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無限風光的歲月
我一共有四個母親:生母、養母、繼母和岳母。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是我的養母。母親念過私塾,有點兒文化。在我小時候,她經常會給我說些歷史故事。
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個風光無限的女人。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國民黨的將級軍官,深得閻錫山信任。
母親雖然是姨太太,但前夫卻對她寵愛無比,去哪都會把她帶上。那個年代,人們連火車都很少坐,她卻坐過飛機。在當地一提起她,沒有人不知道,她像個明星一樣被人關注。
當國民黨撤退到臺灣時,母親的風光日子也跟著結束了。閻錫山要帶上她的前夫一起去臺灣。當前夫跟她說一起去臺灣時,母親扭頭說:“你去臺灣吧,我留在這里。”前夫見勸不動她,也橫下心說:“我也不走了,留下來,我們一起好好生活。”兩個人就都留了下來,但她的前夫因被作為“戰犯”抓起來了,判了20 年。被關進去的時候,母親呆坐在家里哭了很多天,覺得是自己連累了他。
過了很久,在別人的介紹下,母親認識了父親。兩個人的結合屬于偶然,但要是沒有這種巧合,我也不會被他們收養。能不能成為今天的自己,我也不好說。因為我總結了自己的前半生,我甚至可以把我所取得的一切成績,都歸源到母親的身上。要是沒有當初她獨特的愛和近乎殘酷的教育方式,也不會有今天的我和今天的蒙牛。
她總和別人的母親不一樣
我叫她“媽媽”,但事實上,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我出生在呼和浩特遠郊縣一個貧窮的農民家庭。生父任生產隊的小隊長。那時候用現金代公糧,生父作為小隊長得帶頭交,可是又沒錢。怎么辦呢?想來想去,就把辦法落在賣孩子上。我是五個孩子當中最小的一個,出生還不到一個月。他狠狠心,就把我賣了,價錢是50 元人民幣。那時候的50 元不得了,一元錢相當于一塊現大洋。城市每人每月有5 塊錢生活費就夠了,農村則只需3 元。
就這樣,毫無血緣關系的我們成了至親。
母親不能生育,她一直都想有個孩子。我被抱回家后,父母都欣喜若狂。按理說,在這種情況下,我應該備受溺愛。可自打我記事起,就沒有嘗過被寵的滋味。相反,母親對我嚴厲得近乎苛刻。
那時總體生活水平都不高,一般家庭都是粗糧細糧混著吃。我去別人家玩,看見別人家的父母都是自己吃粗糧,把細糧留給孩子吃。而我們家卻不是這樣。每天三餐,兩頓窩頭,一頓饅頭。父母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我很不解,委屈地說:“我剛去隔壁玩,他媽媽只吃窩頭,不吃饅頭呢。”母親瞪了我一眼:“饅頭要吃,窩頭也要吃,家里一人一份的,該你吃的,不少你一勺,也不多你一碗。”唉,我心里暗自嘆氣:怎么攤上了這么個媽媽,一點都不寵孩子。
在別人看來理所當然的事,到了她眼里卻是絲毫不能通融。她要是規定了我出去玩半個小時,我也同意了,那就必須在半個小時之內回家。即使晚回去了一兩分鐘,那也要挨打。
她打我前,還會問:“該不該受罰?”我說:“該!”馬上就有劈頭蓋臉一頓打。挨打時,我心里恨透了這個女人:一點溫情都沒有,這么小的事情也這么苛刻計較!
懲罰歸懲罰,等罰完了,該對我好的地方,她也不比別人家的差。其實我穿的吃的一點也不比別人家的孩子差。但這絲毫不能減輕我那時對她的“意見”,總認為她無情冷漠。
她這種冷酷的愛,是到了很多年以后我才領悟。也許這就是她獨特的表達方式——大愛若恨。她不是不愛,而是期望我成為一個有原則、有擔當、有責任心的人,所以不愿意溺愛。
我把兩角錢送回去了
有一次,我跟她去逛街,買完東西后,我們拎著一堆東西往回走。走了大約一里地,我停下來歇了一會,母親就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休息。天很熱,母親拿出錢來讓我去買冰棍。忽然,“啊”了一聲,她攤開錢說:“剛剛那個售貨員多找了我兩角錢。”我也“啊”了一聲:“真的啊!那可以多給我買支冰棍了。”我伸過手去拿,母親啪的一聲打了我的手:“冰棍不少你的,你先把錢給人家送回去。”我只聽過少找了錢跑回去問售貨員要的,還沒聽過多找了錢主動還回去。我努嘴說:“才兩毛錢而已,我們都走這么遠了,我懶得回去了。”母親也不逼我:“根根,你看,剛剛你去店里,那售貨員阿姨對你多熱情,還給你麻糖吃。可是,她多找了錢,我們要是不退回去,她就得賠錢。”我搶過母親手里的錢,一溜煙地跑了回去。
當我把錢遞到那個售貨員手里時,她驚訝的程度不亞于歡喜,不停地說謝謝。
母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吃虧是福,貪便宜是禍”是她常跟我說的。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我現在對這句話有了很深的體會。無論什么時候,只要實實在在、堂堂正正地做人,總會贏得別人的敬重。
我所不知道的“地主”
母親生前曾有一句話讓我至今印象深刻:“要想知道,打個顛倒。”上小學時,課本里常會出現地主和農民的故事。老師講課時,無一例外地把地主描述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人,欺壓農民,剝奪農民辛辛苦苦種來的糧食。聽到那些故事,我心里恨透了地主,舊社會的農民原來過著這樣悲慘的生活。回到家,母親給我溫習功課時,我就把對地主的抱怨一股腦兒地跟母親吐了出來。母親搖搖頭道:“根根,你認識地主嗎?”“當然不認識。”“不認識你怎么知道地主全部都是這樣的?”母親反問我。
“書里就是這么寫的,老師也是這么說的!”我理直氣壯。
她說:“跟你先說個故事吧。我們村里有弟兄三個,老大是貧農,老二是地主,老三是雇農。”我有點驚訝,地主的兄弟怎么會是貧農和雇農呢!
她解釋道:“你知道這個地主是怎么產生的嗎?那三兄弟的父母臨終前什么也沒留下,只留下了三畝田地,一人一畝。三兄弟雖然是一家人,但每個人性格都不一樣。老大愛喝酒,后來就把地賣了買酒喝。老三喜歡賭博,錢輸得快,地賣得更快。只有老二勤快,不打牌不喝酒不吸煙,勤勤懇懇地經營自己那一畝地,閑時還出去給別人干活。攢了些錢后又買了一畝,后來錢越多,他買的地就越多,到農忙的時候,一個人又干不了,就請人幫忙,于是開始雇短工了。冬天沒活時,那些短工就離開了,可到了春天,再找從前那些短工,他們已經去別人家幫忙了。于是老二開始雇長工,把人長期留下來。到了土改時,把每個人的土地算一下,老大把地賣光成了貧農,老三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成了雇農,老二就是地主。這個地主就是這么來的,并不是書上講的那樣在家不干活,光指使別人干。他的財富在當時是合法獲得的,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奮斗得來的。”我還是第一次發現地主原來也有如此“正面”的形象,于是,我又追問:“那資本家呢?學校都說資本家比地主還惡毒。”母親不緊不慢地說:“最早資本家也一樣。一些小學徒腦子好使,加上勤奮好學,先是自己進城學點手藝,然后慢慢地自己開了個作坊,作坊越開越大,就創辦了自己的工廠,那么他就是資本家了。其實每個人都一樣,只要自己奮斗過,就可以像‘地主’或‘資本家’那樣有錢,而且一個人好壞的關鍵不在于有錢沒錢,而在于他的行為和品德。”“地主”或“資本家”從階級的角度來看是個整體,但從每個“地主”、每個“資本家”的個體角度來看,他們的經歷不都是一個樣子,也有這樣通過自己努力、勤勞致富的。她教導我:“每件事情你都要從不同的角度去想,所謂‘要想知道,打個顛倒’,只有這樣,你所看到的才會更客觀、更全面。”
她讓我了解到了更加真實的世界。最重要的是我慢慢地改變了自己的思維方式。凡一件事情,我不會只有一種想法,而是會有兩三種想法。光有一種想法,可能真可能假,只有“打個顛倒”才會真正知道。這些都讓我受益終生!
我做起了針線活
在我被抱來前,父親已經有了一個女兒,是跟他前妻生的,比我大12 歲。這個姐姐也沒帶我幾年,就進了毛針織廠上班。
那時的毛衣往往一件都分七八片組成,袖子、胸口、后背、領子都是一片一片分開來的,廠里常找些小工把這些片都縫到一起,一件衣服差不多就成型了。母親因為有姐姐在廠里上班,就得到了這樣的工作機會。
剛開始,母親去廠里取毛衣總會帶上我,后來因為身體的原因,她就讓我自己去廠里取。我取回來,她就坐在床上縫。每次取毛衣時,廠里的人都會打趣我,因為那時我還沒有放毛衣的柜臺高。
有時候,我有點情緒,母親為了讓我積極性高點,就哄我說:“你看,你取多少毛衣我就縫多少,縫完了,廠里還要給我們錢。有了這錢,也可以給你交點學費,買點零食啊!”母親這么一說,我每天去廠里就積極多了,經常是一路小跑地來回。
后來,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可家里還堆著一堆沒完工的毛衣。交毛衣是有時限的,母親就痛苦地對我說:“根根,還有一些毛衣,我實在沒力氣做了,要不你縫吧。”我是一萬個不情愿,我一個男子漢怎么能干這種事呢!母親開口了:“我給你買件好看的新衣服,你要嗎?”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說:“當然要了。”“那好,你把這堆衣服縫完了,我就給你買身新的。”母親指著毛衣說。
母親一向說話算話。我二話不說,拿起了針。
剛開始我只會縫袖口,在母親指導下,后來領口也會縫了,最后不用母親指導,我自己就能整一件完整的毛衣出來。
雖然我的新衣服也有了,但我仍然不愿意拿針線,因為其他男同學經常嘲笑我在家像個女人。
每天回家,母親總是先檢查完作業,緊接著讓我拿針線,我連玩的時間都沒了。于是,我開始學會偷懶,把毛衣大而化之地拼到一起。每次她都一個扣子一個針腳地檢查我的針線活,發現不過關,就讓我重做,決不讓我糊弄糊弄就交差。
我有時不耐煩就頂嘴說:“你要嫌我做得不好,你就自己做吧。”母親也不生氣,只是說:“這是給你的任務,做一件事就要認認真真地做完,偷工減料就要重做一遍。你要是好好地縫,那你現在都不用重做了,也有時間出去玩了。”現在想起來,我管理企業的風格也受了她的影響。我管理企業,紀律很嚴明,即便員工跟自己沾親帶故,我也會一樣看待。我只有一個宗旨:認真做好每件事。這正是受母親的影響,她教會了我要一絲不茍地做事,稍有馬虎只能耗費自己更多的心血與精力。
生死相依的愛
母親是在我14歲時去世的,14歲的年齡,并不理解她的離去意味著什么,只曉得終于沒人管我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了。當時,我曾高興得三天三夜沒睡覺。這也能看得出她管教我的程度是何等的嚴厲,但現在想起這一切,我只是恨自己當時怎么那么不懂事。沒有溫情,冷血,那時的她在我眼里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我五六歲的光景,父母經常會鬧一些矛盾。父親的脾氣很暴躁,每次吵架都會動手。母親打不過他,就氣得大哭,然后拉著我往井邊跑。接著抱著我在井邊痛哭,抱得緊緊的,仿佛怕把我弄丟了一樣。那時,我只會呆呆地看著她,只知道她很傷心,卻不知道她到底要干嗎,甚至感覺有點害怕,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生,因為她很少那樣抱過我。
后來,母親常常跟我說起那時的事,我才知道她跟父親吵完架后是氣得想要跳井。但她想到了我,她不放心把我一個人留在世界上,更不放心把我留給父親。所以,就帶著我一起去井邊,想帶著我一起跳井。
她每次跟我講起這些事,我都感到很害怕。在這個世界上,我對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人,即便是死,她都要帶上我,仿佛她的一生都離不開我,可是她的愛卻從來不會流露出來。那種感情太復雜了,如果說我什么時候才體會過她的愛,那么就是在那個時候。
但這種愛爆發得太強烈,讓我有種生死相依的體驗。我也有過很多后怕,原來我曾有那么多次就差點走向了死神。一直到現在,我都感覺到,也許現在、也許明天就會是自己或企業的死期,仿佛自己或企業隨時會死去。所以我不敢疏忽了對企業的治理,常常告訴自己,珍惜今天的一切。
“文革”時,母親被拉去批斗。她當時已經病得很嚴重,我就扶著她一起在大街上走。當圍觀的人朝我們身上丟石子丟雞蛋時,我只能慌亂地用手擋。
在那個動蕩的年代,父親被當成“反動派”關了起來,而我則跟著母親沒完沒了地挨斗。再艱苦的歲月,我和母親一起熬過來了。我們一起吃過苦,卻再也沒有分享過幸福。
母親走了之后,父親又娶了一個繼母。繼母對我苛刻,卻對自己的孩子嬌寵備至。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和她的親生子之間待遇有如此大的不同,我更不明白繼母管教孩子的方式。明明她的孩子做錯了事,她還是一味偏袒溺愛。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原來她是對的。每個孩子生下來都像一張白紙,他們辨認不出好壞對錯。而母親作為孩子最初的啟蒙人,如果一味溺愛、偏袒,那些白紙上就會涂滿污點。
我開始懷念母親,她所給予的愛不但偉大而且正確,她沒有寵壞過我,她讓我懂得了很多人世間的情理。我現在還會用她當年要求我的話去要求自己的孩子:“要做個有用的人,起碼要讓你身邊的人因為你的存在而受益。”我現在想拍著胸脯對她說的是:“我沒有辜負你,我做到了你期望的一切。”我還要告訴她:“我要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