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3月份召開的全國政協十一屆三次會議上,《瞭望東方周刊》記者采訪時請我結合本職工作,談談對政府工作報告中“要建立健全懲治和預防腐敗體系的各項制度”這句話的體會。交談中,他對我10年前擔任國務院稽察特派員的經歷很感興趣,認為當年對國有企業的稽察無異于是一場“反腐風暴”,建議我寫一下這段“歷史”——10年前的事情對我來說就好像是昨天剛發生過,而對這位年輕記者來說就是“歷史”了!會議剛結束,我就查閱了當年的工作資料,所幸主要的都還在,便據此把這段經歷寫了下來——
總理的囑托
1998年春,新一屆政府為了加強對國有企業的監督檢查,決定實行國務院稽察特派員制度。隨后頒發的《國務院稽察特派員條例》指出:“稽察特派員由國務院派出,代表國家對國有重點大型企業(以下簡稱企業)行使監督權力”,“稽察特派員對國務院負責”,“稽察特派員在稽察工作中發現緊急情況,需要立即向國務院報告的,可以直接向國務院專項報告”——這就是后來我們習慣所說的“由國務院派出,對國務院負責,向國務院報告’’。
為了從制度上保證稽察結果的公正性,經國務院領導同意,有關部門當時還制定了《稽察工作“六要”“六不”的行為規范》。其中包括:“不得讓企業承擔稽察費用和接受企業的任何饋贈、報酬、福利待遇”。“不得吃請受禮、借機游山玩水和參加有可能影響公正履行公務的活動”;“不得在企業兼職、購買股票和為自己、親友及他人謀取利益”——這就是后來我們習慣所說,并沿用至今的“六要六不”。
1998年4月。國務院首批任命了21名國務院稽察特派員,集中培訓兩個月后于6月派出,朱镕基總理把他們比喻為新時期的“黃埔一期”。同年11月,又任命了第二批包括我在內的16名國務院稽察特派員,在清華大學培訓兩個多月后于1999年3月派出。
1998年12月25日,朱镕基總理、吳邦國副總理與我們這批新任命的國務院稽察特派員進行了座談。在吳邦國副總理講話時,朱镕基總理有這樣一句插話:“上上下下一班干部是匯報專業戶,匯報是假的,不干實事。你們是識別器,一問就知道了。”在隨后的講話中他指出
“特派員是經過嚴格挑選的,不敢說是百里挑一,可以說是十里挑一,我和邦國把關審查。有的是我的老戰友,是我的‘親點’——親自點名-有些我不熟悉,但認真聽取各方反映,履歷表我都至少看了兩遍。這是一支政治上可靠,戰斗力強,能辦實事,可以信賴的隊伍。”
“最根本的是領導班子。從第一批特派員的報告看,現在國有大中型企業領導班子非常腐敗!不是經營問題,而是違紀違規,轉移資金,侵吞國有資產。過去七個部門管企業管不住,現在一派特派員問題就出來了。”
“最后提三點希望:一,請同志們一定要意識到歷史的使命感和對人民負責的高度責任感。二,堅持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敢于碰硬、不怕得罪人的大無畏精神。你們也是‘八府巡按’,桌上有國旗,威嚴;這個副部級不一樣,一定要自立自強,堅持原則。三,請同志們保持廉潔自持、一塵不染、明察秋毫、無私無畏的形象。”
驚心動魄的兩天
當時分配給我負責稽察的企業有好幾家,審讀完材料后決定首先進駐哈爾濱軸承集團公司(簡稱哈軸集團)——曾作為“一五”期間165家重點企業之一,如今經營狀況惡化,生產難以為繼,1998年工業總產值、工業銷售產值和資產保值增值率等項指標比上年全面減少或下降,累計虧損約5.7億元,已拖欠職工6個月工資,拖欠離退休職工9個月工資。董事長兼總經理已于1997年10月涉嫌挪用公款畏罪潛逃——可以說是幾家企業中最難啃的硬骨頭。
1999年3月15日,我帶領第35辦事處的4名助理飛抵哈爾濱,第二天上午即到哈軸集團聽取匯報。會議9點鐘開始,不到半個小時便聽見樓道里人聲嘈雜。先是工會主席出去了,一會兒就安靜了下來。約十幾分鐘后嘈雜聲再次響起,這次是一位副總經理出去了,安靜了不一會兒又依然如故;正在匯報的現任總經理終于坐不住了,不得不向我們表示歉意,暫時中斷匯報,親自出去處理。
一開始我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也不便過問,只是埋頭記錄;直到聽見嘈雜聲越來越近,并伴隨著撞擊門的聲音,而且還有“我們要見,工作組,、我們要見工作組”的叫喊聲,才意識到了有人要沖進會場。與會的其他幾位企業領導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我示意其中一位過來,讓他出去對總經理說,請要進來的人都進來。
這位領導剛出去,積聚在門口的人便潮水般涌了進來,大約有幾十人,看樣子都是離退休職工。我站起來朝進來的人點頭示意,并請他們有什么話就說。于是進來的人便圍了過來,問我們是不是“中央工作組”的。我知道人們對上面中央下來的人都已習慣這種叫法,也就沒有糾正,只是點了點頭;這下子他們便群情激憤地沖著我嚷開了:“我們離退休職工9個月沒有發工資了,你們知道嗎,都快活不下去了!”“有病也看不起,醫藥費一年多都不給報銷,只好等死啊!”“我們全家幾口都在這里上班,快救救我們吧!”……
我耐心地聽這些離退休職工把話說完后開口說道:“我是國務院派來的稽察特派員,這次來就是要通過對企業的監督檢查,幫助企業度過難關……”話音未落,就被他們的叫嚷聲打斷了。總經理急忙站起來要制止,被我示意坐下。這些離退休職工一個個都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有的還嗤之以鼻,說些諸如“哪次工作組來都說得好聽,哪次又把問題解決了”之類的牢騷話。我仍悉心傾聽著,當聽到其中一人說:“‘監督檢查、監督檢查’——你們一喝酒不就啥問題也沒有了?!”我立刻接過話頭說道:“我們這次來是不會和企業領導在一起吃飯的……”話音未落,又被一陣哄笑聲打斷——他們顯然不相信這話。我知道在此場合不宜做更多的解釋,便對他們說,第二天下午首先召開離退休職工座談會,歡迎大家有什么意見在座談會上反映。這樣,他們的情緒才穩定下來,陸續離開了會場。
第二天上午,我們按原計劃召開企業中層以上干部會議,由我作講話。大禮堂里坐得滿滿的,還安排了現場錄像。我在講話中首先介紹了稽察特派員制度,在講到“六要六不”的“不得吃請受禮”時,會場開始騷動起來,人們交頭接耳,相互議論。為了打消大家的顧慮,我索性舉起自己帶的茶杯,大聲講道:“我這次來,把茶葉都帶來了,只喝企業的開水!”話音剛落,臺下便響起了一陣掌聲——事后我想,為什么大家這么看重和企業領導在一起吃飯呢,實在是因為許多工作組都是在吃喝這些“瑣事”上被打開缺口,進而喪失原則,難怪群眾害怕上面來的工作組和企業領導坐到一起就會“酒杯一端,政策放寬,筷子一提,可以可以”。
鑒于潛逃一年多的董事長兼總經理長期在該企業工作,有一定的影響,我估計有人會向他通風報信,便在傳達了朱镕基總理關于“和盤托出者從寬,頂風作案者從嚴,故意刁難者撤職查辦’’的指示精神后,明確表示:只要他立即回來配合稽察,如實交代問題,退回非法所得,根據目前所掌握的問題,可以爭取讓他免于刑事責任。上午的會議效果還算不錯,然而接下來召開的離退休職工座談會卻如同前一天上午的會議一樣,再一次使人驚心動魄——
下午的座談會由工會組織,安排在可容納近百人的工會活動室。當我們到達會場時,已坐得滿滿的;后來才知道,這些代表是工會指定的,一般都擔任過領導職務。同樣是開始不到半小時,外面就傳來了嘈雜聲。我這次有經驗了,立即讓辦事處主任出去了解情況。不一會兒,他回來報告說,又有近百名離退休職工聞訊趕來要求參加座談會,其中還有前一天到會場反映情況的,被值勤門衛擋在了大門外。我當即讓打開大門——誰想參加就參加。于是,擁進來的人把活動室頓時擠得水泄不通,連我身后都是站立的人群。
座談會一開始還有條不紊地進行,雖然大家對企業現狀都感到痛心疾首,但措辭并不甚激烈,每當發言的人話音剛落,立刻就有一大片人舉手叫喊,要求發言。后來參會人員由于對主持人指定發言人的傾向性不滿,便把他撇在一邊,“自治”起來——由大家評議讓誰發言誰就發言,居然沒有發生爭執。座談會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大約有十幾個人發了言;多數發言人都是聲淚俱下,有五六個人甚至放聲痛哭。我當時真的被震撼了——參加工作以來大小會開過無數,還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他們都是老人,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痛哭流涕,心中該是積蓄著多少的怨憤啊!我當時只有埋頭記錄,偶爾才抬一下頭——實在不敢面對他們!
短短兩天的所見所聞對辦事處助理們的震撼也同樣強烈,以至于大家都不想再說什么。在以后現場稽察的日子里,助理們帶著強烈的使命感與責任心,夜以繼日、不辭勞苦地工作;經常有匿名人半夜打進電話,要求在指定地點交接舉報材料,他們都是冒著風險前往,毫無怨言。
將四個蛀蟲投進監牢
《國務院稽察特派員條例》規定,稽察工作“以財務監督為核心”。企業不應該有對我們保密的東西,要什么得給什么。我們首先把企業的賬本和會議紀要等資料列出清單,統統調來,現場進行核查;需要誰說明情況,立刻叫來詢問,需要立下字據的,當場簽字畫押。同時,還讓企業每個領導都填報了幾份表格,包括自己有無違法違規行為,以及所知道的“小金庫”情況。
查賬主要是檢查有無做假,發現的問題有時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例如,我們在檢查哈軸集團下屬企業時,曾去過注冊在大連開發區的一家全資子公司,有地有房有人有業務,儼然一家正規的國有企業;但在隨后檢查集團的總帳時,居然發現壓根兒就沒有把這家企業納入——成了賬外的“私生子”。
我們不僅查出了“私生子”,也沒有放過“死孩子”——就是賬外已注銷的子公司。在查賬過程中發現,哈軸集團早在1994年就注銷的一家下屬企業——哈爾濱軸承工業公司存在可疑線索,便順藤摸瓜;當問及集團財務部門的三個負責人時,不是說“不知道”,就是說“記不清”,都往已潛逃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身上推;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將有關取證材料移交市檢察院。
時過不久,市檢察院首先傳訊了財務部副部長,經過一番攻心,他終于坦白了伙同集團副總經理兼總會計師、財務部部長三人在我們進駐企業之后的第二個月,銷毀賬目并私分76.8萬元的罪行——而這筆錢就來自于那家已注銷的子公司。財務部副部長坦白后,市檢察院又立即傳訊財務部部長,他很快也承認了,并在其家中的花盆里起獲了贓款存折。
當市檢察院人員連夜趕到集團副總經理兼總會計師家中時,她似乎已預感到了自己的命運,深夜不眠,獨坐燈下——不到一天時間,就將涉案的集團財務部門主要負責人一網打盡。經審訊,哈軸集團副總經理兼總會計師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財務部部長和副部長由于還有其他貪污行為,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14年和無期徒刑。
鑒于當時許多疑點查到后來不得不中斷,原因就是一些當事人把問題推到了已潛逃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身上,我愈加感到不把這個關鍵人物捉拿歸案,企業的問題就別想查清。于是便約見省市區公安部門人員了解情況,這才得知一年多來僅僅是對該逃犯進行了“協查通報”。我當即提出要加大力度,在全國通緝,而且表明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決心,并建議把通緝的重點放在大連市——因為在查賬中發現,哈軸集團對大連一家民營鋼廠的2000多萬元欠款一直催還不力,估計背后有私下交易。
我們再次到哈爾濱約見公安部門時,知道通緝之后沒有什么效果。于是,我又提出懸賞通緝,并建議懸賞金額不能低于30萬元,可以考慮高達50萬元;看他們面露難色,估計辦案經費緊缺,便又表示:只要能把逃犯通緝到案,你們公安部門出不了的,可以考慮讓哈軸集團出。
時過不久,一個懸賞金額高達30萬-50萬元的通緝令就在全國范圍見報了——賞金如此之高,據說當時在全國是絕無僅有的。不出我之所料,公安部門短短時間就接到上千條來自全國各地的檢舉線索:有的說,我們樓上有個房客很像通緝對象;有的說,我聽說什么地方藏著個人,說不定就是你們要通緝的人;還有的說,只要提供去哈爾濱的路費,我能“算”出通緝對象潛逃到哪個方位……在這些線索中,我們所要通緝的對象終于浮出了水面——
大連一位撫順來的小老板有次與朋友吃飯,得知對方正幫助老板藏一個哈爾濱人,正好他以前從報上看到過這個通緝令——高達30萬-50萬元的賞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自己做生意虧了30多萬,正急等用錢,飯后就立刻打電話舉報。哈爾濱市公安局很快派人趕到大連,把這個知情人帶走了。事情果然如我們所料到的——正是大連那家民營鋼廠老板派人把逃犯窩藏在福建某地;這一打草驚蛇,正派人給他換地方。這位潛逃兩年多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自度難逃法網,終于被迫自首,以挪用公款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
我們進駐哈軸集團后的第二個月就調整健全了領導班子,廣大干部職工的積極性被重新調動起來。經過一年多的努力,生產經營狀況逐漸好轉。職工的工資不僅能做到正常發放和晉升,還補發了拖欠工資,小攤小販又重新聚集到了企業大門兩邊的馬路上。到2000年末,企業實現工業總產值4.8億元,銷售收入5.55億元,銷售回款6.07億元,比上一年分別提高12.4%、13.4%和35%,并實現了多創產值一個億的目標。
有一天我正在企業現場稽察,突然聽見樓下傳來一陣陣的喧鬧聲,急忙走到窗戶朝外看,只見一群群衣著鮮艷的老人正在進行體育比賽——原來是離退休職工在舉行運動會。看著這些老人像孩子般的歡快神情,聯想到剛來企業那兩天所經歷的驚心動魄場面,不禁感慨系之!
過渡與反思
1999年9月,黨的十五屆四中全會作出《關于國有企業改革和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提出在繼續試行稽察特派員制度的基礎上向監事會過渡,并決定成立中共中央企業工作委員會(簡稱企業工委)。2000年3月,國務院根據新《公司法》頒布了《國有企業監事會暫行條例》,我們這支隊伍整體劃歸企業工委代管;2003年企業工委撤銷后,又由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代管至今;無論是在哪個階段,都一直發揮著獨特的監督檢查作用。2000年6月,我與另外26名國務院稽察特派員轉任國有重點大型企業監事會主席;歲月流轉,人事更迭,在現任的27位國有重點大型企業監事會主席中,原任國務院稽察特派員的已是寥寥無幾了。
2000年2月27日,國務院副總理、企業工委書記吳邦國在企業工委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指出:“近些年來,特別是從一些被稽察的企業反映的情況看,國有資產流失嚴重,觸目驚心。東方鍋爐、甘肅白銀、哈爾濱軸承等企業所反映出的問題充分說明,對國有企業不是要不要監督,而是必須加強監督。”同年6月1日,他在向政治局常委會議所作的《關于62家國有重點大型企業稽察情況的匯報》中又指出:“很多稽察特派員的工作態度、廉潔行為、嚴肅作風受到企業職工的好評,如……哈爾濱軸承集團公司職工自發貼出標語:“感謝江總書記派來特派員11”——這條標語是我們退出哈軸集團后才張貼出來的。
2008年11月7日,我們何在清華大學培訓的“黃埔二期”相約聚會一次,并合影留念。當時還編印了—本名錄,在其中的“工作感言”里,很多人都用大段文字表達了對那段難忘歲月的懷念與思考,而我只寫了四個字:“無怨無悔”——其實,我想說的話也很多。我認為,國務院稽察特派員制度之所以當時能在國有企業有效遏制國有資產流失,給腐敗分子以迎頭痛擊,從制度層面看,主要得益于以下兩點——
一是“唷權威”。國務院稽察特派員“由國務院派出,對國務院負責,向國務院報告”,足以體現其權威性。有權威才能有威懾力,說話才管用,也才會取得有關方面的支持配合。
二是“能獨立”。《國務院稽察特派員條例》規定,國務院稽察特派員“可以直接向國務院專項報告”,減少了中間環節,也體現了獨立性。《國務院稽察特派員條例》還規定:“稽察特派員履行職責所需經費,列入國家財政預算”——只有經費上獨立,才有可能使監督者與被監督者之間“絕緣”,從而保證監督的公正性。
其實,在哈軸集團稽察所發現的問題還不止以上這些,有的可以說是觸目驚心。我們從稽察企業退出后,監督的企業也由原來的全國范圍縮減為中央企業,哈軸集團則由黑龍江省監管。在離開哈軸集團后的10年時間里,每當遇到從哈爾濱來的人往往都要打聽打聽這家企業的情況;遺憾的是一直沒有再回去過,只能從心底里默默祝愿這家為共和國做出過貢獻的企業越辦越好,那些為共和國做出過貢獻的哈軸人日子越過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