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每天都在這個世界上演,只不過有些戰爭被反復提起,有些戰爭卻被有意或無意地忘記。大衛·哈伯斯塔姆,曾經得過普利策新聞獎的《紐約時報》記者,有次偶然走進佛羅里達州的一家圖書館,發現書架上描寫越南戰爭的書有88本之多,但是描寫朝鮮戰爭的書卻只有4本。
美國人不愿意提起朝鮮戰爭,因為那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挫折,而在這場戰爭中起到了決定戰局走向的戰役,就是被美國人稱之為“三角山戰役”的上甘嶺戰役。看過電影《上甘嶺》的人會知道坑道里分蘋果的故事,上甘嶺的志愿軍戰士缺少包括水在內的所有給養。但很少有人能夠想象得出,這個短短43天的戰役究竟有多么殘酷。
又一支川軍的故事
彭德懷指著地圖對十五軍軍長秦基偉說:“五圣山是朝鮮中線的門戶。失掉五圣山,我們將后退200公里無險可守。你要記住,誰丟了五圣山,誰要對朝鮮的歷史負責。”
這場戰爭分為兩個階段,1950年10月至1951年6月為戰略反攻階段;1951年6月至1953年7月為戰略防御階段,上甘嶺的43天就是處于這第二階段中,從1952年10月14日至12月15日。
1950年10月29日,中央軍委決定從西南軍區抽調3個軍,組成第二批志愿軍,入朝作戰。其中,十五軍從四川的瀘州、內江和宜賓開拔,趕到朝鮮北部集結,并立即投入了第五次戰役。在第五次戰役后,戰場的雙方基本在三八線附近進入了相持階段。
五圣山的確是朝鮮中線的門戶,美軍恰是看到了這一點,對五圣山周圍地區發起了代號為“攤牌行動”的猛攻,并以幾千人的慘重代價拿下了五圣山旁邊的“喋血嶺”和“傷心嶺”,矛頭直指五圣山。
第1天,美軍的障眼法
因為志愿軍的任務是保衛五圣山要地,這種戰略防御的角色使得志愿軍從上甘嶺戰役一開始就顯得有幾分被動,他們甚至有點被美軍的障眼法給蒙住了。
在10月10日至13日期間,美軍就用炮擊加空襲做掩護,偷偷地向陣地運送兵力和彈藥。可十五軍的主力和炮兵卻按原計劃調往了其他方向,最后,保衛五圣山的就只是十五軍的第四十五師,師長崔建功。
10月14日凌晨5點44分,戰斗打響。聯合國大會也在這天開幕,除了美軍和南朝鮮軍隊外,范弗里特還動用了加拿大旅、菲律賓營、哥倫比亞營等力量,或許他想以聯合國軍的名義拿下五圣山,給聯大一個禮物,但他失算了。
美軍第八集團軍司令范弗里特計劃用一天時間奪下五圣山前的兩個小山包——597.9和537.7北山高地。這兩個高地背后的洼地里有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叫做上甘嶺。
此時,十五軍參謀長對軍長秦基偉說:“前面仍然情況不明。”秦基偉決定,讓五圣山側翼的觀察所,每隔半小時報告一次敵情。崔建功到底在干嘛?
四十五師的通訊系統全部癱瘓了,8個步話員喊破了嗓子卻也無法聯系軍部。而此刻的崔建功心里更是一團亂麻。“打了好幾個小時,我們連敵人主攻方向在哪兒、攻擊意圖是什么、投入兵力多大、戰術特點如何,一概不清楚,這可不是個事啊!”崔建功只能任由戰士們在陣地上各自為戰。
戰士們也只能各自為戰,甚至有人不知道那天是陰天還是晴天,因為一天之內,30余萬發各種炮彈和500余枚重磅炸彈傾瀉在志愿軍的兩個陣地上。十五軍苦心構建了4個多月的工事,剛到中午就已蕩然無存。
這一天,美、韓軍投入了10個連,而志愿軍方面只有2個連。
第2天,被打蒙的不只是志愿軍
十五軍軍長秦基偉在回憶錄里沉痛地寫到:“出于錯覺和判斷失誤,我們的精力仍集中在反擊注字洞南山,結果給敵人可乘之機。我軍在14日戰斗開始時沒能回過手來給敵沉重打擊,從而拉長了戰斗持續時間。”《解密上甘嶺》一書的作者張嵩山在秦基偉的陣中日記里看到了這樣的話:“14日那一天,是我生命中又一個焦急如焚的日子。”張嵩山覺得,秦基偉之所以“焦急如焚”就是因為那天晚上他還不知道敵人的企圖是什么。
張嵩山在檔案資料中找到了佐證,14、15日兩天,十五軍的作戰方針沒有任何的調整;志愿軍司令部和第三方面軍也沒有任何關于上甘嶺戰斗的明確指示。上甘嶺所在地的十五軍四十五師只是在防御,也只能夠防御。
此后的4天里,597.9和537.7兩塊高地上的陣地就在聯合國軍和志愿軍的手中奪來奪去,范弗里特也很吃驚,他完全沒料到在上甘嶺這個小地方,志愿軍的抵抗會如此地強烈。最終在18日,由于傷亡太大,表面陣地全部失守。
同樣是15日這天下午兩點,美軍在三八線以北一個叫庫底的小漁村附近,發起了一場百多條艦艇參加的佯動登陸作戰行動,比兩年前麥克阿瑟仁川登陸的規模還龐大。這又是一場迷惑志愿軍的行動。
張嵩山經過采訪多位朝鮮戰場上的師級指揮員后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至少在兩天之后,志愿軍才斷定美軍的攻擊重點在上甘嶺。
第6天,血染的陣地,血染的勝利
19日夜,四十五師傾力發動了一次反擊,夜戰是熟悉地形的志愿軍的強項。
597.9高地9號陣地上,19歲的貴州苗族戰士龍世昌,悶聲不響地拎了根爆破筒沖了上去,一發炮彈將他左腿齊膝炸斷。目擊者幾十年后回憶道:“那個地堡就在我們主坑道口上面,隔出四五十米吧。看著龍世昌是拖條腿拼命往上爬,把爆破筒從槍眼里杵進去。他剛要離開,爆破筒就給里面的人推出來,哧哧地冒煙。他撿起來又往里捅,捅進半截就捅不動了。龍世昌就用胸脯抵住往里壓,壓進去就炸了。他整個人被炸成碎片亂飛,我們什么也沒找到。”
0號陣地上,135團六連僅存16個人,在對4個子母堡的爆破中,3個爆破組都沒能接近地堡,在途中傷亡殆盡。營訊員黃繼光爬到最后一個地堡前的時候全身也已經七處負傷。他爬起來,用力支起上身,向戰友們說了句什么,只有指導員馮玉慶省悟了:“快,黃繼光要堵槍眼。”犧牲后的黃繼光全身傷口都沒有流血,地堡前也沒有血跡——血都在路途上流盡了。
由于傷亡很大,作戰科長向秦基偉匯報時已然痛哭,四十五師師長崔建功對軍長秦基偉說:“一號,請你放心,打剩一個連,我去當連長,打剩一個班,我去當班長。”
《抗美援朝戰爭戰史》中說道:“上甘嶺戰役中,危急時刻拉響手雷、手榴彈、爆破筒、炸藥包與敵人同歸于盡,舍身炸敵地堡、堵敵槍眼等,成為普遍現象。”
第7天,坑道戰贏得時間
21日左右,志愿軍在上甘嶺地區的表面陣地全部丟失,戰士轉入坑道防御作戰。戰場上出現了一種詭異的平靜氣氛。
志愿軍的坑道入口在反斜面,雖有后方火力掩護,但在聯軍地空火力封鎖下,人員物資補給嚴重困難。只能不惜代價,在夜間搶運少量兵力彈藥和給養。20余名軍人在斷水情況下仍互相謙讓“一個蘋果”的故事,就發生在某坑道駐守分隊中。志愿軍后勤人員冒著敵炮火,付出巨大傷亡,基本保證了坑道駐守分隊進行堅守戰斗。
當時是四十五師攝影員的高亞雄回憶說:“敵人利用有利地形對15軍坑道采取筑壘封鎖、石土堵塞、轟炸爆破、斷絕水源、施放毒劑和煙熏等毒辣手段,妄圖消滅坑道中的志愿軍。許多坑道每人每天只能吃到半塊餅干,許多人喝不到一滴水,只好用互相喝尿來解除難忍的干渴,官兵們還戲稱為‘光榮茶’。戰士們把餅干放入嘴里能把舌頭割破,仁丹放在嘴里竟化不了。由于醫療條件差,許多傷員犧牲在坑道中。有一個坑道,10多名戰士直到餓死,還端著沖鋒槍守在坑道口。誰能送進坑道一個蘋果,就給誰立二等功!”派去一個班,活著進坑道的只有1/3,為送一壺水,甚至要付出幾條生命。
第12天,美國人悄悄撤走了
10月25日,志愿軍第3兵團經過討論,決定加大力量奪回597.9高地和537.7高地,并盡可能地造成美軍人員傷亡。根據決定,志愿軍命令15軍29師87團,第12軍31師91/92/93團和34師106團共5個團增援上甘嶺,同時增援了140門大口徑火炮、24門火箭炮和67門高射炮。
面對志愿軍的增兵,美軍第八集團軍軍長范弗里特卻決定,讓南朝鮮的第二師來接替美軍的防務,美軍第七師撤出戰斗,美國人溜了。
戰爭進行到此時此刻,作戰目標已然發生了變化。因為早在上甘嶺戰役發生之前,彭德懷曾經對保衛五圣山的十五軍軍長秦基偉說五圣山是必保之地,所以十五軍的四十五師才會死守上甘嶺,因為害怕丟掉上甘嶺就會丟掉五圣山。
但《解密上甘嶺》的作者張嵩山認為,在五圣山和上甘嶺之間還隔著好幾塊高地,即便是丟掉了上甘嶺,也不一定就會丟掉五圣山,固守就是本著“寸土不讓”的原則,在停戰“就地停火”時為朝鮮多爭取一些國土。
另一個意義,在志愿軍第三兵團1952年10月27日的那份作戰指示中說得很明確:“朝鮮戰場上敵二線目前僅有第四十師可機動使用,如果我們能把美第七師打殘,迫使美第四十師接替其防務,那就再沒有部隊來接替了,這樣就會使敵人逐步轉入被動。因此,這一戰斗對朝鮮戰局意義很大。”
第17天,志愿軍大反擊
10月30日晚9時,志愿軍104門火炮齊吼,炮彈暴風般飛向597.9高地和敵軍炮兵陣地,開始了決定性反擊的直接炮火準備。
美七師上尉尼基驚恐地告訴隨軍記者:“中國軍隊的炮火像下雨一樣,每秒鐘一發,可怕極了。我們根本沒有藏身之地。”每秒鐘一發美軍就受不了了,殊不知我們的戰士在10月14日面對的是每秒鐘六發的狂轟。
一直打到11月15日下午3點多,連長趙黑林趴在敵人尸體上寫了個條子派人后送:我鞏固住了主峰,敵人上不來了。但戰斗仍然在繼續:18日,3營8連打光了;19日,7連打光了;20日,最后一個9連拿上去也打光了。
11月25日,南朝鮮第2師撤出,第9師接替,上甘嶺戰役以志愿軍勝利告終,美軍“攤牌行動”也隨之結束。
美軍第五集團軍司令馬克·克拉克回憶說,由于聯合國軍在上甘嶺戰役中傷亡過重,指揮部停止了所有動用超過一個營的戰斗,迫使聯合國軍停止了任何針對志愿軍的大規模進攻,上甘嶺戰役也完全破滅了聯合國軍希望在相持階段反撲的信念,最終走向板門店的談判桌。
本文寫作過程中參考了《解密上甘嶺》(張嵩山著)、《世界王牌敗兵錄》(陳輝著)、《抗美援朝戰爭史》(軍事科學院編寫)、韓國《朝鮮戰爭》、朝鮮戰場攝影師高亞雄回憶錄《烙刻:記憶中的影像》(高亞雄著,作家出版社)、《最寒冷的冬天——美國人眼中的朝鮮戰爭》(大衛·哈伯斯塔姆著,重慶出版社)等書中的史料,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