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生命如酒
陳曉蓉(湖南張家界)
這個夜里,突然就想起他來了。他的離世,像一個隔年的傷疤,時常復發(fā),一想起來心里還會隱隱作疼。
他脾氣乖戾,嗜酒如命,是十里八鄉(xiāng)出名的酒顛子。據說時常手拿樹枝,把他的小腳女人追得東躲西藏。起因無非是他把家里惟一的下蛋老母雞拿去換了酒喝,而家里又指望著用母雞的蛋給他惟一的兒子換學費。
他年輕時,家境殷實,讀了十幾年的私塾,一手毛筆字極漂亮。但他不善經營,不到一頓飯工夫就把家里僅剩的三畝六分田輸得干干凈凈,從此就只能放下身段做農民了。賭博自此金盆洗手,但酒是一天不能少的。有酒暫時相安無事,沒酒立刻天下大亂。他罵起人來很厲害,十幾年私塾底子,可以罵得老母雞不敢生蛋,罵得公社書記張口結舌。不知道是哪根筋不順,總之,他的脾氣歷來很壞。
血緣上講,他并不是我親生爺爺,只是因為沒有生育,抱養(yǎng)了我父親。
他待我母親很不好,哪個地方沒招呼周全,一定罵得她抬不起頭。1970年代,我家人多勞力少,飯都吃不飽,他的酒卻不能少。至于下酒菜,幾粒黃豆、一塊豆腐干、幾絲咸菜,都可以。
父親為了他的下酒菜特意置了張魚網。每天傍晚收網,能提上來許多銀光發(fā)亮的小魚,把他美得,連魚帶骨頭吃下去,抿一口酒,嘴咂得滋滋響。一天晚上,父親收網時發(fā)現破了一個洞。他知道是隊上劉毛頭家水牛踩壞的后,當即罵上門去。我們和小伙伴玩吃了虧,他也不管有理沒理,打上門去再說。
不論他多么威風八面,見到我們就軟下來,任由我們姐弟仨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我們沒見過奶奶,是他一手帶大了我們仨。小時候姐姐天天騎在他脖子上,跟他到茶館去喝茶、串門兒。別人逗她:丫頭,長大后想干什么?她神氣活現地回答:像爺爺一樣,抽煙喝酒長胡子!
我出生時他并不待見我,一見又是個女孩,天天指著母親房門大罵。一個月子坐下來,母親眼都哭腫了。父親氣不過,你不喜歡是吧,我偏要看得嬌,跑到城里給我買了好多花衣服。等我會說話了,他發(fā)現我特愛笑,一笑兩酒窩,會說話,又會撒嬌,從此把我當成心肝寶貝。后來弟弟出世,他終于如愿以償,但對我的偏愛一直沒有少。
我放學后,他時常偷偷叫住我,從爐里扒出一個烤得香噴噴的紅薯,說,“妹妹,來,給你的,站到門后面去吃,莫讓姐姐弟弟看見了。”直到現在,我牙疼到醫(yī)院去補牙,姐姐弟弟還開玩笑說,都是因為爺爺給我吃獨食吃多了。
除了父母,他就是我們最溫暖的依靠。一個冬天,當赤腳醫(yī)生的母親到外地學習去了,當民辦教師的父親在校未歸,家里只有他帶著我們姐弟仨。雪下得很大,北風從瓦縫里夾著雪片鉆進來。他緊緊抱著我們仨,蜷縮在墻角一塊稍干的地方,用他黑黑的大圍裙包裹著我們,像一只黑色的大鳥張開翅膀保護幼雛,一邊拍著,一邊哄著,“大丫頭、妹妹、弟弟,莫怕啊,有爺爺在這里……
他的身體一向硬朗,只是夜里經常咳嗽。我父母想勸他戒煙戒酒,又怕他發(fā)脾氣,就支使我去:“妹妹,爺爺最喜歡你了,肯定聽你的。”我的辦法很簡單,直接爬到他身上去扯他的胡子,問一聲不答應就扯一根胡子下來。他只好告饒。后來煙真不抽了,酒也喝得少多了。
過了70歲,他突然變得特別好,和先前判若兩人,對母親的態(tài)度也是180度大轉彎。也許是出于對我們姐弟仨的疼愛,也許是母親常年善待他的結果。他再也不亂罵人了,開始撿點廢品,賣了給自己買點小酒,給我們買點零食。有一天,我和弟弟在學校里睡午覺,正迷糊間,被人輕輕叫醒了。原來是他,變戲法般從圍裙里掏出一大堆桃子來,是他賣了廢品,買了特意給我們送來的。不光待我們好,待親友四鄰、母親的家人都極好。他有一手編“草窩”(就是稻草編成的沙發(fā))的絕活,給親友四鄰編了不少。這種草編的沙發(fā),放個棉布墊子,坐起來特別舒服。
他這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酒。人生如酒,酒如人生,這話說得還真不錯。他的前半生像一杯濃烈的包谷燒,有些灼人;到了晚年,終于退去火氣,變得醇厚綿和。他生命的最后幾年,是我們家最和睦、過得最幸福的時光。
他去世得很突然。早上,他還沒有起床。母親煮好了雞蛋,讓我去叫他起來吃。我走到床邊,叫了幾聲,“爺爺,爺爺,吃雞蛋了。”只聽見他喉嚨里咕嚕咕嚕響,像是一口痰卡在那里了。覺得不妙,我飛快跑去叫母親。母親過來,打開藥箱,準備急救。我握著他的手拼命地叫,卻感覺他的手漸漸地冰冷了。我和弟弟大哭起來。13歲的我就這樣一直握著他的手,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最疼愛我的人永遠離我而去了,痛徹心肺。
他的遺物只有一口老舊的木箱。里面放著幾套換洗衣服,底下有個折得整整齊齊的紙包,打開一看,全是一毛二毛的角票。我邊數邊流淚,11元8角,這是他賣廢品攢起來的,也是他留給我們的全部遺產。
他75歲壽終,如果在世,今年剛好是100歲。以前他常說,“妹妹好,又乖巧又聽話,還讀得懂書,長大了一定是個女秀才。”然而這些年來,我這個他最疼愛的孫女也沒什么能告慰他的。現在遠離故土,東顛西跑,卻一事無成,逢年過節(jié)都難得給他燒上一回香、添上一抔土。當初,爺爺是白疼我了!想到這里,我的淚又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