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人說過,孤獨者是恥辱的。似乎孤獨是倫理中的斑點,是生命里的暗影,是人類要時刻提防并努力擺脫的精神困境。美國心理學家弗羅姆寫過一本書叫《逃避自由》,最初很不理解,“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痹娙四菢诱湟暤淖杂稍趺催€要逃避?讀完后明白,那種逃避其實是一種被動的選擇。哲人說過,人是各種關系的總和,所以,人不能以個體完成自己,而是需要融入各種關系,才能實現肉體與靈魂的雙重認可,才能獲得生存的力量。人類逃避的自由,其實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孤獨。為了逃避孤獨,人們需要接受倫理,需要進入社會,需要融入某個集團,成為其中的某種角色或某一分子,否則,人便只有像野獸那樣孤獨地面對一切。當然,孤獨不僅僅是身單影只,更重要的是心靈上的無家可歸。這樣的孤獨是悲傷的。然而,還有一種孤獨卻應該是人的權利。那就是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靈魂,面對自己靈魂上的光明和黑暗,守衛自己靈魂上的秘密,在更隱秘的空間完成自我,完成美。臺灣學者蔣勛的《孤獨六講》談論的便是這樣的話題。
說實話,在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的當下,談論孤獨是奢侈的。每個人都在忙碌著,為了生存,為了意義,為了更好的生存,為了更高的價值,人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以便充分利用自己短暫的肉體,完成所謂的生命意義的構建。在這種背景下,孤獨何為,它只能是人生的負數,人們躲避唯恐不及,又何來興趣談論它。不錯,這是生存的現實,是普遍存在的社會心理。然而,蔣勛談了,而且賦予它以生命的價值和美學的意義,談得開闊,談得深入,談得趣味盎然。然而,當我們靜下心來思考時,卻發現,作者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還原被我們忽略的關于孤獨的若干常識。
關于情欲孤獨,蔣勛認為,它既屬于法律范疇,也屬于道德判斷,當一個人的隱私被曝光時,被看者是孤獨的。這當然是常識,我們能理解那種被看者曠世的悲哀。然而,蔣勛還發現,在交流越來越便捷的當下,還有一種身份不明的焦慮感也在傳遞著不同意義的孤獨。在互聯網的世界里,人們可以以各種面孔和不同的馬甲游移在各種虛擬空間,他們或許時刻都在傾訴,時刻都在交流,但卻分不清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這種迷失自我的狀態難道不是孤獨?
在生活中,我們通過語言交流,但是,我們的語言真的能達到我們的目的,這是一個問題。按照辭典上的定義,我們在規定的領域交流當然沒有問題,然而,一旦涉入靈魂的內容,這時候的語言是否還能具有溝通的可能?通過一系列案例,蔣勛發現,這種錯位的語言其實更多的時候只有靈魂能聽得懂,孤獨的陷阱無所不在。然后,人們轉身,逆著那個出現交流障礙的方向,人們走向了革命和暴力,想通過一種極端的方式表達孤獨的靈魂,在和社會也和傳統意義上的自我對峙的時候,感受完整的自己。在這種背景下,即使生命個體在某種意義上完成了自我的書寫,其實也不過是對孤獨的另一種書寫。蔣勛對革命者所謂的“革命孤獨”的命名,我不能全部認同,比如對秋瑾的心理探究等等。但不可否認,他為我們閱讀和理解歷史上、現實中那些所謂的離經叛道者提供了另一種解讀的可能。那條通道可能有悖常理,但可能更能深入靈魂的秘密空間。
說到底,思維是個體化、私人化、無序化的,我們很難把思維框定在一個標準中。即使在極權時代,人們的語言和行動可能沒有自由,但思維卻還是自由的。它隱蔽在步調一致的腳步中,隱藏在整齊劃一的口號里,它是黑夜中游蕩的撒旦,是地下涌動的暗流。也正因如此,它必須停留在某種可以被社會承認的面具之下,它必須有自己的獨一無二的運行方式,所以,它的孤獨也隱秘而深刻。在分析這個問題的時候,蔣勛認為,是懷疑讓這種孤獨衍生了生命的快樂和尊嚴,我深以為然。
最后,作者還了倫理孤獨,這應該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也似乎是最難理解的。在家庭中,血緣統一了一切,然而,卻無法統一思維。所以,即使是最親近的人,也可能存在心靈上的距離,也有無法達成的協議。在這種前提下,孤獨顯得尤其悲愴。我們無法成為親人渴望的那種人,無力扮演家庭賦予的某種角色,我們也無法像革命者那樣借助暴力完成自我的捍衛,我們只能盼望理解、尊重和寬容。不是單方面的,而是彼此之間的感同身受。理解親人的感受,尊重親人的心靈秘密,寬容親人之間的矛盾和對抗。因為,人的本質不僅僅有社會學的意義,還有生命意義上的孤獨。人是群居的物種,但個體生命不可能完全把自己交給社會,他需要有一個小小的空間,盛放他對人生、對靈魂的獨特認識和感受,盛放他的游絲一樣的情感波動和薄霧一樣的憂傷,需要不時離開人群,也離開血緣以愛的名義注視的眼睛,走到那個只能聽到自己心跳和呼吸的角落,認真而虔誠地傾聽世界,傾聽自我,傾聽靈魂,然后,凝神靜觀,在孤獨中完成靈魂的梳理和沉淀,讓該沉淀的成為海底的珊瑚,讓該飛翔的化為天空的翅膀,以輕盈的身影和沉潛的思想完成轉身,再次融入那個成就個體也吞噬自我的滾滾紅塵。它不是可有可無的功課,而是美學的元素,是靈魂的權利。
表達·語詞世界·文學
從人的精神維度考察,人最重要的不是生存,而是對生存的表達。
表達應該是自由的。這當然需要一個前提:社會的多元與人的全方位開放。然而,這種情況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所以,在不自由的表達中,才有對一種歷史不同的詮釋。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一切主觀的努力,都是為了一種自由的表達。一個有充分表達的時代必定是充滿智慧與理性的時代,一個沒有表達自由的時代難得有蘇格拉底的風流。
表達的方式有多種。譬如說服飾,王熙鳳肯定不會一身素淡,作為一個思想蒼白的女人,她有表達內在俗艷的需要。同樣,只有魏晉名士才會衣衫不整、放浪形骸。
不管怎樣,自由的表達是一種幸福。
然而,常常是這樣:一旦表達,便形成一種意想不到的被動。魯迅先生說“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北磉_其實也是一種生命的消費。有許多自由就是在表達中失去的。人應該學會拒絕表達,只有這樣,才能獲得一份更為實在的自由。這的確是一個悖論。
語言尤其是文字的產生,擴展了人類的表達空間,但同時也限制了人某些方面的自由。語言文字是不斷發展變化的,但大多數人卻沒有這種自覺。他們一生都在一種既定的語言秩序里循規蹈矩,在那種僵死的規范里消磨生命,以獲得一種自足感??梢赃@樣說,多數人的語言封閉,便注定了人類的惰性和退化。
“語言是存在的家”是存在主義大師海德格爾的名言。這句話有偏頗,但它肯定了語言的生成性。存在是客觀的,然而,任何一種客觀的存在只有進入語言,才會相應地產生穩固的意義與價值。這里有一個不能忽略的背景:世界以人為中心。
語言的霸權是不可避免的。罪惡、懲罰、良善、報應,都是通過語言進行又最終落實到具體操作的。當然,誰都知道,這種語言霸權的背后是經濟、是政治、是軍事。但非常有意思的是,這種表層的語言霸權又是那些強力的終極目的。
這是語言的榮耀。
語詞世界的尷尬在于:語詞世界的所指更多地延伸到現實世界之外的時空。從某種意義上說,語詞世界崇尚的是歷史,是已然,是存在距離的述說。李白在酒肆醉得一塌糊涂,但依然仰著脖子高唱“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苯裉煺f起來,撲面而來的是松竹梅樣的傲氣,是春花秋月般的詩情。然而,假如李白就在你身邊,就是你的摯友親朋,看見他在酒店里吐得衣衫狼藉,卻還在那里手舞足蹈,你絕對不會感到瀟灑,更不會心向往之;你會覺得沒面子,你會強行把他拖回家,按在床上,給他幾個響亮的耳光,讓他知道他是誰。
還如個性。我們都欣向魏晉風骨,提起嵇康,更是恨不得穿越歷史,與斯人為伴,哪怕打鐵也好,只要能放聲長嘯、縱情躍馬。可一旦你在現實中也個性起來,恐怕只會落得形單影只、舉步維艱。還如風流、瀟灑、威嚴等等。仿佛它們只能在語詞世界里榮光。是語詞世界的虛幻,還是當下的苛刻,我們不得而知。也許,正是這種奇妙的關系,才為融合現實與語詞的文學提供了一種理由。
也許,文人的價值就在于,他用心靈和想像再造一個相對于現實更為純粹的語詞世界。那個世界里也有罪惡、也有苦難,但苦難和罪惡都會因距離而內斂而溫軟。人們對那個世界沒有要求,只有感受,在感受中揚棄當下正在經歷的苦難和不幸。
語言實在是人的一部分。認識自我,便需要認識語言,尤其是語詞世界里的陌生部分。有時,一個人語言內部的陌生程度恰恰是一個人創造力的程度。而現實中,人們習慣拒斥甚至嘲諷陌生化的語言。
尤其是文學,更多地承受了許多約定俗成語言的責難。對于一種顯示創造力的陌生化的語言,壓一頂晦澀另類的帽子,這里有惰性的因素,但更多的是缺乏語言及文學的常識。藝術是人的藝術,文學也是人的文學。藝術有表現人類整體與部分的權利。斷臂的維納斯的殘缺是美、是藝術的道德;一雙眼睛、一只手能被線條定格,那么,作為人類一部分的語言也有獨立進入文本的權利。不為別的,就為探索語詞世界的種種可能,就為捕捉那一方陌生背后的創造。這與那種表達日常經驗、日常所指的文本一樣,同樣是文學的一種,甚至是更有價值的一種。因為,它能把讀者引渡到一種無窮的絢爛。
從某種意義上說,不惟寫作,閱讀也是一種表達。這種表達更內在,它的途徑是心靈、是脈搏??粗约盒刂械膲K壘被他人用精靈般的文字表達出來,那是一種快樂。能感到語詞世界的自由、遼闊的人是幸福的人。然而,倘若把閱讀當成必須的呼吸,那恐怕是世俗生活的失敗。
但我們不能放棄這種呼吸。尤其是在缺乏表達的今天,閱讀與寫作一樣是神圣的;而拒絕閱讀則是可恥的。
寫到這里,我不得不說一說那些不能寫作也很少閱讀的“鄉下人”、“小市民”們。他們大多數掙扎在生存的底層,不是他們拒絕閱讀,而是那些故作高深的寫作拒斥他們。這么說,并不是否定“精英情結”。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這種精英情結還在守護著時代的良心。我想說的是,不能為精英而精英。
非??杀氖牵蟊姷拈喿x渴望在很大程度上竟是通過傳統閱讀方式的殺手——電視來完成的。拯救與啟蒙,是狂妄;但接受他們、讓他們也體驗到另一種呼吸,確實應該。因為,那是我們的祖輩和父輩,他們需要傾聽并理解來自下一代的表達。
我知道,至此,我的許多觀點有了糾葛,比如語言的陌生與接近大眾。因為學力,我不能嚴密圓通地表達。我能做的只能是自由地表達,像魯迅先生一樣,只能如此而已。
苦難之書
苦難,是人生經驗的一種。
對于我們來說,缺乏的不是苦難,而是對苦難的記憶和見證。平庸的快樂誕生于遺忘。所以,那些苦難的記憶者總是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或許,這個十字架會讓經歷苦難的生命走向詛咒和邪惡,但也有偉大的生命走向了最深刻的感恩和信仰。像俄羅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們。
在我的印象中,苦難總有博大、蒼涼的底色,像《日瓦格醫生》中野狼長嚎的雪夜,像雪漠《大漠祭》里月光下綿亙千里的大漠。在那種背景下,人類的苦難似乎找到了源于大自然母體的安慰。正如絕望有時能催生希望一樣,在更大的苦難中,具體的、一己的苦難就會融入覆蓋一切的時間。在時間里,一切都將失去意義,也將失去切身的感受。時間是人類和歷史共同的溫床,也是最后的墳墓。
但是,無法否認的是,在許多時候,讓一個人選擇死亡的不是時代的苦難,而是個人無法忍受的傷痛。加繆說過一個人自殺的原因很少是因為觀念,更多的是諸如牙疼之類的切膚之痛。這話不假。因為,普遍性的苦難會粗糙一個人的感受,甚至可以讓一個人在沒有比照的背景下承受并快樂著苦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麻木。但是,如果在苦難的荊棘中依然保持敏感,并最終內向成“肉中刺”的靈魂,他們極有可能會走向神圣和偉大,像那些被迫害的圣教徒,像那些被流放的十二月黨人和他們忠貞的妻子。他們在苦難中聽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美好的神諭與祈禱。
苦難源于貧窮,這是現實的苦難,它考驗一個民族、一個時代、一個生命個體的良知,區分冷漠和同情??嚯y還源于靈魂的覺醒與掙扎,它診斷一個民族、一個時代、一個生命個體的承擔,還區分庸人與戰士。
但無論何種苦難,都需要反抗和改變。貧窮的困難與遭奴役的苦難靠革命。在這個過程中,走出的是改天換日的時代巨子、政治領袖。而精神的苦難靠文學藝術。在這個過程中走出詩人,走出哲人,走出思想與藝術的大師。前者如甘地、列寧、毛澤東,后者如但丁、老托爾斯泰、曹雪芹和魯迅。能在生命個體的苦難中看到普遍的苦難,又能從普遍的苦難中感受個體的苦難,這種情懷就是悲憫。
苦難與生俱來。這更多說的是精神上的。但貧窮的苦難又何嘗不是如此,所謂欲壑難填。和無所不能、無所不有的上帝相比,誰都一無所有。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苦難的實質是選擇。亞伯拉罕在懷疑的時候,也是他選擇的時候。當他一旦摒棄選擇,他便生活在上帝圣光的照耀下。還如當代作家史鐵生,《我與地壇》之前的史鐵生痛不欲生,之后的他徹悟如佛。
抵制苦難的方式有很多種,但終極的秘訣是簡單,簡單的物質欲望,簡單的靈魂安慰。
更多的時候,苦難不在當下,而在記憶。就像一無所有的流浪漢,在他人眼里,他痛苦不堪,但他卻能在風雨之中發現我們從未體驗的快樂。而一旦事過境遷,苦難便留在記憶,成為往日的真實。而在時間的磨洗中,記憶中的苦難往往沉淀成令人回味的藝術。
(選自辛泊平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