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文:《幾塊崖石》

河流

認為這里是一條分界線

兩邊的土地不同

按什么標尺，它前行且彎曲

把差異分開，且固定下來

它如刀痕明亮而鋒利

一架橋翻過去，把兩邊連起來

兩架橋翻過去，劃出一個等號

把河流變暗變鈍

牧鞭領著羊群，越橋過去

又從夕陽里返回來

牧人在這邊播種，建屋

在那邊，牧放，唱民歌

薄暮

黑的，白的兩種顏色的融匯

正在轉化

一條分界線

兩段竹枝之間的節(jié)

房墻兩層磚石之間的灰漿

燈和太陽之間的隔膜

說下去，它還是很多別的東西

這個時刻，兩個人才有愛和友誼

兩個事物在這兒只是拉拉手

示意一種聯系

卻不能真正重合

它的存在

是把兩個相鄰又差異的事物分開

一顆星把自己勾銷了

一顆星把自己勾銷了

我說，你快看

它先是隱退天空

打坐在云朵上

一只黃蜂狠勁叮咬著它光明的額

守不住寧靜，它滑脫下來

我們挨坐在山頭

我是在假設你坐在我身邊

你在哪兒

我獨坐山頭，感覺星落處

整座山在晃動著

樹狀的閃電

一種力貫穿東西或南北

從大地的邊緣，虬曲地升天

把叢云最堅實的部分，撕裂成參差不齊的兩半

我驚艷地見過:樹狀的閃電

大的裂隙連一叢小的裂隙，枝上分枝

一種力，未能到達遠方，它深深戳進云的內部

停下來

像一個堅硬的事物，被一種鈍器

擊下星狀的裂紋

但，它已經被破壞

一個字引發(fā)了堵塞

后面的字不能順暢地流動

筆尖無力協調，歇在一邊

一個未知的字

主宰了余剩的空白

一張紙頁跪在桌面祈禱

它不能安靜下來

后面的字擠撞著蹦跳起來

互相紛擾，擁成一團蜂霧

前邊已著落的文字

像蛇的前半段身子

焦躁地向后彎曲，回顧

而肇事的那個字，靜坐在高高的云中

它還沒接到準確的邀請

下來鎮(zhèn)住這場不算小的騷亂

一朵曇花跑得最快

郊野的一方青石，經受著

雨蝕風化

比我的心走得緩慢

它們終會抵達同一地點

我家的狗比我的心更早地抵達

它走了八年，昨天抵達了寂靜

而一朵曇花跑得最快

一夜間把旗幟插上峰頂

把悲哀和快樂熟練地融合于速度

變化自我，成為另一事物

大小物事

那些大小物事，盛滿生活的托盤

穿過我的胃和心

現在，我穿過那些大小物事的叢林

把它們丟在身后

如從大小物事的峰巒下來

漸漸的平靜中，我淡忘著它們的驚險和表情

我來到空無物事的曠野上

依偎著雨滴，花香或雪花

我樂意這樣，這樣延續(xù)下去

而曾經偶遇的美好物事，從身后

那些大小物事的縫隙

閃射出透明溫和的光芒

照耀著我的背

引我不經意地，駐足回頭

它們內部的光芒，

重疊照上我

在做著今天的事的小小閑暇

我想念著明天的事

后天我會歇下來

它們將在后天一起完成

手拉手，合二為一

以同一個聲音問候我

它們內部的光芒重疊地照上我

把我停歇下來的虛空，充滿

大后天我會做與前兩件不同的事

它可不容易做好

我不在意，把它做成什么面目

畢竟我擁有過后天那片虛空

它是我整個生命的呼吸

那天我曾休歇，享受生活

站在兩朵火焰之間

這些樹木和花朵，宛然僧侶和修女

站在人性的最低點或最高處

它們掐滅一朵火焰，舉著另一朵火焰

那緊挨著的，一棵樹和一枝花

或許是天地間最清澈的，一對戀情

輕踩著簡樸的土地，以藍天為屋

它們在風雨里真實地相握著手

我孤獨地站在它們和人群之間

站在兩朵火焰之間

懸在最低點和最高處的半空

我的上下是兩條路:飄落或升騰

向下我渴望愛情，向上我仰望詩神

我的詩歌是我懸掛半空發(fā)出的聲音

早晨的時光如此美好

這么多我一夜的垃圾，第二天早晨

會被我裝進垃圾桶

取暖的爐渣，無數的煙蒂

口服液的空藥瓶，燒成粉灰的詩稿……

那么多鮮嫩的蔬菜，第二天早晨

會被農民運向菜市場

那么多愛，陰謀，偷竊，在夜色里運作，第二天早晨完成

那么多孩子從童話醒來，背著書包上學，學習善良

和道德

太陽照著這一切

早晨的時光如此美好

麥苗披著滿身露珠，每夜洗一次白晝的塵埃

田地的花像不沾塵世人性的仙子

她們就在路邊不遠處我的目光里

卻與我和這個世界無關

母親也一片寂靜

大風過后。樹葉很靜

我也不能發(fā)出聲響，顯出比樹葉脆弱

我的心寂靜而疼痛

埋伏著呻吟或歌唱

母親也一片寂靜，與我不約而同

我知道她的疼痛比我加倍

感謝母親，我默默向她謝罪

又暫且沒有從口中說出

下一次猛烈的風暴

正在樹林和洞穴里養(yǎng)蓄威力

母親同我一起屏著呼吸

相攜穿越著2005年的寒冬……

事物的兩種去向

感情依附的速度，注定它分散的速度

冰在一個溫度凝結，在同一個溫度融化

一個人的品質，注定與某些人或事有關

一個人的純真，從人群折回來

最后站在曠野和詩歌里

他望著:緩緩向上生長的樹木

從高處向下滑動的河流

他發(fā)現天地間迥然不同的兩種力量

和很多事物的兩種去向

風越吹越遠，

我的愛和靈感

或綠或黃或白的風

把花瓣、枯葉、雪花和夢，越吹越遠

我是風經過的一縷印痕

被風越吹越遠，我的愛和靈感

留下我的孤獨和枯澀的思想

被風越吹越遠，我的熱情、憂悶、怨恨和嘆息

留下我的冷漠和平靜

被風越吹越遠，世間的一切

都是時間漸漸踩熄的灰燼

靜坐在自己心里

多么孤寂，我遠離自己的欲望。從遙遠的世界

流浪回來，我平靜地依貼著自己

飛越苦難，我看見世界和自己的本真

經過的溫善、兇惡，純真和虛偽教給我熱情和冷漠

我孤獨地站在一隅。整理衣領，思索

或抬高嗓子，歌唱

用筆接住天空濃云奔逸出來的閃電

我靜坐在自己心里。不時撩開彌漫過來的灰塵

我只在白紙上，走進世界的深處

春天的列車

一列昆蟲的飛翔

貼著地面的花草

在一個個站臺，稍稍駐足

把到達的愛，放在恰當的位置

把等待飛翔的愛，接上自己的翅膀

它有足夠的力氣

把我從春天這頭，帶往春天那頭

像把一只蜜蜂，帶向春天的邊緣

再把它遞進夏日燦爛的光芒里

三件事

讓我擱下那個事，來做這個事

那個事就那樣了，不會變得富貴

這個事，我再試一番

多年心底的苦味都緣于它

讓它再往前跑，由它跑多遠

只要用盡最后一絲氣力

還有一件事，眾人都做著的

我還沒有起始，還等于零

索性今生把它擱置一邊

可這太不合情理，會非議四起

哎，手上這個事，也沒有多少意義

與云中的風箏，大同小異

站在春的曠野

多年的青春，是落花沿河漂走了

泛著漪淪遠去

多年的心愿，仿佛燒過的一束束香

在天空飄散了

時間在我的皮膚上，留下它的足跡

正踩著我向前

站在春的曠野，我輕輕地嘆息

一片綠草驚動了我

草葉柔嫩而堅韌

從嚴寒走出來，舞著生命的力

(選自王太文詩集《幾塊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