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2006年開始“自行車萬村行”,立志在25年內走遍中國農村,并根據在農村的見聞,寫作了《糧民》一書。
8月的一個晚上,身在北京的美國女作家迪迪·塔特勞感受到了一種震撼。那天她正在參加時尚雜志《Vogue China》的晚宴,演藝明星李冰冰華麗麗地從她身邊經過,助理們忙著幫她攏裙子、接酒杯。迪迪覺得如此金碧輝煌的場面是當今中國最光鮮的場景。然而就在幾天以前,她剛剛采訪過一個騎著自行車、立志在25年內走遍中國上萬個行政村的人——愛新覺羅·蔚然,接觸到了一個不一樣的鄉土中國。
看到名字的人會發現,蔚然是個皇族后裔,但見過他的人都覺得他再隨和不過。上個世紀90年代初,蔚然到甘肅玉門市一個村子出差,住在一位張大姐家里。為了招待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張大姐默默地背起軍用挎包出了門。后來蔚然才知道,她是挨家挨戶借錢去了,總共借到了11塊多。往返4個多小時,到最近的一個集鎮上買了2斤多豬肉回來,就是為了給他做一頓好吃的飯菜。“你知道嗎,11元錢里絕大部分是1分、2分、5分的硬幣,最大的面值也只有一張2角的。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蔚然回憶說。這樣的一個故事讓他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何如此善良的農民會陷入如此的貧困,他決定做點什么。
1997年,他辭去了令人艷羨的北京事業單位的工作,只身去了重慶,無償地做農村幫扶工作。而他的交通工具居然是自行車,“很多地方都不通客車,而且自行車行動方便,壞的時候還可以自己修”。2006年,他在上海成立了旨在幫扶農民的幸福發展促進會。從此,他便開始了“自行車萬村行”,并根據他在農村的見聞,寫作了《糧民》(復旦大學出版社)一書。
蔚然一再強調說,他所描述的一些農民生活是貧困的個例,他并非想通過他的見聞來渲染中國的貧富差距問題,他畢竟是做農村幫扶工作的,他希望幫農民找到更好的發展項目,做可以切實地改變他們生活現狀的事情,并不只是揭示部分農民的可憐境遇。
關于他的“萬村行”見聞和對中國農村的獨特看法,蔚然接受了本刊記者的采訪。
茅于軾教授的話讓我發笑
《看世界》:在您的書中,能夠看到一種深深的不平,為農民與農村不平,那么您覺得中國農村與農民現今所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是溫飽問題還是面對現代化進程?
愛新覺羅·蔚然(以下簡稱蔚然):農民面臨最大問題是缺乏一個覆蓋全民的社會保障體系;農業土地大量損耗與條塊分散(侵占、棄耕、退化、原有承包耕地過度分散等)。曾經看到茅于軾教授說18億畝耕地紅線要打破,近期又看到陳志武教授說了同樣的話,我看后先是笑了,笑他們教授太“高明”了,然后我是大罵了,因為文明方式他們已經使用完了,他們眼里只有房地產,卻嚴重忽視了13億多人口的吃飯問題。不過2位教授都給出了解決辦法——進口糧食,這種荒唐思維我就不評說了。
除了農業、農民融資困難,還有大病治不起依然困擾著農民。這幾天我就在幫助內蒙古一個農村女孩四處求人籌集醫療費,你可能會問,農村不是已經有農民合作醫保了嗎?有,但是這個合作醫保是治療后才依據規定報銷,可分文沒有的農民從何拿出幾十萬?有誰能回答這一問題?
如今的大部分農民面臨的困難不是溫飽問題,而是發展問題,社會保障問題和養老問題,就如農民老人向我提問的“農民怎么沒有退休”問題。
《看世界》:您的書中屢屢寫到農村的“失蹤人口”,離家打工之后就音訊全無,有些是妻子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家,您如何看待這個“失蹤的人群”,您是否有接觸過這樣的人,您怎樣理解他們的行為?
蔚然:我在上海和北京接觸過一些出門許多年不回家也不與家人聯系的農村青年,主要原因為沒有掙到錢,就如一個月掙到2000元,在上海他們只能住在非常偏遠的郊區,可每天上下班來去交通費就得10多元,一個月就是300多元,最節儉的每月生活費也得600多元,再減掉1000元左右的房租,大家幫他們算算還能結余多少?他們該如何回家?如何面對期待著父母回家給自己改善生活、補繳學費、給爺爺奶奶添置衣物等這些美好愿景的孩子們?
《看世界》:您在書中寫到了農民的“大學困惑”,大學的費用非但沒有使得某些家庭擺脫貧困,反而陷入貧困,您覺得除了大學教育,農民年輕人還需要怎樣的途徑去改變自身與家庭的境況?
蔚然:農村孩子讀大學是許多農村家庭的全家人夢想,進入大學學習依然是一個比較理想的通道。如今的社會依然是看學歷給工作、給待遇,沒有學歷能力再強也無法跨進用人單位的門檻,這是一個硬坎。依靠自學和其他途徑學習或者走向脫貧致富還是比較困難,因為前提是他們無法取得應有的創業資金或者支持,沒有學歷有能力考取公務員更是無門。貧困家庭的農民要擺脫貧困的路徑非常窄,可以說是越來越窄。
當你知道農村兒女生活之難,還會指責他們不盡孝道嗎?
《看世界》:很多人說,傳統的倫理道德已經在鄉村間消亡了,從您的調查走訪經歷,您覺得是這樣嗎?
蔚然:我不大贊同這一說法,盡管在農村中青年人多數都外出打工或者經商去了,是有一些傳統的民俗漸漸被外出的青年人淡忘或失傳,但它們的生命力依然頑強。
都說“養兒防老”和“贍養老人是每個子女應盡的義務”,可如今恰恰是許多農村的老人有兒有女卻無人贍養。我們自然會想到法律層面,想到道德倫理之上,但當我們深入了解到這些兒女們的生活都是難以為繼時,我們還要來譴責他們不孝和不盡法律義務嗎?我想這個問題值得全社會來重新思考了。
《看世界》:就您的走訪經歷,東部地區農村與西部地區農村的農民生活的差異究竟有多大?在思想層面上的差異呢?
蔚然:東西部地區的差距將近有10年甚至20年以上。在思想層面上的認知倒不是很大,因為外出打工受到外界直接影響,此外電視媒體的傳播也極大地縮短了這個差距,但是經濟上差距就是很大了,因為西部很多地方地處山區、交通不便、經濟本就依靠瘠薄的農地來創收。其實小戶農業不論是在西部還是東部,只要不改變種植結構,只種植大田作物,不但不掙錢,反而年年都要倒貼勞動力本錢和化肥、農藥等成本錢。
《看世界》:您是否有問過那個青年,他寧可放羊還上學的貸款,他是否有想過賴掉貸款?
蔚然:這個問題在我所認識的農民里有99%的人都會毫不含糊回答我“不欠別人債,借債還錢天經地義”。盡管我沒有直接問那位農民青年這件事,但他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農民人窮志不短,虧別人的遲早要還的。也是這樣的信念,使他放下大學畢業生的架子扛起牧羊的鞭子……
農村女孩寧可不結婚也不想嫁農民
《看世界》:您是否有目睹或了解過農村基層民主選舉,您如何看待某些文學作品中描寫的“基層村干部流氓化”的現象,如王躍文的小說《蒼黃》?
蔚然:不巧,我沒有直接目睹過農村基層民主選舉,但我倒是聽許多村民說過“選舉不好”的說法。有個別村莊在選舉時都是大戶(同宗族)人家“自己選自己人”;另一種更不好,強勢人雇請社會帶有黑社會性質的人上門要挾必須投誰誰的票,村民哪里再敢想其他。盡管這是個例,不帶有普遍性,但我認為村民自治法還有待進一步的修訂與完善,不要讓這部法成黑惡勢力的“保護法”,更不能成為“大戶人家”獲取集體管理權的保護傘。
目前許多村干部素質低,很自私,一旦手中有了權力后就不顧村民利益而為自家謀取福利,甚至就如你說的文學作品里寫的“流氓化”。在西北有一村委會主任兼村支部書記,他肆意虛報退耕還林面積為自己謀取補貼,還虛報地震災后重建戶來為己牟利,后被全村20多位黨員聯名上告,都未能撼動他的“大位”,至今依然在村民面前盛氣凌人。
《看世界》:有些讀者看過《糧民》之后有個疑問,就是您筆下的中國農村現實會不會是一些個別的例子,會占到多大的比例,是否具有普遍意義。您如何看待這種質疑呢?
蔚然:是個例,但是他們的“個例”所折射的問題卻帶有普遍性,如農民該不該有退休?農民養老該誰來養?一個健全的社會保障,也應該覆蓋幾億農業戶口的鄉村居民。盡管貧困現象不是普遍,但是農村男性娶不到妻子的問題已經凸顯出來,也有蔓延之勢。
我曾經和一個農村外出打工女孩聊天,她對我說:“嫁給本鄉本村的是比較知根知底,但是我可能幾輩子都是窮人,農村人沒有什么后臺和背景,一切都只有自己苦出來,你讓我回農村我不會干農活,我也不想干,找個農民男人我們何時能買得起房子?買了房子何時才敢要孩子?這些會把我們苦死,這就是社會現實,我寧愿不結婚也不找個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