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珥,澳大利亞華人,職業商人,“非職業歷史拾荒者”,專攻中國近代改革史,文化部恭王府管理中心特聘研究員,多家報刊專欄作家。作品有《大東亞的沉沒》(中華書局2008年)、《絕版甲午:從海外史料揭秘中日戰爭》(文匯出版社2009年)、《國運1909》(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絕版恭親王》(文匯出版社2010年)等。本文根據雪珥在“看世界大講壇”的講座錄音整理而成。
彼時美國對中國無惡意有好感
卸任后的美國總統格蘭特曾經訪問中國,并且會見了清朝的恭親王。在這個問題上,我和朋友戴旭有分歧,我認為從那個年代開始,至少在內部文件上,美國對中國都沒有惡意。美國人那時候覺得,為了打造最強大的國家,必須把重要力量退出歐洲,而面向亞洲,尤其是面向中國,脫歐入亞,“與中國聯手打造一個和平穩定的太平洋”(西華德語)。所有擋在中美之間的障礙必須被清除掉,美國的黑石艦隊打開日本大門就是如此,包括收購太平洋的群島。美國前國務卿西華德買下了阿拉斯加之后,在國會作證時說:“現在是我們非常自豪的時候了,因為收購了阿拉斯加之后,我們向中國伸出了溫暖的雙手。”
西華德和格蘭特訪問中國之時,都談到了改革。但是恭親王在宴席之上并不接話,只是款待美國政客吃燕窩,王顧左右而言他,拼命給客人夾菜。
上海的英國人征稅風波
1861年,恭親王和慈禧聯手消滅了以肅順為代表的八大臣,開始了“叔嫂共和”的同治。當時恭親王28歲,慈禧26歲,慈安24歲,3個20多歲的年輕人接手了一個破爛的中國。英法聯軍剛剛在焚毀了圓明園之后撤走,要給中國皇帝一個教訓;還有太平天國,南方大半個中國已經淪入了太平天國之手。元代時有“胡人無百年運”的說法,但清朝超過了百年。可是3個20多歲的年輕人接手偌大一個帝國,他們沒有其他選擇,唯有改革。
恭親王在英法聯軍撤走后給皇帝的信中說,夷人果然講信用,真的撤軍了。太平天國要奪位,是心腹之患。西方列強還是講信用的,還是可以利用的。俄國是手足之患,比西方英法之患更嚴重。清朝好比是三國演義中的蜀漢,太平天國是曹操,英法聯軍是孫權,此刻,應該聯合孫權抗擊曹操。所以,當北方的英法聯軍還未撤走之時,在南方,他們就已經開始幫助清軍進攻太平軍。
太平天國包圍上海之時,清朝當地官員逃亡。駐上海的英國領事認為應該代替中國政府收取關稅,等清朝官員回來再交還給清政府。所以在倫敦,外交部與英國商人集團進行了激烈的對抗,最后外交部妥協了,理由卻很震撼:因為征稅侵犯了中國的主權。英國使館已經收了的稅全部退還。
晚清并非慈禧一人當政
恭親王覺得,應該設立總理衙門,增加編制,但卻是很難的事情。恭親王只好說,這是個臨時機構,糊弄洋人的暫時性機構,選址非常之破爛,所有來訪過的外國人都在回憶錄中寫到了。
在后世的歷史書寫中,人們把改革的功勞和責任都歸結于慈禧太后一個人身上,根據我的研究,這段歷史其實是康有為和梁啟超偽造的。真相是什么呢?
清朝的祖制是沒有垂簾聽政的,孝莊輔佐康熙的時候也是退居幕后,不是垂簾聽政,只是顧問而已。我的看法是,那是一種“叔嫂共和”,從1861年到清朝覆滅,都不是女人當國,那都是康梁為了海外募捐而造謠的。
所以,在恭親王和慈禧太后這一對叔嫂共和之后,恭親王于14年后倒臺,還有醇親王與慈禧的第二對叔嫂共和;之后還有溥儀的爸爸載灃和隆裕太后的第三對叔嫂共和,當時載灃26歲。從頭到尾,都不存在太后專制的階段,也不存在親王專制的階段,雙方的力量此消彼長。
在滿清的體系當中,都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大權獨攬。根據錢穆先生的說法,滿清入關之后,實行的是一種部族專制,“集體領導制”,滿洲貴族集體領導。權力也是受到很大制約的。康梁造謠說戊戌變法是慈禧太后一個人鎮壓下去的,這是錯誤的,西方史學界已經公認這是一個謠言。因為慈禧太后沒有那么大的權力。
柔軟的改革
所以在30多年的洋務運動中,恭親王領導了前15年。當今主流史學界認為洋務運動是失敗的,認為是只改經濟不改政治所以才失敗的,但這是不對的,沒有史料支持的。即便是恭親王,在當時的環境下,也必須有輕重緩急,從軍工開始,后來到了民生經濟,也有觸及過官僚體制改革,觸動了既得利益者的權力。
我們習慣于區分所謂的“改革派”和“保守派”。其實我覺得,并不存在很明確的這種區分,而是只存在“在朝派”和“在野派”。因為真正愛國家、愛祖先的人,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祖宗留下來的家業敗落呢?這些官僚都是萬里挑一的,身居高位,信息通達,智慧過人,不可能看不到癥結在哪里。
大學士倭仁反對幾乎恭親王所有的改革措施,但是在太平天國和英法聯軍打仗打得火熱之時,倭仁是絕對不會說的,絕對是顧全大局的。戰事過后,倭仁才開始對恭親王的改革發起了猛攻。最大的一次沖突是設立京師同文堂。恭親王也為了顧全大局,手段很軟,請倭仁去主持同文堂,保證方向正確,倭仁因為缺乏實踐經驗,只好退縮,這是美國人記載的。
在我的書中我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個局面,叫“當家難”。反改革的人,很多時候不見得是真的反對改革,而是因為在改革中沒有拿到好處,或者說在反改革中可以拿到更多的好處,最終是利益之爭。為什么言官反改革的多呢?他們都是靠著挑毛病吃飯的,言官的言論甚至在晚清的改革中成為了一種交換的砝碼,當言官要被裁撤之時,他們的進攻是最猛烈的,因為他們要下崗。
恭親王確實在改革中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但是絕對不會觸動到慈禧太后的利益,因為她兒子是皇帝,國家好了對她絕對是有利的。所以有人說慈禧反對改革,這是錯誤的。后來有人附會,說當年愛新覺羅部落滅了葉赫部,所以葉赫部的女人要滅了愛新覺羅部落的王朝,但這絕對是附會的。
西華德訪華時,就找到了文祥,此人是中文記載與英文記載中評價一致很高的人。西華德就談到了改革,文祥說你們說的都對,我們也看到了,但是我們不能快,如果走得太快的話,連我們自己可能也不存在了。
甲午戰爭后的中日友誼
按照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說法,清朝在中法戰爭之后大力發展海軍,使得日本人非常之恐慌。大清水兵在長崎妓院被打死,北洋艦隊把大炮對準長崎港口,要求賠款懲兇,這對日本人的震動非常大,連日本小孩子玩游戲折紙船,也叫鎮遠和定遠(清朝北洋艦隊的旗艦),一定要打沉它們。
在甲午戰爭之后,中日之間的仇恨情緒只存在了不到一年,馬上從官方到民間都出現了強烈的交往的愿望。在甲午戰爭中,西方的史料和研究幾乎是一致地認為,那是文明戰勝了野蠻的戰爭,都是站在日本一邊的。
當然,這種結果有日本人公關的因素:《紐約時報》的記者、編輯,每個人給多少錢,怎么寫,他不喜歡錢給他什么,珠寶啊,女人啊,這些公關手段是拿到日本內閣上討論的;另外一方面的因素,日本人當時真的感受到了危機感,他們覺得自己無法對抗西方,日本必須與中國聯手,但清朝又如此腐敗。當時日本間諜在發給天皇的信中說,中國的腐敗是全民的腐敗,所有的人都在想著破壞規則而為自己牟利,他引用了孟子的話“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
所以,日本人在打響甲午戰爭的時候,口號居然是“驅逐韃虜、振興中華”。
但是西方媒體又提了“黃禍”,認為龐大的中國在日本的率領下,必將成為第二個成吉思汗,成為威脅西方的“黃禍”,所以務必要拆散中日。
激進主義的失敗
然而,民生和體制上的改革被忽視了。當時的人都認為只要從日本引進一些東西就可以改變中國,陷入了激進主義。我在研究改革的時候總是想到兩個詞:利益和人性,我當過多年的律師,我總是會分析一個人的動機,他為什么這么干?還有就是人性,沒有人天生是壞蛋,或者天生是天使,在這種視角下去看歷史,或許可以看到更多有用的東西。
于是就有了“戊戌變法”,那不是改革,那就是皇帝身邊的4個小秘書(章京),他們幫著皇帝在幾十天之內寫出了十幾篇著作。至于康有為和梁啟超,我認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光緒皇帝,現在史學界已經公認了,衣帶詔就是假的。翁同龢很欣賞康有為,和他談了一次,但是覺得此人很危險,夸夸其談,就沒有再用他。
于是,在戊戌變法中,沒有人站在變法一邊,因為4個小秘書把所有人都當成了敵人,30年的改革經驗被拋棄了,而且很多衙門也被裁撤了,得罪了很多的人。所以在滿洲統治階級內部,就出現要光緒皇帝下臺的呼聲,那都是康梁的謊言。這些人不見得就是反改革的,但是他們就結成了反改革的同盟。
所以,改革的時候很多事只能做不能說,或者先做后說。恭親王就說,西學不是西學,是中學傳入西方,中國人忘了,現在我們再學回來,但是還是中學,很委婉。
史學界認為,甲午戰爭的失敗,證明了洋務運動的失敗;但是我認為恰恰相反,甲午戰爭失敗了,恰恰說明洋務運動進行得還不夠。而戊戌變法就是想把一切推倒重來,這是很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