南一帶還有殘余部隊。雙方計劃已經很明確,共產黨方面遵循毛澤東提出的“宜將剩勇追窮寇”,一邊在大陸打掃戰場,一邊準備渡海,解放臺灣。國民黨方面則只能死守臺灣,以保證立身之地。
鑒于島嶼作戰將成為主要戰爭方式,海軍在其中起到關鍵作用,雙方都在積極爭取擴大海軍實力。共產黨利用隱蔽戰線積極策反,國民黨則連續挫敗“太和”、“永順”、“美頌”三艦起義,公開把起義人員押到臺灣審訊、槍殺,制造恐怖氣氛。
聯榮號艦是國民黨海軍第四軍區第四巡防艇隊的旗艦,但規格并不大,是原美制步兵登陸艦,在當時諸多軍艦起義中算是非常小的事件??伤菄顸h海軍起義成功的最后一艘軍艦,且由于發生在新中國成立之后,影響很大。
聯榮號艦的策反工作始于1949年2月。當時聯榮號艦長出缺,我恰好在國民黨海軍司令部人事署分管該艦的人事工作,就簽報調我的同學張孟教擔任此職。他很快被我做通工作,積極準備起義。但是聯榮號艦幾次出海,都有其他船只同行,起義沒有成功。后來他被調去其他軍艦。我則忙于重慶號、靈甫號及敵第二艦隊的策反,無法兼顧聯榮號。
直到10月14日廣州解放,第四巡防艇隊隊長柳炳熔奉命率領聯榮號艦和第四巡防艇隊的其他艦艇,撤往澳門海面錨泊待命,我們才感到又有了機會。我與策反委員會的其他幾位同志約柳炳熘在銅鑼灣一家餐廳見面。酒席間,我們從當時的戰局講起,指出蔣家王朝必然滅亡。講話中,我的上級突然從口袋里拿出一份國內發來的電報,問柳炳熔:“你是不是我們的關系?”因為根據可靠情報,柳炳熔的岳父陶峙岳已在新疆率部起義,國民黨特務即將對柳下毒手。
那時大勢已定,策反工作并不難做,柳炳熔隨即同意發動起義,但是提出他平時與士兵接觸較少,在聯榮艦上沒有心腹作為依靠,又不懂航行技術,希望有人與他同去澳門,幫助他把起義組織起來。我們便指派已投誠的前國民黨海軍太和號副艦長李作建與他同行。
柳、李二人在艦上選出12人參加起義,按照每個人的特點布置任務,同時決定凡不參加起義的人員,一律關押在艙中嚴加看守,到廣州后交給解放軍。我們幫他們擬定計劃,打算在10月26日凌晨趁海水漲潮時發動起義。
后來因故拖延一天,但整個起義過程算是比較順利,基本沒有發生流血沖突。挑選出的起義人員來自艦上各個部門,迅速取得武器,控制全艦。
整個過程里沒有遇到追擊。離開澳門海面不久,停泊在澳門的太昭艦曾發來電報:“你們去哪里?趕快回駛,一同去臺灣,否則就要開炮了!”我們回電稱軍艦擱淺,正設法換錨位,一面加速航行。
柳炳熔在駕駛臺向第四艦艇隊所屬的另外24只艦艇發出信號,要他們跟隨聯榮號艦執行“剿匪”任務。可惜由于聯榮號艦航速太陜,等天亮時才發現只有—艘炮艇跟在后面航行,其他艦都不見蹤影。
最終第四巡防艇隊的官兵共70人成功起義,開赴廣州,編入解放軍廣東省軍區江防司令部,聯榮號艦被重新命名為“勇敢”號,后來還參加了清剿珠江三角洲殘匪和解放海南島的戰役。
在國民黨海軍學校閱讀艾思奇
直到解放戰爭末期,共產黨仍沒有海軍,某種程度上影響了前進的步伐。中共黨組織要求地下對敵斗爭和策反機構充實骨干力量,加速對國民黨海軍官兵的策反行動,為創建新中國海軍做準備。
根據權威部門統計,解放戰爭期間,國民黨海軍共舉行起義21起,400艘艦艇中有98艘投誠,這給當時的國民黨以致命打擊。比如1949年2月國民黨王牌大艦重慶號起義后,長江以北幾乎就沒有國民黨的部隊了,因為擔心重慶號的攻擊。
重慶號起義也是我參與的第一次國民黨海軍起義。當時我從英國留學回來,在重慶號做艦長鄧兆祥的秘書。重慶號是國民黨海軍軍艦中噸位最大、速度最快、火力最強的艦艇,由英國軍方贈送。二戰期間,英美與中國因戰時同盟國的關系,分別贈送或租借給中國戰艦。當時需要派人到英美去接收戰艦并開回中國,我就參加了國民黨政府面向全國海軍的招考。
此前我畢業于馬尾海軍學校第九期航海班,在校期間就加入了國民黨。那時基本全校同學都加入了,因為共產黨也沒有海軍。人國民黨與入共產黨完全不同,前者是拉你入黨,后者則要經過嚴格的審核和考驗。
舊中國海軍派系十分復雜,“馬尾系”曾是主流派和當權派,蔣介石一度企圖扶植嫡系“電雷系”,聯合“青島系”“黃埔系”來對抗“馬尾系”。“馬尾系”的首領陳紹寬曾于1938年出任國民黨海軍總司令,但對蔣介石積極反共消極抗日的做法不滿,便在他領導的馬尾海校提倡愛國和民主思想,學校里出現很多進步讀書會,并且能偷偷閱覽從陜北流傳過來的抗日書報。
我在學校時就對共產黨的主張很感興趣,了解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喜歡閱讀艾思奇等人的《大眾哲學》、《社會發展史》等課外讀物。后來在英國學習期間,由于英國政府標榜新聞自由,規定海軍軍艦上訂閱的報刊必須包括所有黨派的報刊,所以經常看到英國共產黨的《工人日報》,能及時了解中國人民解放軍在東北戰場節節得勝的消息。
1948年我隨重慶號回國后,就積極尋找與共產黨的關系,所幸不久就有一位海軍軍官找到我,說如果愿意為共產黨盡力,可以介紹我去見地下黨。我們在南京玄武湖見面,對方談到即將取得全國勝利的解放戰爭形勢,表示上級要做爭取重慶號策反的工作,我求之不得,爽快答應。
重慶號策反成功之后,我利用自己在國民黨海軍司令部人事署人事參謀的身份,參與策動過國民黨海軍軍防第二艦隊集體起義、海軍驅逐艦永興號、護航驅逐艦靈甫號及運輸艦聯榮號艦起義。
很多人不能理解為什么我那時沒有被發現,其實當時的局勢很復雜,國民黨陣營里,一方面由特務機構控制的核心部分非常嚴苛,但其余人員的管理則相當松散。我們經常會討論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也會看毛澤東寫的《論新民主主義》。
當時人心向背日益明顯,策反也并不困難,一部分官兵已經有了覺醒,我們所做的工作就是因勢利導,促使他們與國民黨決裂。
從解放前加入黨組織起,我把原名何友恪更名換姓為陳志遠,至今已60多年。我以為60幾年前的事早就塵封起來了,沒想到今天還能有藝術(電影《澳門1949》)來還原這段歷史,我非常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