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的勞動可以有多體面?
真正的問題是,作家不是天底下“最適合單干”的職業嗎?他為什么需要“找到組織”?
何三畏
6月4日,鄭淵潔先生收到“中國作家協會”的信,表示“尊重您的意愿,接受您的退會請求”。這是中國的任何一個組織里的成員所能受到的罕見禮遇。因為中國的任何一個組織都不曾練習過這種對個人的禮貌的文體,何況這是“分手信”。
當然,這封公函里也流露出一股可笑的酸腐。例如,它要求鄭先生退回“會員證”。其實,對于一個自動公開而高調地宣布退出的會員來說,那個本本能意味著什么呢。何況鄭先生已經是公眾人物,他的主要活動場所是圖書市場,那個本本能比鄭先生的臉面管用嗎?
不過,考慮到在中國一般的組織都會以為自己的品格和權利是高于公民個體的,即便對你實施了傷害,只要告訴你這是組織的意思,也就等于高于法律的最后辯護。特別地,它對于自己的成員,基本上只有“開除”而沒有“退出”一說。所以,中國作協這封貌似平等的信,仍然值得贊賞。
鄭先生曾經是“北京市”和“中國”兩個名頭的作家協會的會員。他已經退出兩次了,兩次的理由都相當有趣,值得分享。
去年,鄭先生“公開宣布退出北京市作協”是因為:北京作協的行政級別,雖然從“正處”升為了“副局”,但是“為作家服務的水平卻從‘正處’降級為‘副股’”了,而“2000年后,本人明顯感覺受到北京作家協會的排擠”。
今年,鄭先生“宣布退出中國作協”的理由有三。一、不能與身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和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的某人“為伍”;二、“政府每個月通過作協給中國200多名駐會專業作家發工資,而這些駐會專業作家‘真正寫歌功頌德的還極少’,中國老話: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難道這200多名每月領取政府發的專門用于寫作的工資的駐會專業作家都屬于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一族?”;三、中國作協某些“文學官員”“根本不懂文學”,“中國作協全國委員會難以促進中國文學的繁榮發展”。
兩份聲明似乎都表明,鄭先生不認可的只是作協的“個別人”,而對作協本身,或許還保留著某種感情;同時,鄭先生似乎對作協的行政級別比較敏感。不過,字面上是一回事,或許鄭先生只是帶著皮皮魯一樣的調皮在說話。例如,他雖然不滿意“專業作家”不以多多“歌功頌德”去回報“工資”,但他也沒有奮勇當先去頂替“專業作家應該做的工作”。
不過,這都只是表面的糾結。真正的問題是,一個作家與作家協會到底是什么關系?作家不是天底下“最適合單干”的職業嗎?他為什么需要“找到組織”?“干干凈凈”地做一個作家有什么難?
這些問題把我們帶回到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傳統。早在延安時期,革命作家就進入了“集體寫作”。1949年以后,國家高度體制化,作家屬于“作家協會”。產生了“官員作家”,和“拿工資的專業作家”——國家一度取消了稿酬和版稅,“專業作家”只能靠工資生存。包括作家組織在內的所有合法組織都按級別獲得國家財政支持。如此,作家便既沒有離開組織的可能,也沒有離開組織的必要。
但是,80年代以來,體制開始寬松,稿費和版稅逐步恢復。到今天,“自由作家”已經可以生活得下去,或者生活得很好。然而,作家體制似乎仍然“被信仰”。一個作家宣布“退出作家協會”,仍然是一個刺激性的新聞,并且作家本人和作協兩方面也都扭扭捏捏。同時,跟鄭先生同樣擁有讀者市場的青年郭敬明,還在“向組織靠攏”。
而組織也開始“世俗化”,奉行“揀到籃子里的都是菜”的策略,正當郭敬明先生因為抄襲案而搞得身敗名裂之時,被組織迎進廟堂。
中國人敬惜字紙,作家是一種高貴的職業。記得幾年前,有一次筆者在家里自言自語,說我仍然奉行“不加入任何組織”的原則,有人酒后遞了一份某作協會員“登記表”讓我填,我沒領情。但我妹妹一聽,也是不經意地就隨口說了一句:這個還是可以加入。我當即一愣,心想這是為什么呢?后來我覺得,她是把作家協會當成純民間的“文化貴族”團體了。
看來,作家還是應該自勉。作協當然算是比較“民間”了。但是,過上不依附于行政力量支持的生活,才算更加體面。不然也對不起高看作家的公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