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哥,永遠的23歲
5月是吃四季豆的季節。陽光靜靜地灑進廚房,我閑閑地打理著四季豆。“如果干煸,用那種扁扁的四季豆最好。”這是一個朋友告訴我的。只要一吃四季豆,我就會想到他。如果他像那些活著的朋友一樣,在城市某個角落過著千篇一律的日子,我懷疑自己還會這樣強烈地想到他。他選擇了一種慘烈的方式來結束生命——把自己拋到窗外去。
那時學校的宿舍很簡陋,但讓我們這些年輕人覺得自在。大家準備在朱哥家吃晚飯,所有事務他全權負責,我志愿當下手。我們都叫他朱哥,那年他23歲,我們22歲。他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其實倒挺會做飯,而且很仔細,邊做菜邊把灶臺收拾得干干凈凈,這又是我沒想到的。
朱哥是教語文的,高高瘦瘦,特別喜歡古文。我們一致認為,若沒有那所謂美髯,他看起來還是很清秀的。
他上課跟我們很不相同。我們找些資料來豐富課文,說些自己也不感興趣的所謂分析理解,表現出對學生高度負責的樣子來。有時我站在講臺前苦口婆心地教育學生好好學習,自己也覺得好笑,我也不過22歲,跟他們有很多共同的想法,卻不得不擺出過來人的樣子講大道理。
朱哥的資料不是臨時找的,大多已經裝在頭腦中。他在課堂上率性而為、神采飛揚。可惜學生們對這樣精彩的講課并不感冒,這是一所縣重點,他們在意的是各種解題技巧。課本選有莊子的《逍遙游》,朱哥在課堂上大談老莊哲學,心有戚戚焉。可他怎么忘了,莊子是怎么也不會尋死路的啊。醫生說,他患的是抑郁癥。
抑郁癥是什么我原來是不知道的,直到朱哥第一次有輕生的舉動。那一次他或許還有生之留戀,雖然吃了很多安眠藥,但沒從樓上跳下去。他走到樓頂,又摸索著下來了,碰傷了額頭,昏倒在廁所,被人及時發現送到了醫院,撿回一條命。得知消息,我們語文組一行人趕到了醫院。朱哥是外地人,在這個小城市里沒有任何親戚,只有我們這些朋友,他的家在遙遠的重慶萬縣。
我們幾個年輕人每天都到醫院去看他,他父母用最快的速度趕來照料孩子。朱哥蘇醒過來了,但還不能自己進食,嘴唇因為干裂結了一層痂,他媽媽一次又一次用水打濕他的嘴皮。他慢慢地好起來,可以和我們說話了,帶著平時一樣的微笑,說:“我還是不敢跳下去,走到樓頂就害怕了。”他媽媽笑著嗔怪:“兒子,以后不準做這種傻事了。”
他和他媽媽一點也不像。他媽媽是個說話很快、很干練的女人,很希望朱哥考研。朱哥從小到大都很優秀,讀的是當地重點中學,后又被保送到重點大學,但他說考研他是沒什么希望的,因為外語不好。他枕邊放著一本《心理醫生》,他說是母親買來要他看的。他媽媽聽到了,轉過頭來說:“兒子,你的那些書不要看了,醫生說你是得了病,是病我們治好就對了。” 朱哥去世之后,辦公室里還有一個書柜全裝著他的書。他母親認為這些書害了兒子,所以全留下了。
我一直以為有抑郁癥的人肯定很內向,朱哥那么開朗,大家一起吃一起玩比我們還能鬧,怎么會是抑郁癥?我上網查了好些資料,原來抑郁癥也分顯形和隱形,看起來是沒事人的朱哥患的是隱形抑郁癥。其實,我們可以更早察覺,他辦公桌上長期放著“安神補腦液”,他早就長期失眠了。
“你為什么失眠?”“就是看書想著問題睡不著,只能又起來看書。”直到現在,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心結,聽說有遺書留下,但我沒看到。
從醫院回來,他父母暫時住在學校里陪他,有家人照顧他,我們都很放心。那時,我在籌備自己的婚禮。一個下午我把請帖送過去,他們一家人正在吃晚飯,朱哥接過喜帖很高興,連說“恭喜,恭喜!”我反復強調,“你一定要來哦!”他說,“肯定肯定。”他是守諾的人,我完全相信。但沒幾天,我聽同事說他回萬縣休養去了。我們都說下個學期他就會回來,沒想到兩個星期后他從自家5樓跳了下去。
這一次,他食言了。
我第一次照大頭貼是朱哥帶我去的。他對很多學生的玩法都有興趣。寒冷的冬夜,我和他買書回來,路過一家賣CD的小店,他告訴我,“這家能照大頭貼。”到了圣誕節,辦公室所有女同事都會收到他的禮物。他和學生們互送賀年卡,但從不參加家長的宴請。他有我們這樣的朋友,但沒有親密的女朋友。我和他有過交流,他認為自己無力負擔家庭,愛情里只剩下責任就等于沒有愛了。周圍的朋友都有戀人,他是渴望戀愛的,但他對愛情的期望太高,幾次相親都不成功。我看不出他有什么難過,但我想他心里是壓抑的。他太清高了,很多同齡男人做的事他都根本不屑去做。他不適合這污濁的人世。
我們經常去唱卡拉OK。他是麥霸,拿起話筒非常忘我,最喜歡的是武俠片中的插曲。他最神往那種無拘無束的江湖生活,還告訴我們,要把耳發留長,像古代的俠士一般。
他愛研究深奧的哲學,說話卻又像孩子一樣無忌。一次,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你嘴唇上有胡須。”我有點尷尬,說不過是汗毛長點。我們每個人都把他當作好朋友,都以為了解這個人——熱情、慷慨、很少抱怨、樂天安命。殊不知,他為自己保留了一塊不向外開放的荒野。
朱哥自己感覺到的是幸福吧。永遠的23歲,清秀俊朗,過上了想過的那種生活,從天堂遙望忙碌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