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的詩

農(nóng)業(yè)的黃昏

在中國農(nóng)業(yè)的入口處

我拾到一株麥穗

那時我距離城市已經(jīng)很遠了

夕陽西下

郊野的風光十分迷人

那時它正躺在路邊

樣子很消瘦

也許是從拖拉機上掉下來的

也許不是

旁邊的路面裂開一條縫

里面裝滿灰塵、鐵屑、碎玻璃

和幾個螞蟻的尸體

不遠處是一家新蓋的工廠

煙囪粗大

機器轟鳴

我彎腰拾起它時

它就把身子軟軟地靠著我寬大的手掌

像我心愛的女人

頭無力地垂向地面

那聲音大得嚇人

我數(shù)了一數(shù)

落下的麥粒總共三十九顆

夢想一棵玉米大樹般倒下

每個死去的人

教給我們一些生與死的道理。

他們遺忘了自己

忘卻或者牢記

都不如在秋風里枯去

到春天復生。

我們羞愧無比地活著。面對祖先。

獻身石頭和正義。

假如死不純粹是一種人性

鋼鐵也會流淚。

女人們會依然謙恭地活著

亂草似地生長在槐樹下。

等待收割。

夢想一棵玉米大樹般倒在地上

死去的莊稼無聲無息。

而活著的必定一個個老去。

并且不止一次

并且要用多種方式會見祖先。

怪獸

吃糧食的怪獸全部只有一張高闊的巨嘴。

它口里噴火，在平原上走來走去

一點一點地吃著泥土。

在城市邊緣

在遠離城市的僻遠鄉(xiāng)村。在山坡

河埠或者稻田中央

一點一點地吃著莊稼

并且發(fā)出鞭炮似的聲音。

農(nóng)業(yè)在遠遠逃避。

它吃完一片平原，又啃光一座山包

森林在他的喉嚨里滾動，化成灰燼。

它吃土嚼木

甚至連巖石的骨頭

都一起咽下。

不如一條悲痛的鱷魚。

它以不同方式和名義吃著喝著

在平原上和山坡上走來走去

高舉煙囪的吸管

不放過一只麻雀。

在看不見的地方它也吃人，一點一點

吃年老的同類

殺死這畜生

熱愛詩歌

為觀察一棵樹

我從深淵攀上峭崖

省略過澗流、荊棘、滴血的手指和幸福的愛情

為尋找一個國家

我翻破過十萬大山

奉獻過寒夜、鐵砧，堅強的火焰和襤褸的思想

為進入一塊石頭

我做過一塊石頭，在歷史和城市深處

體驗大水怎樣瘋狂地把我從眼睛吃到腳踝

為建設(shè)一首詩歌

我打碎過語言之鐐，有意味的形式、技巧之銬

深入到小麥瘋長的腹地，膜拜過丑陋的泥土

一棵樹使英雄顫抖

一個自由的國家使遠道而來的公民流淚

一首詩就讓你肝腦涂地，痛心疾首

從來沒有迫近過皇冠

迫近過輝煌的日出

以及華麗的村莊。所以，為這一切，我要活著

勞動，創(chuàng)造，破壞，用粗礪的大手托起我夢中的情人

托她至一米六二

至海拔1989，至樹，國家、石頭和小麥的高度

熱愛詩歌，如火如荼

出神

我在渺無人跡的山谷，不受污染

聽從一只鳥的教導

采花釀蜜，作成我的詩歌

美的口糧、精神的祭品

就像一些自由的野花，孤獨生長，凋落

我在內(nèi)心里等待日出，像老人的初戀

夕陽西下。眾多的魚兒從海里跳出

我看它們舞蹈

像一陣風，吹響森林迷人的豎琴

我留心不讓自己在歌聲里站得太久

我就這樣四處漂流，扎根泥土

呈現(xiàn)為大地上另一種風景

我看到好的雨落到秧田里

我就贊美;看到石頭

無知無識，我就默默流淚

我說話，我干活，我行走，勞動生產(chǎn)

熱愛詩歌。不驕傲

也不謙虛;不平靜，也不喧嘩

向空中撒種，在地上收獲

在農(nóng)閑季節(jié)埋頭寫作，看窗外的風景

癡癡地出神。

挽留

觸摸一些詩句

考慮一些骨頭

我不信神，但一次次走到瞎子跟前

把那些雞犬相聞的男女

挽留在生活的大海里

指甲

墻壁

懷念的雨中，靈魂飄香

有人對鏡梳妝

百年孤獨

那時盲眼的大師就看見希望了:

上帝的黃昏

像太陽一樣從詞匯中滾滾下垂

它是火焰

但不帶來雪亮的修辭效果

力透紙背

比如一首詩的反復傷亡。希望

水落石出

無邊寂寞

但說到死，日落以及幽暗

請你水到渠成，保持沉默

星光滿面

摸一摸存在那真實的骨頭

干戈化為玉帛。

(選自《遠方詩刊》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