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書記的瓷器賣給了誰

作為世界上惟一一座依靠一種產業維系生存十個世紀而沒有中斷的城市，作為以制造陶瓷而名垂千年的古鎮，景德鎮一直以瓷(china)成為中國的代名詞而感到自豪。然而不可否認，隨著社會現代化的發展，以手工藝術瓷為主的生產模式使得景德鎮在中國陶瓷界略顯沉寂。

近年來，在記憶中，景德鎮成為新聞熱點似乎僅有兩次，而這兩次露臉都與憤怒有關，都與兩個協會組織有關。

景德鎮的第一次憤怒是2004年，那一年景德鎮舉行“建鎮千年盛典”，而有關部門把“中國瓷都”稱號授予廣東潮州。在千年慶典到來之際，桂冠卻被人搶走，這刺痛了景德鎮人的榮譽神經。2004年夏天，在景德鎮乃至江西，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憤怒都成了那一段時間的主題。景德鎮人紛紛通過各種不同的途徑，表達自己的聲音和對中國輕工業聯合會、中國陶瓷工業協會的不滿。

而最近一段時間，景德鎮再次憤怒了。雖然憤怒的制造者依然是這兩個協會，但與前一次不同的是，景德鎮陶瓷藝術界這次的怒火并沒有指向兩個協會，而是在內部燃燒，燃燒的主體指向了他們的市委書記——許愛民。原因是市委書記繞過正常程序搖身一變成為“中國陶瓷藝術大師”。

市委書記成“大師”

2010年11月10日，由中國輕工業聯合會和中國陶瓷工業協會聯合舉辦的“第二屆中國陶瓷藝術大師”評選結果公示。江西省景德鎮市委書記許愛民獲評“中國陶瓷藝術大師”稱號。本屆共在全國范圍內評選出93位陶藝大師，其中景德鎮18位。此次評選，江西省初選47人，最后上報中國陶瓷工業協會的參評人是35位。景德鎮市委書記許愛民并不在這35人的名單中，而是后來由江西省補報的。

結果一經公示，質疑聲四起。古陶瓷研究學者王洪偉致信中國輕工業聯合會和中國陶瓷工業協會，“建議取消許愛民的‘中國陶瓷藝術大師’稱號，還一個公正、干凈的中國陶瓷藝術大師遴選制度。”

王洪偉在公開信中提出幾點質疑：程序不合法、不符合入選條件、不符合評審紀律、以及不符合當前“民生為本”、遏制腐敗的國家原則。因此，王洪偉認為許愛民的獲評會造成傷害、敗壞中國陶瓷藝術界的負面影響。

由于評選級別較高，此次參評要求也很高：從事陶瓷藝術專業工作二十年以上；獲得了省級大師四年以上稱號；具有八年以上“高級工藝美術師”資歷等條件限制非常嚴格。7月16日至18日，中國陶瓷藝術大師初評作品在景德鎮陶瓷藝術研究院展出，但許愛民的作品并未出現在參評作品的展覽中。

中國陶瓷工業協會浦永祥秘書長接受媒體采訪時承認，許愛民確實是江西省后來補報的，而對于“極個別在陶瓷藝術創作和設計領域成績十分突出、貢獻特別巨大的陶瓷藝術工作者”可以不參加初選的條件是否是為許愛民量身定做的疑問，蒲永祥表示“許愛民比較特殊，他也是書記……”

雖然蒲永祥也解釋說，評選時有15位專家嚴格根據材料投票、排序，許愛民排在93名以內。但由于投票統計、許愛民的相關資料和參評作品并未公示，人們的非議還是沸沸揚揚。作為政務纏身的市委書記，許愛民如何忙里偷閑燒制陶瓷？“許大師”的陶瓷作品在坊間價格幾許？究竟誰在買“許大師”的“愛民瓷”？

帶著這些疑問，12月7日，記者前往景德鎮，以“購買許愛民瓷器”為名進行了實地采訪，切身感受了市委書記變身“大師”在當地所引發的沖擊波。

“書記大師”引發的情緒宣泄

時隔一個月，景德鎮陶瓷界人士對書記參評大師的議論仍未平息。

在去往景德鎮之前，記者在一個有關許愛民陶瓷藝術的商務網站上看到了許愛民的一些陶瓷作品，并隨即留下了聯系方式，稱想購買“許大師”的作品。

就在記者趕到景德鎮的當天晚上，一位女士發來短信稱：“許愛民今年已經評了中國陶瓷藝術大師，他的作品很貴噢！”隨后記者與該女士取得聯系，答應第二天過去看瓷器。12月8日，記者來到該女士的陶瓷館。在藝術瓷展區，她向記者推薦了幾位省級大師和學院教授的作品，并介紹每個藝術家的風格以及作品的價格。

當記者問及許愛民的作品時，該女士表示，許愛民的作品在市場上并無銷售，需要聯系許愛民本人。談到此次市委書記獲評中國陶藝大師稱號時，李女士直言：“因為他是市委書記嘛，肯定有一些關系。”對于“評上大師就漲價”的現實，李女士也并不諱言，一般的作品有幾千元不等的，一旦評上國家級大師，作品漲價到幾萬元甚至幾十萬都有可能。

在一家陶瓷館，記者偶遇當地一位年輕陶瓷藝術家小王，他聽聞記者要買許愛民的陶瓷作品，他表示“很好笑”，這些年來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要收藏許愛民的作品。但是他很熱心，答應幫記者聯系購買許愛民的作品。

在交談中，小王告訴記者，許愛民參評中國陶瓷藝術大師在景德鎮陶瓷界引起了極大反響，影響極其惡劣。人們稱這是“官與民搶飯碗”，許多下了幾十年苦功研究陶瓷的藝術家尤為憤怒：自己幾十年的努力抵不上人家一頂官帽子！

采訪時，一位出身陶藝世家的畫家告訴記者，“許愛民的作品供不應求！”問及在哪個市場可以買到書記的作品時，他表示，市場在書記家里，一般人在市場上根本見不到他的作品。這位畫家道出自己的猜測：“書記的瓷器不是誰都賣的，你要想做個工程或者到這里來投資，就可以先買書記幾件作品嘛！”至于是否有雅賄嫌疑，這位畫家不置可否地笑道：“藝術品嘛，十幾萬、幾十萬都說不好。尤其是評上大師以后，他的作品價格就上去了。”他還強調，這是景德鎮大多數都會有的想法。

市委書記成為陶瓷藝術大師在網上也引發了廣泛的關注， 在當地一些積累已久的民怨也開始發酵，許多網民在網上搜索著許愛民在當地執政的種種敗筆，宣泄著種種不滿。

許多人表示，“許愛民事件”對于中青年陶瓷藝術家的沖擊非常大，那些潛心研究、專心創作的人不能獲評，而普通陶瓷愛好者僅憑官員身份就可以入選，確實難以服眾，也讓陶瓷界人士感到不平，“都說他是在和陶瓷藝術家搶市場，都說是‘虛’愛民了嘛。”

《瓷都晚報》原執行總編輯黃茂軍曾撰文指出：陶瓷大師的作品一路看漲更深層次的揭露，是很多人直接把很多大師的作品拖入腐敗的泥淖，淪為可恥的雅賄工具。這也是官員獲評大師，百姓最大的擔憂。

無價無市的“書記瓷”

在景德鎮采訪過程中，記者了解到陶瓷工藝的一些特殊性，因為無法預知陶土中的成分，燒制過程中很可能出現瑕疵。為保證參評作品的質量，相同樣式、相同花色的陶瓷作品一般要做10件甚至100件，從中選出最完美的去參評。同樣被評為“第二屆中國陶瓷藝術大師”的藍國華，他的《綠梅》等3件得意的作品，耗時將近一年。

一位政務纏身的市委書記何以忙里偷閑燒制陶器？這種源自業余愛好的作品究竟藝術價值如何？記者一直想親眼目睹許愛民作品，但是過程顯得非常艱難。

幾經打聽，記者來到了一位從上世紀90年代就經營名人陶瓷的王女士的陶瓷館，該館藏有陸如、熊鋼如等大師的作品，價值超過千萬。然而，聽說記者是專為許愛民的作品而來時，她表示驚訝：“做了那么多年的陶瓷生意，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點名要許愛民的陶瓷。”記者問道：“在被評為大師之前，許愛民沒有作品嗎？”得到的答復是：“他那也能叫作品？”

就在一位店員帶領記者欣賞大師作品時，另一位店員搬來一個青花瓷瓶，上面是兩只肥碩的雞。雖然不是行家里手，但剛看過一眾大師的作品，眼前這個瓷瓶還是略顯粗糙。店員笑著說道：“這是我們另一位市領導的作品，許愛民的作品還不如這個呢。”一位在場的簽約畫家向記者評論道：“我學生作品也比這個強。”

在走訪了多個市場并參觀了很多名人名瓷陶藝館，記者在景德鎮市場上根本找不到許愛民的作品，但許多人向記者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每次許愛民畫完燒制完成后都是要拿回家的，瓷器的去向不明。有人甚至調侃：不知他家房子有多大，能放那么多瓷器？

“愛民瓷”的廬山真面目

幾經打聽，記者了解到，許愛民書記平時只在一個工作室作畫，畫好后就地燒制，然后自己或者叫司機帶回家。許愛民制作陶瓷的地方是位于景德鎮羅家機場附近的望龍陶瓷有限公司。

望龍陶瓷廠在景德鎮當地是一個幾乎家喻戶曉的陶瓷大廠，廠長余望龍的傳奇經歷在網上更是被炒得沸沸揚揚，有人稱他與許愛民私交甚好，景德鎮頗具特色的青花瓷瓶路燈燈柱都是望龍陶瓷有限公司制作的。

記者驅車來到望龍陶瓷廠，在二樓藝術瓷展示區，記者看到了王錫良、秦錫麟、陸如等大師的作品。當記者詢問許愛民是否在這里創作時，講解員表示了肯定，她在廠里見到過許愛民本人作畫。而當記者進一步詢問市委書記一般什么時間來作畫，講解員說不太清楚，因為許書記是大領導，她也不能常常見到，不過最近一段時間好像都沒來了。講解員同時證實，許書記的瓷器確實是他自己要拿回去的。

在記者的詢問下，講解員指了指一個放在木墩上的青色瓷瓶，示意記者，那就是許愛民的作品。這是一個青色并微微發白的瓷瓶，上面繪有荷花、白鷺。由于圖像凸出于瓷器表面，這個瓷瓶與之前記者在幾個瓷器館看到的釉上、釉下瓷略有不同。在瓷瓶下方有一枚紅色印章，表明其“愛民瓷”的身份。

在網上有關許愛民瓷器藝術作品的介紹，幾乎都出自一個模板：“許愛民擅長花鳥、靈獸繪畫，尤精于青花、釉里紅裝飾。許愛民其釉里紅作品發色鮮艷、層次豐富、格調高雅，曾在建國50周年北京展覽館展出時受國內外高度評價和贊賞，被國內外知名人士和收藏家視為珍品收藏。”

而面對眼前這個青色的瓷瓶，剛剛還介紹得頭頭是道的講解員也一時說不出這是什么類型的瓷器。問及是否有更多許愛民的瓷器，她也搖頭表示不知情。

在新聞報道中，關于許愛民曾為江西省人民政府贈送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成立禮品瓷《紫歸牡懷》巨型瓷板畫和《百荷圖》瓷瓶設計、并擔任制作總策劃曾多次被提及。但采訪中，多位藝術家告訴記者，這與名譽主席或顧問等虛職相似，可能許愛民只是題詞或者組織相關工作，并未參與瓷器的實際制作。

“官員大師”的隱憂

在2004年，景德鎮在千年華誕之際失去了“中國瓷都”的封號。有人認為，此次中國輕工業聯合會和中國陶瓷工業協會授予景德鎮市委書記許愛民“中國陶瓷藝術大師”的稱號，是為與景德鎮修補6年前受損的關系。然而，此次許愛民獲封并未讓景德鎮人民感到欣喜和驕傲，反而引起了陶瓷界一片嘩然。

六年前，當景德鎮失去“中國瓷都”封號時，景德鎮人當時用一句話來安慰自己：瓷都的封號并不是誰封的，而是歷史文化形成的。今天，當市委書記獲封“中國陶瓷藝術大師”的稱號時，有網友也稱：大師不是誰封的，而是依靠大量深入人心的優秀作品，在漫長的時光中由公眾的口碑推選出來的。當行政機關試圖主導甚至直接評定大師，也就失去了制造大師最基本的社會土壤，只能是“偽大師”當道。

事實上，在許愛民獲評“中國陶瓷藝術大師”稱號這件事情上，公眾之所以質疑，就是擔憂“贏者通吃”這種現象，借助公權力之手，在社會上由所謂的潛規則，進一步升級成明規則，由明規則再升級為強占。

雖然“愛民瓷”的最終去向依然是個謎，雖然百姓對雅腐敗也只是猜測，但當市委書記獲商品化程度很高的陶瓷行業的“藝術大師”稱號，混淆了官場和商場的界限；也混淆了官場和藝術的界限，在“官大一級壓死人”的現實背景下，這可能會對純粹的陶瓷工藝、對奢侈品市場造成污染，也就無法阻止民眾對權力可能被濫用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