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到神:《明治天皇》中的歷史與神話
唐卉
歷史上的日本曾兩度蘇醒:一次是被中國的盛世文明所吸引,主動走出故土;另一次是被西方的堅船利炮所威懾,被迫打開國門。《明治天皇》這部長篇小說描寫的就是日本第二次睜眼看世界、尋找救亡圖存之道的故事。其實,這樣的故事一不小心就會落入乏善可陳的俗套,但是作者山岡莊八另辟蹊徑,以獨特的視角,在力圖還原歷史真實的過程當中,貫穿了日本古老的宗教信仰——太陽神話,著力將這部小說打造成以歷史事件為背景、頗具神話色彩的傳奇。
故事趣味性強,情節環環相扣。嘉永3年(1850年),一位法號蓮月的尼姑為躲避流言蜚語四處尋找落腳點,施以援手的清水寺和尚月照和拜托蓮月說情的諸大夫田中河內介相繼出場。經由這兩個心存抱負的人物,小說拉開了宏大的敘事長線。當時的日本正處于內憂外患之中:覬覦日本列島的荷、美、英、俄等國船只——“黑船”在日本近海出沒,侵占企圖昭然若揭;“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德川幕府在閉關鎖國的兩百年中養尊處優,表現無能。日本沉睡多年的太平酣夢即將被驚醒。此時,效忠皇室的大納言中山忠能將愛女慶子送往皇宮,為屢受皇子夭折之痛的孝明天皇延續香火。中山家的家臣兼慶子的老師田中河內介臨危受命,在歷史的風云變幻之中期盼著拯救國人于水火的第122代天皇的降生。
我們知道,“明治天皇”這4個字,在一定程度上已成為日本近代國家誕生的同義詞。在山岡莊八的筆下,降生的天皇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神。他還未誕生,坐摩神社食客的夢中已經出現征兆;他在襁褓里晝夜啼哭,有人便深信這是天皇對風雨飄搖中的民族的擔憂……可以說,《明治天皇》借著神話書寫了一段真實的歷史,同時也從歷史的視角透視了那個古老的神話——延續了兩千年的太陽女神天照大御神神話。日本世世代代的天皇都被視為天照大御神的子孫。小說上冊命名為“天皇降生卷”,可與日本最早的歷史書籍《古事記》中的“天孫降臨”相對應——在日本人編織的神話中,天照大御神委派她的子孫下凡,在人間治理國家。正因如此,小說中的皇宮代表著一個神圣不可侵犯的所在。所有情節以神話原型展開,最后又回到神話的原點。作者顯然是竭力維護這一神話的,凡是與皇室相關的人物,頭上都帶有一抹神的光環:明治天皇的生母中山慶子被作者贊譽為“以女性形象描繪出的天照大神的凡人形象”;明治天皇被尊為“太陽的御子”,他的降生不啻亂世的希望。換句話說,在作者眼里,天皇與太陽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渾然一體。其中原由正如位列公卿的巖倉具視所說,“日本這個國家必須要由天皇統治,就如同有了太陽,萬物才能生長繁衍”。
小說中出場人物眾多,無論是僧侶、尼姑、武士還是儒生,幾乎所有人都認定日本國的主人是天皇。究竟什么是皇室?為什么它歷代都能夠獨立于政治權力之外而存在呢?在小說中,可以找到作者通過中山忠能之口給出的答案:“所謂皇室,是人們在人間描繪出的最高的理想圖……人們的憧憬,都是萌發于如何將真、善、美在現實中付諸實踐的愿望中。因此,人們創造了‘神’這一看不到的東西,并對它頂禮膜拜。從各種學問和道德到所有文化和藝術,這一切都是在此愿望上萌芽,在此希望上成長的。也可以這么理解,人們希望把作為最正確、最高雅、最美好的理想圖而描繪出的眾神生活從看不見的天上搬到人間,使之現實化,企盼時時望見。”另外,作者借小說主人公河內介的心理活動透露了這樣的信息:人只有相信神靈的存在,人與神才能相互感應,人才能從神那里獲得所需,達成愿望。說到底,天皇從人到神的形象就是這樣制造出來的,這是日本國家主義的萌芽狀態。對現實狀況的不滿,對未來命運的不安,這些內外交困的危機感構成了個人與國家同一化的原動力。類似的神人一體論的觀點在小說中俯拾皆是,折射出日本國民的深層心理意識。
不可否認,明治時代是日本歷史的轉折點,它承上啟下,這一時代的精神結構幾乎蘊涵了近代日本人精神發展的一切可能性。不管是學習中國的“和魂漢才”還是借鑒西方的“和魂洋才”,日本始終用所謂的大和民族之魂貫穿行為,把握方向。在這里,和魂既是一個歷史名詞,也是一個神話概念。和魂最完善的體現者就是太陽神在人間代言的子孫。于是尊皇攘夷成為那個時代的需要,而尊皇的立足點就是將作為人的天皇推崇至神的地位。不僅如此,這個神還必須在每個日本人的心中深深扎根。
原小說自1963年開始連載,至1968年結束。這段時間正是日本經濟高速增長時期,山岡莊八通過這部小說探討了整個日本民族的個性,旨在通過小說中彰顯出的精神鼓舞世人,勵精圖治。毋庸置疑,它對了解明治時代前期的社會狀況以及日本近代精神不無幫助。中國讀者對這部作品需要冷靜地思索和客觀地評價,畢竟作者山岡莊八在作品中所表達的思想和迸發出的情感源自他所接受的日式傳統教育。中國人一向講究知己知彼,這部在日本影響巨大的小說,或許可以讓我們感性地、近距離地看待日本這個國家以及曾經震撼了中國的明治時代。
《明治天皇》山岡莊八 著
金城出版社 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