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河流
我們看不見河流
但是它在流
我們聽不見水聲
但是它在流
我們愛它,我們給它寫一千首贊美詩
但是它在流
我們恨它,我們發誓忘記它
但是它在流
我們遠遠逃開,一去不復返
但是它在流
我們尋找它,像尋找圣地一樣虔誠
但是它在流
我們氣急敗壞地吼叫,咒罵,威脅
但是它在流
我們取消它,刪除它,否認它的存在
但是它在流
黑暗愈來愈黑,愈來愈暗
但是它在流
天塌下來,堵塞了它以外的所有河流
但是它在流
廣場
那些鴿子白得
像是紙做的
那些灰塵嚴肅得
像是穿便衣的黃金
那些飛得高高的風箏
像是監視天空的特務
那些光滑的大理石
像一個個完美的陰謀
那些石縫里殘留的血跡
像問號等待著注釋
那些吹來吹去的風
像一群瘋子集體逃離精神病院
那些飄來飄去的陽光
像是人人熱愛的謊言
那些遺忘,那些冷漠
像洪水漫過廣場
那些石板底下沉默的泥土
像冷峻的時間……
吹進身體里的風
小時候,風能吹倒我的身體
但吹不進身體里面去
長大后,風吹不倒我的身體
卻能一點點吹進身體里面
中年時,風吹進了骨頭
有時我聽見骨頭里飛沙走石的聲音
風正在一點點吹進我的靈魂
等到靈魂灌滿了風,我要在靈魂的壁上
戳一個洞,“呼——”
把自己的身體吹得杳無蹤影
我聽見蘆葦在喊你的名字
我聽見蘆葦在喊你的名字,急切而
惶恐。嘶啞的錢塘江向天上流
向地下流,向我的血管里流
我聽見蘆葦在喊你的名字
用它的傷口喊,用它斷裂的骨頭喊
用它一年又一年的枯黃和翠綠喊
我聽見蘆葦在喊你的名字
大地和天空
被喊得一片蒼涼
那些庇護過我們的蘆葦
那些和你說過許多悄悄話的蘆葦
那些被你遺忘在秋風中
瘦骨嶙峋的蘆葦
我聽見它們在喊你的名字
它們和波濤一起喊,和風雨一起喊
它們的喊聲撕裂了黑夜,震落了白天
它們聲嘶力竭地在喊
仿佛要嘔出心來
落在鐵軌上的雪
雪最好落在先落下來的雪上
雪和雪擁抱,親吻,融成一體
它們的愛情被人祝福和贊美
這是一些幸運的雪
落在河里的是那些性子急躁的雪
既然最后的結局是水
何必拖延,迂回,磨磨蹭蹭
它們唰地一下溶化,了無痕跡,無牽無掛
落在人身上的雪前程難卜
雪的命運跟人的命運糾纏,磨擦
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它們彼此從對方身上
看到了自己的短暫和輕浮
落在鐵軌上的雪仿佛集中了
世間所有的苦難。它們被巨大的車輪碾壓
它們粉身碎骨,它們被輕蔑被遺忘
誰也不知道它們最終被拋棄在哪里
有什么大得過雨的溫柔?
有什么大得過雨的溫柔?
我如此微不足道,雨也不放棄我
它在我身上寫下一些詩句時
我就成為泥土,成為大地
身上長出密密麻麻的樹木和小草
一顆雨點就是一個神
他來到哪里,哪里就出現奇跡
這么多綠,這么多綠,這么多綠……
綠甚至占領了我內心的沙漠
這偉大的征服者呵!
只要雨不拋棄我,就讓一切拋棄我吧
當我流盡了血,就讓雨進入我的血管
那么多雨,那么多雨,那么多雨……
我只要其中的一滴,哪怕是最小的
最輕的,最微弱的一滴
沒有一滴雨是堅硬的
沒有一滴雨的內心會窩藏黑暗
一滴雨受傷就是一個潔凈的靈魂受傷
路上行走的人,誰會跪下來
把雨捧在胸前,向上蒼感恩?
(選自《遠方詩刊》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