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0年10月3日。晨間大霧,白晝陰霾。
少年濕潤明亮的虹膜映出一位年輕女子。
她在霧氣氤氳中握著手槍朝少年步近。深灰色車手服,烏亮帥氣的短發,一綹挑染的紅色飄逸而出。
“媽媽。”他呼喊著。可是這個被少年呼喚的女人,卻在恍惚間舉起手中的鋼槍對準少年。視線無形地聚焦于槍口,女人的表情朦朧不清。
扳機被扣下了。
呯。
“咕……為什么?媽媽?!”
子彈擊中了少年左胸,一朵血花綻放。少年充滿驚恐和困惑的眼神緊盯著他的媽媽,試圖尋得一個解釋。
可是。
呯。又一響。
眉心出現殘酷的彈孔,少年的頭顱被打爆。當場死亡。
“睡吧,天佑。”
她輕聲說。
飛碟形的鬧鐘七點準時響起,激光四射。池天佑痛苦地撐開眼皮,睡在床上的他看見房間里的穿衣鏡里映出的自己,以及一個壓在他身上讓他呼吸困難,自己卻在酣然大睡的女人。
那女人著一身深灰色車手服,黑亮的短發里一綹挑染的紅色長發垂散于唇際,遮掩不住其主人美艷的睡相以及成熟果實般的柔軟香唇,挽起的袖子口露出小麥色纖滑手臂又讓她看上去像個小女生。那紅蝶樣式的戒指,用烏繩系在頸上的骷髏十字架,還有穿在修長雙腿上,不羈的掛鏈長靴也全都不取下來,就這樣穿了睡在床上。
池紅蓮?這個笨蛋女人怎么會跑到我的床上來?!
有些透不過氣了,他可不想在自家床上英年早逝,于是發動了他的小宇宙,“咿呀”一聲把被子和紅蓮一并推落到地毯上。
“為什么我會是這個笨蛋女人的兒子呢?” 身著睡衣的天佑一面恨恨地撓頭嘆息,一面邁著無精打采的步伐朝洗手間走去。
他房間墻壁上貼滿了有UFO的科幻與游戲壁紙——很明顯,他是個不折不扣的UFO迷。
刷牙。洗臉。更衣。弄發型。
“早!阿佑。”紅蓮見到天佑,爽朗地給了一個精神奕奕的笑容。回到房間的天佑不理她,自顧打開衣柜找衣服。
“噯,昨晚三點才回家,發現自己曬的被子被風刮走。太累太困了,所以……呼呼……”她一邊說一邊弄了弄高高翹起的頭發,喃喃自語。
“我說,紅蓮,又和你的豬狗朋友去飆車了吧?第幾名?”漫不經心地把校服從衣架上取下,天佑鄙夷地問道。
“沒大沒小!直呼我名也就算了,那些人里面不少是你爺爺輩的。”紅蓮一下子有些不高興了。身為地下飆車俱樂部的高級會員之一,她的收入全來自俱樂部的摩托車賞金比賽,拿到三名以內的名次便會有豐厚的獎金。
有了獎金,便可以維持這個二口之家。
“‘媽媽’……”天佑突然認真起來,然后語氣急轉直下,“這兩個字我可說不出口,跟你在一起總被人誤會是姐弟,搞得我總是被一些禽獸同學逼問‘那個姐姐叫什么名字?’‘天佑你怎么跟這么漂亮的姐姐走一塊?’煩都煩死我了。”
“噢,給你添了麻煩真抱歉,可想當年我為了把你生下來,什么都可以不要,就連成為鋼琴家的夢想都一并拋棄了……”
“知道啦知道啦,你的故事我聽過N遍了,要不要我來背給你聽?”
讓空氣都變得僵硬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
天佑開始換衣服了,脫去睡衣露出了左胸顯眼的傷痕。這傷痕看在紅蓮的眼里,像一把尖刀在她的心頭劃了一下。她借故做早餐轉身走向廚房,因為擔心眼淚控制不住,流下來,會被天佑看見的。
冰箱打開以后,發現沒有什么可吃的了。牛奶盒空了,火腿面包也吃完只剩下數個空紙袋,蛋托上只剩下兩個雞蛋。
“你們真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兩只蛋。”紅蓮說著一手把雞蛋和紙袋取出來,看了看掛鐘和燃氣爐上在煮的開水。幾天沒有回來,廚臺上顯得很亂。她養的水仙因欠缺照料而萎蔫不振,水線也退到卵石之下。
只能做水煮蛋了。她這么想著把雞蛋丟進沸水里,內心愧疚無比,又像被什么擊開了一個空洞。
“我上學了。”弄好頭發的天佑拾起挎包準備出門。
紅蓮一面把他喊住,一面匆忙地把煮好的兩只蛋塞進紙袋里遞給他。
“路上吃,早餐最宜吃雞蛋。然后這錢你拿著,別亂花。”她給了他一張百元鈔,然后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從門口灑進來的陽光,以及一旁的室內賞葉植物,把這個場景渲染得溫馨無比。
天佑微微皺起了眉頭,他也知道冰箱里只有這些了,但他不想吃,于是裝作系緊鞋帶,走時把紙袋“忘”在了鞋架上便出門了。
這一天是2010年9月8日。碧空薄云,微風偏南。
天佑揉著惺忪的睡眼看了看面前拉長了臉皮的生物老師,隨即又自顧自的趴在課桌上睡過去,完全無視了體重超過200斤被尊稱為老師的男人。
老師伸手指向窗外,一記肥厚的巴掌怒地拍在他的課桌上,嘭的一聲,強大的彈性勢能把少年震得彈跳起來。“池天佑同學!我問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
總算清醒的天佑習慣性地舔了舔腮幫子,順從地朝外面的當空烈日望了幾眼——太陽正一如往日般分文不取地向世界貢獻著日光,與澄澈的天壁一道投影在他又大又亮的虹膜里,倏忽之間,一顆流星般的物體掠過。天佑心頭一動,雙手攀在了窗欄上。不知是他這個動作有些滑稽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班里響起一陣陣此起彼伏的笑聲。
“笑什么!?”老師怒喝一聲。笑聲被鎮壓下去。
“報告老師,他昨天上數學課也睡覺了,情形跟現在一模一樣。”班長站起來打完報告,有些欲說還休地捂著嘴笑。
“那有什么好笑的?”老師又喝問。
“他那時看著太陽說:‘今天的月亮好曬啊。’”這回是全班哄堂。但老師可笑不出來,一伸手把貼在窗戶——像貼在海族館的觀光玻璃上的海星一樣——的天佑扯了過來。
“給我到走廊罰蹲去,頭上得頂著廢紙簍,不許掉下來。”這次全班是幸災樂禍的笑。
天佑撇撇嘴,拎起廢紙簍在同學們的注視中走向課室門。他用眼神給坐在末排的光頭男生發了個暗示,那是外號叫“和尚”的,天佑唯一可以說話的朋友。天佑在暗示他下課后去“老地方”會合。
蹲在走廊靠窗戶位,在課室內剛好能看見他頭上頂著的廢紙簍,隨著天佑改變蹲姿而輕輕晃動著。
鈴——
下課的鈴聲大作,抱著教案的生物老師在同學們的注視下昂首走出課室,在跨過門檻時噗通一下跌了個大跟斗。門外,天佑罰蹲的位置,廢紙簍被一根掃帚撐著,受力角度堪稱完美,即使肥胖如老師這樣的人重重摔倒也未能將其震落。
可惜的是,早已不知去向的天佑聽不見同學們的爆笑聲了。
“哎——真無聊。飛碟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站在高處的天佑長長地打了個呵欠,一腳踩在銹跡未滿的鋼筋建材上。
他進了那棟爛尾樓,跑上幾層樓梯,張開雙臂平衡著走過一道獨木橋一樣的橫梁,再爬完最后一段挑板樓梯,踹開鐵門登上天臺。天臺的護墻起得東一塊西一面的,他坐在沒有護墻的邊緣處,也不擔心一陣大風吹來把他推下樓去。良久,還是沒有剛才在課室里發現的飛碟的影子。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一個路人焦頭爛額地闖進天佑的視野,他開始還錯以為是“和尚”來了。那個路人在荒地上來回打轉,不停擦著額頭上的汗,四處張望著,抬頭望了一眼闌尾樓——天佑立刻閃到了護墻后面——又往來時的方向走回去。
“哼,笨蛋。”天佑嗤笑一聲,想起還是在十五分鐘之前在街口遇見的這個路人。那人正向天佑問路。
“第二個路口轉左?你確定?”
當時天佑極為肯定地點頭,一臉真誠的他剛才還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香煙。
可那是錯誤的,完全相反的方向。
“世界上好騙的家伙太多了。”那支香煙此刻被銜在天佑的唇間,他像吃到劣質口香糖一樣嚼幾下煙屁股便吐了出來。
上面留下了他的牙印,還有起泡沫的唾液。
胸口隱隱作痛,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肋間神經痛。他依舊忘不了三個月前,被一個陌生的問路者在那里捅了一刀的痛苦經歷。那個人與他素未謀面,卻趁著天佑伸手指路的時機,冷不防狠狠地刺了他一刀。看著他倒在地上抽搐,流出大量的鮮血,那人便逃跑了。
事因紅蓮在賽場上招惹了一些不好的人,但那些人要取天佑的性命卻是出于“除掉這個累贅便可以完全占有紅蓮”這樣的動機。看來,有個漂亮媽媽真不能斷言是件好事。
在醫院里得知他已脫離危險期后,紅蓮趴在他的病床上抽抽噎噎地痛哭、自責不已。這次事件之后,天佑對待陌生人會總是抱有一種警惕和猜疑。
沒有吃早餐的緣故,饑餓像突然拜訪的來客,讓天佑慌手慌腳地在身上找吃的。在外套口袋里摸出用紙袋裝好的兩枚熟雞蛋。他記得早上紅蓮給他的時候自己是拒絕了的。仔細回想后,他得出推斷:一開始給的袋子里面裝的,應該是原本放在水仙花盆里,被熱水溫過的卵石,真正裝有雞蛋的紙袋在紅蓮親他額頭的時候已經被塞到校服口袋里了。
變魔術一樣的給予方式,以及如神偷一樣的巧妙手法,令他產生了“若是扔掉就太對不住老媽的一番苦心了”的想法,對兩枚雞蛋很是珍視起來。欣然吃掉一個,給另外一個剝殼時,還是覺得很抗拒雞蛋的口感,就把剝殼的蛋放回紙袋里。
他的拇指在手機上熟練地摁鍵,握著手機的左手腕上系著獨特的結繩,手腕內側的那部分結繩顯得有些臟兮兮的。那是他的小女友南小寺去西藏旅行時學會的,采用高原上特殊處理過的稻草編織而成,一旦系上的話,除非用剪刀或者利器割斷(但那樣意味著不吉利),不然會一直戴到自然松脫為止。
“等你戴到它自然脫落時,會獲得永恒的祝福。”
當他還躺在醫院病床療養時,手里托著結繩的南小寺對他說:“靠近些,你聞聞。這芬芳氣息好像能令人置身稻田的海洋里。”
雖然嘴上不客氣地咕囔著,卻還是配合著讓南小寺給他戴上,系好,系一個永遠解不開,只能等待自然脫落的祝福之結。門外的走廊上傳來池紅蓮聲調走高的打電話的聲音,天佑認為她這樣打電話是件很失禮的事情。
南小寺給他系好后,看了看桌子上的臺歷:“暑假你會來雷州看我嗎?”她幽幽地看著天佑。
天佑轉了幾下手腕欣賞著結繩,輕易的允諾脫口而出:“好,放假以后,我跟你一起去雷州吧。”
“約定好咯。”南小寺說著展露出笑顏,像窗臺上被煦風吹拂的水仙花一樣欣然。
小女友走后,紅蓮對他說:“不能繼續在這個城市待下去了,傷好以后我們就搬家去梅州。剛跟搬家公司談妥了價錢。”原來她剛才的高聲電話是在討價還價。
“那俱樂部怎么辦?”天佑只是淡然地問道。
“俱樂部在梅州有分會,在那里也有很多賽事。”就是賞金少了點,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
在他們約定的日子來臨之時,火車站熙熙攘攘的月臺上,有一個女孩安靜等候的身影。這一天,天佑跟著紅蓮搭上開往梅州的,委托搬家公司搬家用的大貨車。他望著車窗外大片青黃相間的稻田似睡非睡,身旁的紅蓮揉弄著她那綹紅發若有所思,兩人各一只耳塞聽著音樂。學生挎包里的手機顯示:11個未接來電。
列車轟隆駛過,音樂激蕩哀切。他們聽不到各自的呼吸聲。
現在的天佑待在闌尾樓的天臺上,一只手輕撫著結繩,一邊等待著自己手機上的QQ登錄成功。他有兩個QQ,一個用他本名“天佑”,是用來和網友們玩網游用的;另一個,也就是現在正自動登錄中的QQ,起名“銀河系公主”是為了捉弄他人用的。一如這個年齡段的很多男生一樣,他喜歡這種虛擬的異性身份,他可以用這個身份去耍弄他人,以此做為消遣度過大段無聊的時光。曾經,在他和南小寺一起的日子里,這個身份從未啟用過。
登錄成功。十幾條好友請求和留言,全部沖著“銀河系公主”。
“呵呵,笨蛋們。來讓本宮開心一下吧。”由于周圍沒有其他人,所以沒有人能形容他笑得有多變態。包括他自己。
看不到自己的笑,也看不到頭頂的天空所發生的事情。坐在管材上的天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正處于一片巨大的陰影覆蓋之下。
那是一圈圈同心圓套在一起,有不同層次灰色度的不明飛行物,迷宮般復雜的電磁紋路閃爍著亮青色的微光。
560微秒過去了,天臺上不見了一些東西——天佑,以及上空的不明飛行物。
生銹的管材上有天佑的校服、內衣、手機、結繩,還有地上的唾液池里泡澡的香煙。被帶走的天佑,應該是一絲不掛的。
“怎么!?”在爛尾樓前的和尚用力眨了眨眼,之前看到現在卻消失的不可思議之物令他懷疑自己是否產生了幻覺。
登上天臺,他只看到天佑的“身外之物”。直覺告訴他,天佑這個UFO迷被UFO綁架了,這也只能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釋。
他沒有撥打110,而是走上前去,拾起天佑的手機塞進自己的口袋里。他的左手腕上有條和天佑的一模一樣但顏色不同的結繩。看到地上的香煙時,他惡心了一陣,想吐口水,但還是忍住了。他翻了翻校服和內衣的口袋,找到一張百元鈔和一個紙袋。打開紙袋,里面什么也沒有。
沒有可取之物了,和尚生怕UFO會回來連他一并綁走,便匆忙離開了現場。
噴口的水流不急不緩地沖刷著輪胎,忽地聽到一個聲音從街道那邊傳來。
“姐姐……不,阿姨!大事不好啦。”
站在格柵后面的光頭男生揮著雙手大聲對車庫里的紅蓮喊道。手持噴管正在清洗紅色摩托的紅蓮停下了手里的活,輕輕把垂落的紅色綹發捋到背后,笑:“這不是和尚嘛?怎么了?天佑又闖禍了?”
和尚有些氣喘,臉上還泛起紅暈,用力咽下一口唾液后,對走上前的紅蓮說:“天佑……天佑被UFO綁架啦!”
“嘿?”紅蓮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激出一聲傻笑,但很快她便從和尚極為認真的眼神中察覺到他并沒有神經錯亂。
進了爛尾樓,和尚在前面帶路。“要穿過一段沒有樓板的架空層才能上去天臺。”他熟練大膽地走在梁橋上,后面緊跟的紅蓮同樣面無懼色。
上到天臺后,那些東西還在那里。
紅蓮拾起原本戴在天佑手上的結繩,上面沒有被利器切過的痕跡,繩結依然是死的。她很快注意到地上的香煙,也不嫌它臟污,同樣撿起觀察。和尚則神色不安地看著紅蓮,欲言又止。
紅蓮抬起頭望向天空,背對著和尚。
“看吧,決不會是普通的綁架。”和尚激動得語無倫次,“一般綁匪怎么會……也沒有理由這樣做吧?”
滴滴——
手機響了起來,是天佑的手機鈴聲,它出現在和尚的身上。紅蓮轉過身,手里的手機正在撥號中。
——糊涂啊!竟忘記關機!
來不及自責的和尚乖乖掏出手機和百元鈔,以請罪的姿態呈給紅蓮。紅蓮只取走了手機。
“你知道嗎?阿佑之所以孤僻,是因為他受過嚴重的傷害……變得不輕易相信任何人,還有猜忌他人。即使明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會傷害他,但他就是無法敞開心胸。”紅蓮伸手捉住和尚的左手,看他戴在手腕上的結繩,問他是怎么來的。
和尚說自己去過拉薩,在一座羅布林卡受賜的。
“阿佑的結繩是一個女生送給他的,現在也是天各一方。幾乎沒有朋友的阿佑,想必是看到同樣戴著結繩的你,有了一種親切和認同感才放心與你交往的吧。”
和尚點點頭,很慚愧地說:“那現在……要報警嗎?”
紅蓮輕輕地搖頭,以一種無奈的語氣說:“這結繩都是戴在左手的,可阿佑戴的結繩的一側卻比你的要臟一些,這是因為習慣左手使用鼠標的他,手腕與鼠標墊的托腕摩擦的結果。可以假設阿佑的手被砍斷,襲擊者小心翼翼地把結繩取下又保證其完全不被血液沾染,或者是綁架者連結繩的細節都考慮進去,準備了一模一樣的結繩,為了制造在不使用利器和解開死結的情況下把結繩從阿佑手上取下來的假象……都實在是非正常以及難以理解的。”
聽完紅蓮的推理,和尚這才注意到結繩的骯臟與天佑竟有這樣一層聯系。
“……那根香煙或許是天佑遺落的。”和尚說。
“這孩子不會抽煙,別人給他的香煙,通常會被拒絕掉。”
“可是這里除了我們,不會有別的人上來了,而且這香煙也是很新的樣子。”和尚顯然對自己和天佑走“獨木橋”的技術很有自信。他的觀點是認為香煙是被天佑帶上來的,因為他以前見過天佑用同樣的方法糟蹋香煙——
“天佑同學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和尚望著消失在街景深處的路人,快步追上離去的天佑,問他。
“你指什么?你知道剛才那人說的地方怎么走嗎?”天佑端詳著手里捏的香煙,然后塞進嘴里。
“不知道,可我知道你告訴他的是錯誤的方向。”
“你甭管了,剛才那家伙不是好人,讓他多跑跑冤枉路是應該的。”
“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好人?”
“反正我知道。”天佑嚼了幾下煙屁股,咳了一口濃痰與香煙一并吐在地上。
和尚嫌惡地別過臉去,把注意力轉移到貼在墻上有明星臉孔的招貼畫上。并非每次碰到問路的,都會有香煙遞給天佑,這次是碰巧讓和尚給撞上了,因此他記得很清楚——
“就像一些孩子相信用被子捂著頭睡,便不會遭到鬼怪的襲擾一樣。阿佑自己也知道這樣很幼稚,但就是無法釋然。”
紅蓮收起天佑遺留的所有物品,風清云淡地說。“走吧。”
“一個沒有硝煙的世界。”
突然出現在全球每一部電視和播放媒體上的影像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些人手中的飲料倒瀉出來也毫無察覺。這奇異現象同樣出現在地球的黑夜面,關掉的電視突然跳出的影像把睡夢中的人們都吵醒了,怎么樣也無法關掉電視。
影像中出現一個奇怪的生物體——沒有頭發、眉毛、體毛,全身光滑細膩得如同水煮蛋一般,卻叫人感覺像人類少年的生物。
“……本宮期待著,她將出現在地球上。”他用仰望的視角把話說完整。背景是飛船艙內,他像在對某個上級說話,聲音卻穿透了整個地球的天空。隨著影像愈加清晰——所有電視都是被強制接收信號和播放影像——他那宛如蛋白般的身體也變得愈加半透明化,人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血管、神經、骨骼、連著眼球的大腦,以及輕輕擴張跳動的心肺。人們都注意到他的心臟是在右邊的。
所有人都產生了同樣的疑問:他是誰?和之前的彗星雨以及各地的騷亂有何干系?他的目的是什么?
這些問題,都會得到解答的。
停下摩托車的池紅蓮單腳踮地,在人海中望著城市廣場上方的大屏幕電視,戴頭盔的她依然清楚地認出了那個少年的容貌。
在天佑就讀過的學校班級,學生們觀看著課室內的懸掛電視交頭接耳地討論,坐在課室后排的一個光頭男生的嘴巴像泡眼金魚一樣張闔。這都是因為電視里的內容。
“你好,地球。你好,人類。你好,笨蛋。”他這次把犀利的目光射向看著屏幕的你,用眼神向你傳達一種不可抗拒的旨意。你便看到了,在他的虹膜里,有著宇宙的顏色。
“本宮乃是——銀河系公主!”報出身份了,廣場上有一些人類的小孩放聲大笑。紅蓮重新發動了引擎,拖著尾煙調頭疾馳而去。
“來自GDGZ-2星系的高等文明,我們和你們一樣,是個崇尚技術的文明,相信技術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為我們帶來一切需要之物……請看這枚取自地球的‘卵’,已歷經高溫破壞了其DNA……”
一枚去殼的熟雞蛋懸浮在半空。讓人感覺像從“公主”的身上取來之物似的。
“作為常規的技術手段之一,運用計算超空間物質跳轉的技術可以在計算中重現這枚‘卵’在DNA尚未破壞前的狀態,并按照既定軌道模擬它一生的發展過程,而這一切都將是‘計算’出來的……”
“與技術崇拜相對的,我們更加仇視濫用技術的行為,譬如你們——人類的自相殘殺行為,一個自相殘殺的文明必定是低等文明,而低等文明必須受到高等文明的‘監護’,或者,無可救藥,便需要清洗這顆星球。……
世界各地的人群引發了不同程度的恐慌。
“現在,我們將給予你們一次機會,請運用你們的技術,準確地告訴我,這枚‘卵’孵化出來之后,究竟是雌性,還是雄性?這是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方法,用以測試一個文明的技術和社會發展程度。我們會提供它的復制品給地球上9個主要國家的元首,本宮會親自在各個元首宮邸的上空等待你們的答案。”
屏幕切換到陸續出現的9個國家首府上空,“它們”的根據地如同一個個懸浮的島嶼奇觀,連四周的天空都翻滾著像陰暗海潮和宇宙黑洞一樣的能量波。
“屆時還會展示這種技術來公布最后的正確答案,答對了,你們就符合低等文明的標準,接受我們的‘監護’,答錯了,你們則連低等文明都不如,那么將有必要對這顆星球進行清洗……”
這次屏幕切換成另一顆星球上的文明覆滅的景象,時長3分鐘的“電影”足以令人類之中最好的電影導演精神崩潰。
“你們有三天的時間。”
“公主”消失在屏幕里,原本的節目內容陸續回歸到每一部電視上,但“公主”的余音仍蕩漾在天空中,世界各地的人們表情各異。
在雷州,一個名叫南小寺的少女面朝有陽光投入的窗戶,雙手合十跪在地上,閉目祈禱。
疾馳的紅色摩托以極短的剎車距離停在了一處工廠前的空地上,激起沙塵滾滾。
“唷!紅蓮,你看了電視了吧,那個外星人挺像你家天佑啊。”一手持啤酒瓶的胖子腆著肚子從鐵架樓梯上走下來。
“請給我準備一架小型飛機飛往燕京,要快!”紅蓮把頭盔摘下來,用一種堅毅凌厲的目光請求道。
“燕京?你去燕京干鳥?國家高層自會有強人解決此事的。悠著點兒吧,哈哈。”說完悠哉游哉地把啤酒倒進牙齒殘缺不齊的嘴里。
紅蓮的口唇一陣悸動,在這個節骨眼上,她聽見了螺旋槳轉動的聲音。
“那是?”
他們看見了一架白色的小型飛機駛上了工廠后方的簡陋機場,準備起飛。
“噢,天京的俱樂部主席,探訪過這里的他要回天京了……喂喂,紅蓮!”手中的啤酒瓶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被紅蓮抽走,才反應過來的胖子剛想要阻止跨上摩托的紅蓮,但無奈他身手過于遲鈍,“紅蓮你可別做傻事!”
這句話被提速的紅蓮拋到了后輪胎排空的沙塵里,連同胖子一同被籠罩了。
騎車的紅蓮往車尾部摔碎了酒瓶,然后連續擰了數下油門,把摩托的速度催到最快追上不斷加速中的飛機,一個果斷的飛身,干凈利落地攀在了機翼上。
駕駛者尚感機身奇怪地晃動時,尖銳的瓶鋒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
“對不起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請你帶我飛去燕京吧。”在暗色瓶身的反射映像里,駕駛者看到了紅蓮,以及她復雜中帶著懇切的神情。
駕駛者答應了,并請她在后座坐好。“因為飛機馬上要脫離地面。”他說。
紅蓮猶豫了一下,這猶豫被駕駛者看在眼里。他從懷里抽出一把手槍來交給她:“用這個挾持我比較酷,那個破瓶子就丟掉吧。收好槍請你趕快坐好,因為我也要去燕京!”
戴上飛行帽和風鏡,她眺望遠方。巨型“水珠”錯落有致地分部在大地之上,又像一顆顆亮青色的巨型琥珀,封印著軍區、工廠、核電等。煙霧、飛鳥、甚至演習中的傘兵部隊全都凝固在里面,在異彩的天空下成為一道別樣的風景。
“嘿!你去燕京做什么?”駕駛員用蓋過引擎的聲音問她。
“你看了電視吧!”紅蓮同樣在他后面大聲喊道,“那個‘銀河系公主’其實是我被‘它們’綁架的孩子!我要帶他回家,毫發無傷的帶回家!”
“你有什么好主意嗎?”
“回答‘它們’的問題,再要求‘它們’把孩子還來!”
“那個問題可是關乎人類存亡呀。答錯的話,我們人類就會像蘋果上的細菌一樣被‘清洗’掉。你有十全把握嗎?”駕駛員打第一眼見到這個女的便知道她并非等閑。
“我對人類的存亡沒有太大興趣,我只要我的孩子活。”
駕駛員放聲大笑:“哈哈!皮之不存,毛將附焉?”
“你少跟我說成語!我沒讀多少書!太深奧的聽不懂!”笑聲嘎然而止。
他們在飛往燕京的途中降落在信州的俱樂部機場,補充機油和清水,稍事休息。
“你叫什么名字?”駕駛員攀著豎梯上來,從網袋里取出一罐啤酒遞給紅蓮便問。
接下啤酒,用“喂!哪有你這樣問女孩子姓名的”的眼神掃了他幾下,她干脆不予理會,啪一聲打開罐便大口飲用。
“啊,在下的自我介紹。敝姓候,天京的賽車俱樂部名譽主席——候鳥。”
“是假名吧。”紅蓮直截了當地把罐子扣在欄桿上。
憮然。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沉默,消融在兩個漆黑身影背后的瓦藍色天空里。
“唔……情感的糾纏,貧病的困厄,權力的縈繞,都可以作為擁有秘密的理由。而名字,說穿了也不過只是一個符號而已。”候鳥開了一罐冰鎮咖啡,靠在紅蓮身邊的欄桿喝著,問,“關于你的孩子,能告訴我他是怎么被綁架的嗎?你最后一次見他時是什么情況?我很想知道。”
良久,低眉不語的紅蓮重重地抿了抿嘴:“那天我凌晨三點才回到家……”
事無巨細,紅蓮將那一天整天發生過的事情和盤托出,其中也包括和尚告訴她的關于天佑在課堂上的一切——當時她想知道,也僅僅只是想知道而已。候鳥則是不時點頭回應,問了一些令他有興趣深入個中因由的問題。
數個小時之后。飛機像一把利剪,令一片機翼切著云海向前飛梭,在布帛一樣的云海上劃下一道長長的割痕,最后扎入云層,攜帶著大量陽光沖進陰暗的世界。很快,他們看見了GDGZ-2文明的燕京根據地——“島”。
“拜托你了!媽媽。”背著降落傘包的候鳥竟然稱呼紅蓮為“媽媽”。他拋給“媽媽”一個很有個性的飛吻,便皓齒畢露地縱身從飛機上躍下。下方的地面建筑,是燕京的政府總部。
全人類的命運都交托在一個年輕媽媽的手里,而年輕媽媽只是想要救她的孩子,卻和人類存亡扯上了關系,就算這樣稱呼她為“媽媽”,也不足為過吧。
候鳥順利降落在政府范圍內的寬暢養眼的草坪上,一些穿制服的人迅速圍了上來。
“總理閣下,數十個緊急會議都在等候召開!武官們個個劍拔弩張,都強烈要求您簽署戰時動員令!”
候鳥脫去傘包和飛行服,伸手往臉上一揭,他的假面便隨之剝下,露出一張俊美的臉龐。他詭譎地一笑,領著這些官員進入宅邸。
這一天是公元2010年10月3日。燕京。晨間大霧,白晝陰霾。
接近了,接近了。萬萬沒有想到看上去堅如磐石的浮游雕塑竟突然間張開大口硬生生將飛機整架吞入腹內。
暗黑無光。
——死了嗎?
她問自己。此時正站在虛空的世界里,沒有光、聲、味、觸,只有意識尚存。
仿佛得到赦免一般,這些知覺頃刻間全部都恢復過來,讓紅蓮感受到了地面的堅實。依然戴著風鏡飛行帽的她第一眼便看見許許多多,長了微細翅膀形同蜻蜓一樣的“蟲”漫天飛舞。
——好美。
紅蓮不禁輕嘆,想如果“蟲”有名字的話,那應該就是“光翅子”吧。
無數的光翅子在前方聚集成一團,隨后就像花罷成絮,信風飛揚的蒲公英一樣,曼妙地發散開去。就在此間,“公主”華麗而盛大地登場了。而他的背景,同時出現了不知稱為異度文明的恢宏建筑,還是另一種元素基礎構成的巨型生物一樣的東西,以壓迫一切的氣勢俯瞰著他們。
“上前覲見本宮。”“公主”發出一個聲音。
聲若洪鐘?不對。
聲如蚊螢?也不對。
這個聲音是地球上任何事物都無法藉由振動產生,分明震耳欲聾,卻又天地空寂。它完全占據了你的鼓膜你的大腦,由不得其它雜音的存在,成為一道絕對的指令。
——簡直就是一個怪物!
紅蓮一手拼命摁在心臟跳動的位置上。她害怕自己會因為聽不到自己的呼吸,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而把“存在感”這一重要的東西給遺忘掉。只是這樣簡單的“覲見”,已經幾乎要奪取身為普通人的紅蓮的魂魄!
邁開步伐向前行。她感覺自己是走在一塊吸滿飽和,廣闊無垠的藻綠色海綿地面,一個腳步踩踏上去,卻擠出來的不是水,是細膩柔潤的綠光。她不斷地行走,留下一個個發光的綠色足跡。
“你是代表整個人類來回答我的問題的嗎?你得到九國元首的委托嗎?他們一致認定由你來回答最為合適不過?”“公主”的眼球上翻,視線掃向上方,由于肌體的透明性質,他根本無需靠抬頭來擴展視野。
紅蓮沒有回答。遍布空中的光翅子集結成九個團塊環繞在“公主”和紅蓮的周圍,它們通過每個個體的飛行姿勢的細微變化來控制光線折射的明暗度,令九個團塊漸漸清晰地浮現出九個影像——九國的元首。
“銀河系公主殿下,”元首之一開始莊重地發言,“我們九國元首通過一致決議,全權委托您面前的這名人類作為我們的代言人,以回答您提出的問題。”
那一枚熟雞蛋由光翅子召喚到了“公主”的手中,懸浮著。“公主”又伸出一支纖指點了點地面,炫彩光音中,足下的地面即刻間囊括了地球上60億人的臉龐,就好像肥沃的土地迅速長出的茂盛森林一樣,每一片葉子就是一張人臉。現在全世界的電視、收音機,一切媒體都被動地直播這里所發生的歷史時刻,“公主”要全人類作歷史的見證。
“你可以告訴我答案了。”
關鍵的時刻到了,紅蓮露出銳利卻靜謐的目光,同時把胸前的骷髏十字架銜在唇間,說:“只是回答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是不是有點小瞧人類文明了?”聲線有些走樣。
“唔?”
“我不但會告訴你,這枚蛋孵出來之后是公雞還是母雞,還可以告訴你,它破殼而出邁出的,是左爪還是右爪,成年后與另一只雞所產下的第一只蛋,是太陽的顏色(黃色),還是月亮的顏色(白色)!”
“確實有趣的回答。”“公主”如嬰孩般輕含玉指,他是在模仿紅蓮。
“這么一來,就變成額外的回答了。而我們的條件只是,借此機會向你們證明,我們的文明在某一方面絕不在你們之下,請你們以平等的態度與我們睦鄰友好。”
迅速把握了適應的要領,紅蓮與“公主”之間的交涉變得愈加輕車熟路。
這邊,“公主”的表情一直是微妙的。此刻,他沒有了動靜,只有瞳仁迷離不定,興許正在用腦電波向上級提交一份申請和等待復文。
地面上涌現的人面森林被放大了數百倍,紅蓮可以清楚看見上面每一張表情與膚色各異的臉龐,但他們的主題都是——殷切地期待著結果。
起“潮”了,地面每進行一次刷新便更換一次所顯示出來所有的人臉,那情景如同海潮一波一波地撲向天際的彼端。亞洲人、中東人、非洲人、歐美人……宏觀上只是富有層次的顏色變化而已,但,每一個像素都直接牽系到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這“潮水”仿佛能引起強風,它帶來的強大壓迫力如重錘般襲擊脊椎骨,紅蓮扯緊了胸口,緊咬著骷髏十字架,閉緊雙眼刻意不去觀看這壯觀的景象。
當新的輪替尚未開始,“公主”扭動了一下脖頸——喀,像鱷魚掀開第三層眼皮,他的眼瞳恢復了之前的形態。
“短時間內能創造出這樣的技術條件,那么這項建議值得接受。”
他話音未落,熟雞蛋便被恢復到了剛剛誕生躺在雞窩里的狀態。
“告訴你答案之前,你們肯否承認自己犯下的強盜罪行呢?”出其不意的提問令“公主”產生了“怔住”這一人類行為。
“……請說明白些。”
“你們肯否承認綁架人類的一名小孩這等強盜罪行?”
“嗄……是人形數據庫啊。你可知曉現在能與我暢通無阻地交談可是為何?如果沒有人形數據庫的存在,這種溝通是根本無法成立的。‘強盜’?若是被人類誤解了我們的行為,也是無可避免的事情。”
“我暫且接受這個理由,那么一來,我問你們肯否在我答上問題之后將綁架的這名小孩歸還我們?那時你們已經不需要‘數據庫’了吧!”
“公主”雙眼的瞳仁迷離了一會兒,在得到上級批示后便應承下來。從某種意義上說,“公主”只是GDGZ-2文明與人類文明之間的一個鏈環,一個代理人。每一次遇見他無法自行處理的問題,都需要復雜的中轉和翻譯程序提交上級,等待批復。所幸它們效率極高,用時極短。
“請。”“公主”讓雞蛋像星球一樣旋轉著,漂浮在他與紅蓮之間。
“答—案—是—母—雞。”
紅蓮用力吸了一口氣,把骷髏十字架含在口中開始一字一頓地闡述,這樣做以防止咬舌的意外發生。這使得她的聲音變得完全不同了。
“破殼而出,邁出了左爪;成年后,與另一只雞產下的第一只蛋,是太陽的顏色!”
這就是人類給出的答案?
GDGZ-2文明的計算機出現了。它以一種“樹”的形式從人面海中生長出來,一棵,兩棵,三棵,四棵,將紅蓮與“公主”圍合。
置身于一個神秘的空間,透過四棵“樹”的身軀,紅蓮聽見了另一顆星球上無數傳唱而又消散的歌謠,如同遁入幻覺,看見的是巨大怪人行走其間的影繪世界。“樹”在運行計算程序的同時,以它特有的方式為紅蓮顯影一個文明的記憶。
最后進入主題了——雞蛋。
色澤在它的外殼上微妙地轉換,蛋殼裂開,DNA在一下一下地啄破蛋殼,“樹”迅速在旁邊建立起它成年后的影像——是一只母雞的形態。
“公主”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似乎覺得不應該是這樣。
小雞不斷地啄落蛋殼片,未知的世界在等著它,全世界都在注視著它。它躊躇了一會兒,勇敢地邁出蛋殼——用了右爪!
“公主”的疑惑更深了,在巨大的影繪世界里,之前有序排列的“樹”的形象突然完全扭曲開來。作為人形數據庫的“公主”與上級的鏈接出現某種不合理、無法調和的混亂景象……
“本宮對此表示深深的疑慮和無法理解。為什么會出現‘人形數據庫’與上級系統認知辨識無法對接和矛盾的情況。”“公主”端正身軀,宇宙色的瞳仁中帶著質問。
“這并沒有什么不可理解的,”紅蓮找回了主動權,自信溢于言表,“只是你們的數據庫——池天佑這個孩子本身的問題罷了。”
“你竟然知道這個數據庫所擁有的人類名字?”“公主”重新審閱數據庫,眼珠快速跳動著試圖尋找依據。
“這個孩子自出生,便患上一種認知紊亂癥。他連自己的心臟都生在和普通人截然相反的位置。認知紊亂癥令他對事物往往左右顛倒、雌雄不分。關于這一點,他周圍所有人都是知曉的,并且為了不傷害他,不使他陷入更深的混亂,而主動配合著他的認知紊亂。他總是把自己的性別搞錯,左右不分,甚至一直把太陽稱為‘月亮’,就連抽煙,也是奇怪地咀嚼煙屁股。可是他 ‘有幸’成為你們的‘人形數據庫’,這就導致作為翻譯和代理的‘公主’你,對某些事物的認知和表述與你們上級的資料庫剛好矛盾。換句話說,你提出的這些問題,我回答A或者B,都是正確的,因為作為所謂評判人的你們,本身是出于矛盾狀態的。”
紅蓮一邊保持鎮定作侃侃而談狀,一邊慢慢靠近“公主”。
“公主”在數據庫中逐個確認紅蓮所提到的事實。無誤。
在發出去的請示得到上級的復文之后,“人類是十足的騙子。”“公主”用不屑的語氣結論道。
“可是騙了你們的,只是一個罹患認知紊亂癥,卻被你們綁架的孩子。責任應該歸綹于你們。”
人類贏了。
無需筆墨,也想象得到所有得知這一消息的人們會有何等反應。人面海歸于死一般的藻綠色沉寂,這是因為已經沒有再顯示的必要了。
紅蓮摘下了飛行帽和風鏡,把骷髏十字架吐出來,以勝利者的姿態正視著“公主”。
“啊,你是……”一堆數據突然涌入視野,“公主”驚住了。
“我是這個孩子的母親!”
此時,紅蓮不由分說已經把手放在了“公主”的肩膀上——“現在,請遵守約定將他還給我吧!”手指緊緊嵌入“公主”略呈透明,白瓷一般的肌膚里,如同從毛孔里擠出了藍色顏料,受壓一帶產生了天空的顏色。
就好像能源用盡的機器人一般,“公主”垂下了腦袋,自下而上覆蓋全身的薄膜開始揮發,那“蒸汽”讓周圍景象扭曲,如同在燃燒他的身軀一般。紅蓮慌了:“難道你們要反悔嗎?!”
光翅子在上空重新集結,“公主”已經不再言語,“樹”頓時化作水滴狀融入地面,另一位交涉者在光翅子的組合中呼之欲出。
“我們會遵守與你的約定。”新的交涉者是由光翅子拼構而成的怪異器官,“作為比人類文明更高等級的文明絕對會履行約定的事項。只是問題在于……”
覆蓋在天佑身上的薄膜已經完全揮發掉了,赤身裸體的天佑倒在了紅蓮懷里,狀態昏迷。紅蓮抱著天佑,這才赫然發現他的左胸口并沒有本應該有的疤痕。
“從一開始我們便輕視了人類,為此,我們僅挑選了技術最為發達的九個國家……”
天空,來自另外八國首府,瞬間跨越了漫長路程的貝殼狀物體陸續降落在紅蓮的周圍。不明物體導致的恐懼感令她抽出了候鳥給的那把槍。上滿子彈的槍,她果敢地拉開保險。
“為這九個國家,我們生產了八個復制品,以人形數據庫為本體的八個復制品。人類相信自己是由‘上帝’這一至高無上存在制造出來的,自身卻存在諸多瑕疵。我們并沒有重復‘上帝’造人時的錯誤,甚至一一修復了本體身上的錯誤,使九個“公主”幾乎達到完美的一致……”
紅蓮瞪大了眼睛。第一個到達的“貝殼”開啟了,一個“人”從里面摸索著走出,身上還帶著燃燒的殘像。
“關乎技術方面保密的因素,請恕我們不能直接告知你,哪一個是本體。你只能依靠你作為一名母親的直覺去判斷。而這,也是我們有意留給你——作為一名人類母親的最后考驗。請記住,你只能帶走一個,或者一個也不帶走。”
她十四歲那年舍棄了自己的家庭、夢想,明朗的未來,只為了把天佑生下來。稚氣未脫的她抱著嬰兒,背著旅行包決然上路。因為害怕孩子可能受不了過于寒冷的北方,她追隨著候鳥的蹤跡,沿著鐵軌一直朝著溫郁的南方走去。多少次來自生活的沉重打擊,讓她幾欲尋死。可是只要看著自己懷里的孩子,那張世界上最可愛的臉蛋,一切苦難和重擔都仿佛在那一刻化為烏有。她愛她的孩子,并且是以100%的投入去愛他,當發現自己無法盡到做母親的責任時,便會自責不已。
是的,她要給自己的孩子100%的愛。
此刻,她看著懷里熟睡的孩子,而那些從“貝殼”里出來的人在不斷地靠近,呼喚著她。她緩緩抬起頭,陡然間生起一股令她戰栗的寒意——那個人竟捉住了一只光翅子,手掌被什么給割破了,不住地淌血。
“媽媽……那個人,不是我啊……”渾身顫抖,但是他握著光翅子的手卻抓得更緊了,翅膀扎入皮肉里。顯然,那東西異常鋒利。
“那個人……不是我啊!啊啊啊啊!”他失去理智了,奔跑著要沖過來,“殺殺殺!殺了那個復制品!”
——阿佑!
電光石火之間,她舉起了手中的槍……
“21%……”砰。
“51%……”砰。
砰。槍聲不斷響起。像是為了守護身后某個重要的人,被這種意念推動著,她的軀體向前行走,朝出現在眼前的復制品開槍。
“……100%。”等到回過神來,八具同樣的尸體已經橫陳在她面前。
現在,又可以100%地愛自己的孩子了。臉頰的顴骨沾上了幾滴血,她沒有立刻擦拭掉。她每開一槍,口中念叨的百分點便提高一些。她所殺掉的,都是來自另外八國的復制品。不,或許在這八個里面,有一個是本體吧。只因為最初有過的接觸,只因為被她抱在懷里,只因為她感覺得到他的體溫,這個疑似復制品的池天佑在她心里的占有率稍微高了一些。在其他八個全被殺掉以后,這個占有率達到了100%。
上方,是群鳥散盡、烏云排開的黛藍色夜空。地面沒有光,只有一些比黑暗更深邃的暗流在渾濁地旋轉著。
拋開了手槍,她回過頭抱起唯一存活下來,依舊在沉睡中的“天佑1號”,收拾心情朝著發光的飛機走去。
——睡吧,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