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朱天文的樣子,是一方被印在《上海書評》封面上的正面肖像。慣常的一根黛色辮子從肩膀上斜掛下去。朱天文最經典的姿態。
其實,認真說起來,朱天文的名字我早就知道,因為侯孝賢。
伴隨著神思者浩蕩的片尾曲,在《悲情城市》的制作人員名單中,我第一次看到了“朱天文”三個字。之后,在《海上花》《千禧曼波》《最好的時光》等侯孝賢作品的片后字幕里,幾乎都可以看到朱天文的名字。于是,在我的腦海里,一直以來,作為電影編劇的朱天文要先于作為作家的朱天文。然而,查閱資料才發現,作為臺北文壇領袖的后代,朱天文年少成名,走的是作家而為編劇的路徑。因此,正與我的印象相反,朱天文的身份應該首先是作家,然后才是編劇,正如其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時所說,“寫小說才是我的本職”。
從《傳說》而至《炎夏之都》,再至《世紀末的華麗》,然后至《荒人手記》和2008年正式出版的《巫言》,朱天文的文字作品如其所參與的電影一樣,數量眾多卻并不龐雜,稍微細心的讀者即可在這些作品中清晰地察覺到一條主線:從最初的描寫學生生活,到后來書寫眷村里的人物和景致,再及后對臺北都市生活的刻畫,其中展現出的不僅是她個人的成長軌跡,更是臺灣社會這幾十年來走過的一個又一個典型的斷面。
在語言風格和寫作手法上,朱天文普遍被認為同時繼承了張愛玲、胡蘭成的“文學靈魂”。然而由于時代的不同以及教育背景的差異,朱天文當然不可能簡單地成為張胡的結合品。隨著她的文學經驗的成長,她自然而然地走出了一片與前輩相異的新天地。相對于張愛玲,朱天文的作品更多地接觸到了社會層面的議題,例如“外省人”、同性戀以及現代都市生活的困惑;而對于胡蘭成,盡管朱天文是其為師、為引導者,但是在民族國家觀念上,朱天文卻從未陷入胡的曖昧。而之所以能在耳濡目染中仍然形成一種不同于張胡的風格,我想朱天文作為侯孝賢“御用編劇”的經歷不可不察,同時早年的眷村生活以及作為“外省人”的身份認同,亦是令朱天文逐漸形成獨特風格的重要潛在因素。在2008年完成《巫言》以后,朱天文自己也說,對于胡蘭成老師生前未竟的《女人論》,她用了《世紀末的華麗》《荒人手記》和《巫言》三本書續完,也算是了了胡老師的一個悲愿。所以,我也愿意相信,在《巫言》之后,我們完全有理由期待一個更新的朱天文。
在文學主題方面,對于臺灣作家,特別是如朱天文這樣的“外省二代”作家,大陸自然是他們鄉愁情節最重要的對象。而對于我們這些遙望海峽對岸六十年的大陸讀者,臺灣同樣也意味著一種特殊的情節:無論是因為在海峽對岸有與家族分隔了幾十年的親友,還是僅僅只是因為小學課本里那篇美好的《日月潭》,背后滲出的則是希望能夠對臺灣、臺灣社會和普通臺灣人了解多一點的向往。而通過朱天文細膩的筆觸、敏銳的社會意識,正是能讓我們看到,近三十年以來的臺灣社會里那些最觸動人心的生活細節,例如《喬太守新記》里幾篇對學生生活的刻畫,《桃樹人家有事》中對“外省人”孟先生的書寫,《竹籬笆外的春天》里對眷村子弟的回憶,乃至于《炎夏之都》中對大都市男女情感的探討。于是,我們一定會發現,原來那個海峽對岸,同樣也有血有肉、柴米油鹽和家長里短,而不是我們在電視報章中看到的那個只有藍綠兩色和娛樂八卦的紛亂社會。
這樣來看,就如同包容了“外省人”和“本土人”兩類族群的臺灣社會,朱天文的文字血液里也同樣包含了 “外省人”和“本土意識”兩種身份認同。所以,接觸朱天文的作品,其實就是在與一個普通臺灣人在進行著交流。所以,我相信,你每讀懂一點朱天文,也就意味著更懂一點臺灣。
附:朱天文《傳說》節選片段賞析
子夜歌
那年夏天,我們家才來一只蛙,金色的蛙,有好長好長的背。
夏天的晚上總是蛙叫,在月光底下遠遠近近地叫??墒怯幸恢惶貏e的,好像就貼在我們的耳邊,“呱——哦!呱哦?!泵看味际沁@樣的兩聲。
我小的時候像一只蛙。穿著開襠褲,籮筐腿又彎又短,眼睛小而黑,完全沒有眼白似的。人家到我這樣大的年紀,走路早就會了,說話也說得好清楚??墒俏业幕j筐腿只能顛顛倒倒地扶著竹籬笆走,在泥巴地上留下兩行歪歪斜斜的小腳印。走到門邊,微弱地搖著籬笆門,一聲一聲地喊:“開開門。開開門?!蔽抑v的話只有媽媽才聽得懂。
那年夏天,我們去蘭陽平原玩,撿到兩只剛剛孵出來的小雞,頭上還頂著蛋殼片片。蘭陽平原在好遠好遠的山那一邊,一個山洞過了又一個,每個人的臉都被熏得烏烏的。蘭陽平原有很大的養雞場,蓋得像四層樓公寓一樣。晚上睡覺很靜的時候,聽見遠遠的地方,沒曾休止的吱吱喳喳的聲音,好像一座熱鬧的大市場。我跟哥哥姐姐睡一起,把姐姐推醒了問她是什么聲音。姐姐迷迷糊糊地聽一聽,說:“沒有啊?”夜里頭靜得像姐姐練毛筆字用的墨汁,那些吵鬧隔著厚厚的墨黑傳來,是這樣的清楚,怎么一連好幾夜只有我一個人聽見呢?我睜大了眼睛想聽出是什東西,一會就又睡著了。在夢里看見黑幕的外面,是白天,有大大的太陽照著,熱得地面蒸出一層層白煙。很多人在地上搭棚子賣水果、橘子、香蕉、葡萄,和嘴巴很長的陶器水壺。他們都穿著阿拉伯人的衣服,臉上蒙著白布,比手畫腳地講價錢。棚子下被水果的顏色映得紅紅紫紫的,連他們的白衣服也變成橘子色了。還有音樂,很小聲,快要被人聲蓋住了,是吹蛇的笛子聲。后來媽媽告訴我那是養雞場的雞兒們在講話。我曉得了我們睡覺的時候,黑夜外面的人是醒著的,他們在賣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