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們關注外國文化,習慣仰視。看大國、看強國,因此,總是弱國、小國更了解強國、大國,而強國卻對弱國知之甚少,弱國是強國視野和關注的盲點。香港人質事件,將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小國突然拉進了我們的視野,讓我們有機會更多地了解菲律賓。
我在菲律賓發生香港人質事件次日到達馬尼拉,大致了解了一些菲律賓人從總統到警察到學生的種種表現,也看到、了解了一點菲律賓蕓蕓眾生的生活。面對這樣的表現,我第一次感覺無法輕易地評判一個民族的文化。
微笑:民主的遺產
有人會說,這次是香港人、是中國人遇到了危險,如果是美國人他們肯定不會這樣怠慢、低效。但是多年前,一車二十幾個美國人質最后只有一個人生還,聯想到此,大概可以推斷,菲律賓人看似還沒有世故到看人下菜的程度,人質事件處理背后也不會有太多的政治因素的干擾。
由于受到西班牙和美國的殖民統治,西方文化特別是宗教的輸入和傳播,對菲律賓的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發生了很大的影響:菲律賓是亞洲唯一一個主要信仰天主教的國家。
去過菲律賓的人,對于菲律賓人最深刻的印象應該是他們的微笑。在亞洲其他國家,我們見慣了行人臉上不相干的嚴肅、矜持與冷淡。初到菲律賓,令人吃驚的是他們像西方人一樣向路遇的陌生人點頭、微笑致意,與人說話,更是不笑不開口,菲律賓在西方人眼里是“微笑的亞洲人”。
東盟教育部長會議下設的教育創新與技術中心組織了對少數民族實行母語教學的培訓講習班,實地參觀訪問一個學校時,當地的市長出面接待,與代表們共進午餐。我想當然地以為那個年齡較大的是市長,同行的人強調那個看上去三十出頭的年輕人才是市長。
午餐的地方實際上相當于中國某個鄉鎮上的小餐館。午餐后,代表們與市長合影完畢,老板娘也要與市長合影,市長很謙和地拉著老板娘,禮貌地謙讓位置,像鄰居一樣自然地與自己的“臣民”合影。
美國人給菲律賓留下了民主制度。我想,民主給菲律賓的最直接的遺產也許就是人們臉上的微笑和我們剛才看到的平等。
在華僑較多的東南亞國家中,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都存在極端反華、排華勢力,發生過不同程度的排華、反華事件,唯獨菲律賓沒有群體性的仇華、反華事件,盡管菲律賓排前幾位的富豪都是華人。
菲律賓人的滿不在乎甚至在重大的政治、軍事問題上都到了沒有原則、沒有底線的程度。有一年,菲律賓發生兵變,總統只是讓參與的士兵在電視上做了幾個俯臥撐以示懲罰了事。
菲律賓人不富有,看上去卻是發自內心地快樂;菲律賓曾是被人奴役的殖民地,卻異乎尋常地滿不在乎;他們貧富懸殊,有30%的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每10個菲律賓人就有1個在國外打工,尤以女工為甚,在大街上見到的男人比女人多。但是,在全球歷次有關幸福感的社會調查中,菲律賓都名列前茅,有時甚至高居榜首。根據總部設在倫敦的世界價值調查機構2005年發布的調查結果,認為生活幸福的菲律賓人高達88%,位居世界第6位,更令人意外的是,這一比例也包括那些一天吃不上三頓飽飯的饑餓人群。
跟菲律賓人談論起他們的快樂、幸福。我說:“你們菲律賓人看上去很HAPPY。”同伴說:“我們菲律賓人NOT SO SERIOUS,因為問題太多,解決不了,只好用阿Q精神自己找快樂,自我滿足。”菲律賓人最常說的兩句話是: WALANG MAGAGAWA(無可奈何nothing to do); 另一句就是BAHALA NA(聽天由命吧)。對自己下一頓飯在哪里都不太在意的人,他還會在意什么?菲律賓人以一種不嚴肅的態度對待外人看來嚴酷的人生,企圖找到一種微妙的平衡。
菲律賓的語言、宗教、政治體制都是西方化的,但是這些被很多人推崇備至的西化體系卻沒有給這個國家的人民帶來平靜富足的社會生活,在跛足的民主、家族勢力與地方勢力強大的社會現實面前,國家機器腐敗、效率低下,貪污泛濫、司法不公、貧富懸殊,經濟長期混亂遲滯。菲律賓是世界聞名的腐敗國家與劫持之都。美國人在給菲律賓留下民主的時候,并沒有留下寶貴的社會秩序。
歷史意識:文化的根
在世界上眾多的殖民地文化中,菲律賓的文化也是獨特的。
公元1521年,葡萄牙航海家費迪南·麥哲倫受西班牙皇帝之命,進行環球探險,到達菲律賓,在當地的部落斗爭中被殺。公元1543年,西班牙以皇儲菲力浦之名命名菲律賓群島。公元1565年開始占領菲律賓,此后,菲律賓淪為西班牙的殖民地長達350多年。
公元1899年6月12日,菲律賓共和國宣告成立,成立了菲律賓歷史上第一個共和國。2月,由于西班牙在美西戰爭中戰敗,把菲律賓群島割讓給美國,于是美國發動侵菲戰爭,菲律賓又陷入美國的殖民統治達40多年。
我們也不能說,在歷史上,菲律賓人沒有民族精神,正是在華裔國父扶西·黎剎博士精神的感召下,菲律賓人奮起革命,趕走了西班牙統治者。但是,作為一個民族,菲律賓與一般擁有仇恨、自尊和有強烈民族精神的殖民地心態不同,他們對于歷史的記憶是淡漠的,或者說,他們善于遺忘歷史。菲律賓人談到自己國家的歷史,幾乎都用一種平常的口吻說:“當我們被……人統治時”,語氣里沒有憤怒,甚至連怨恨也不帶,他們坦然、淡然地面對國家的屈辱。
2005年8月15日,日本戰敗投降60周年。當中國、朝鮮和韓國紛紛紀念這一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日子時,作為日本侵略受害國之一的菲律賓,沒有一個政府官員站出來發表講話,保持著奇怪的緘默,而馬尼拉大屠殺的慘烈絕不亞于南京大屠殺。
相反地,菲律賓人有在自己的國土上為侵略者樹碑立傳的。日本投降前夕,日本軍國主義者精心打造了一支專門進行自殺襲擊的特種部隊——神風敢死隊,企圖與美國戰艦同歸于盡。60年后,菲律賓竟然在神風隊成立的馬巴拉卡特市,為當年的“神風敢死隊”隊員建起了塑像。當地歷史學家丹尼爾?迪增是神風隊員的忠實“崇拜者”,他在小時候對這些飛行員的“超凡勇氣”和“愛國精神”佩服得五體投地:“大多數飛行員出發時就像要去野餐一樣……他們的英勇無畏簡直難以形容。”在他的積極奔走和推動下,菲律賓出資,將侵略者的雕像矗立在了菲律賓的大地上。
有人一針見血地指出,當地政府為侵略者修建雕像是“日元力量的勝利”:參觀者大部分都是看起來“驕傲而愉快”的日本人,他們來這里紀念“神風敢死隊”隊員,然后留下足夠多的外匯。菲律賓大學歷史系主任里卡多·何塞教授在評論菲律賓對日本侵略的態度時說:“菲律賓人對歷史的記憶十分短暫。”菲律賓人也喜歡自我嘲諷地說:“只有在菲律賓才這樣。”
美麗的Passing River在菲律賓人面前緩緩流過。歷史的長河在菲律賓流得過于平靜、隨意,缺少長江、黃河翻騰的激越和雄壯。
菲律賓關于二戰時期的研究專著在1995年才出版,菲律賓人對美國文化的熱衷與認同無以復加,大小商店里的絕大多數日用品來自海外;影院里90%的電影來自美國;英語是比他加祿語(當地通用語)更為高貴的語言;書店里充斥著引進美國版權的書籍,而本地作品即使用英語寫成,也只能充當點綴。受過良好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寧肯背井離鄉去海外當勞工,也不愿到本地企業里體體面面地當白領。對他國政治、經濟和文化的過度依賴沖垮了民族經濟的基礎,耗盡了本國企業的生機活力,更打消了國民奮發自強的信念,最終喪失的是民族凝聚力。
我不想說,但又不能不說,沒有歷史意識的民族,最終被抽取的是文化的靈魂和精神的脊梁。在歷史上,被西班牙統治的時候,菲律賓人說西班牙語,有華裔血統的菲律賓國父扶西·黎剎博士用西班牙寫的小說成為西班牙語的文學經典;美國人統治的時候,他們又說英語,現在英語是菲律賓的官方工作語言,菲律賓跟印度成為現在具有語言優勢的兩個發展中國家。外來文化將本土文化和語言改造得如此徹底,在世界上實屬罕見。是因為菲律賓文化的包容和吸收能力強,還是無根的文化因為沒有靈魂更容易被人征服?無奈、不認真、不嚴肅、不在乎,或者,樂天知命,對待苦難從容而平靜,難道殖民文化同時也掠走了一個民族靈魂深處的思考習慣?一種文化,因為沒有深入扎根在民族靈魂中的核心,就表現為精神的散漫和慵懶。
菲律賓也許是當今世界上為數不多的還沒有走出殖民地陰影的國家,一個沒有民族基準的歷史觀念和歷史教育的國家,將是永遠的殖民地。菲律賓真正的獨立需從建構民族文化開始,而民族文化的建構則從樹立歷史意識和歷史觀念開始。
我在心底為一個國家漂流的歷史碎片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