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亡永乖隔
今年是先師許紹早先生80冥壽,他離開諸弟子,已有13個年頭了。
1978年我考入吉林大學中文系。入學后同學們私下傳說最多的本系名師,除了以《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和《英雄贊歌》聞名的老詩人公木,便是許先生了。關于他的故事頗有一些傳奇色彩。譬如說他是王力先生得意的高足,一畢業便被王先生召到北大進修。他還是講師時,王先生來信,信封上赫然是“許紹早教授”。想來自是他老人家認可許先生而暗諷職稱評定。
這些傳聞,沒有誰向先生求證過。不過,王力先生主編《漢語史稿》時,的確曾特意借調許先生擔任其助手,并讓他負責中、下冊近半篇幅的撰寫。這些都確鑿地記在了王先生的《跋》里。
曾見詹伯慧先生回憶,1946年抗戰結束,王力先生從西南聯大回北方去,路過廣州。時任中山大學校長王星拱的習慣是,但凡有人才從廣東過都會極力挽留。他請王力先生擔任中大文學院的院長,王先生開出的條件是要辦語言學系。校長一口答應。許先生是1948年考入該系的,而詹先生正是他的同窗。
許先生給77級開選修課時我讀大三,旁聽方才得見傳說中的先生,面容清癯,略顯瘦削。限于我的粗淺學識,先生的講授有些地方聽得懵懂,但也常常有醍醐灌頂的驚喜收獲。譬如講“古無輕唇音”,先生舉“趙各莊”其實就是“趙家莊”的例子,過耳不忘。
臨畢業時,我參加了碩士研究生考試。許先生那年不招生,最后報的是杭州大學姜亮夫、蔣禮鴻諸先生的訓詁學。本校當時不在本科階段開設相關的課程,復習中自然遇到許多困難,老師們一致推薦去請教許先生。據說先生每天下午必睡足午覺后才肯接待訪客,但我貿然登門說明來意,先生卻說隨時可以去,兩點之后即可。之后的求教總是這樣:久思不解的問題,先生幾句話便能中的,頓時點透;三言兩語,糾結之處,渙然冰釋。
后來收到杭州大學“你已達到我校錄取標準,名額已滿,不予錄取”的通知,幾經周折,回到家鄉一所財經類大學任教。兩年后考取先生的研究生,成為入室弟子。
許先生長于語法研究的定量分析,作為后輩,私下以為,他對師祖王力先生縱橫捭闔、開宗立派的學術風格,并不很接近,反和重視細節入手的呂叔湘先生頗有切合。也是傳聞,說許先生到呂先生家去不必預先打招呼,享推門而入之禮遇。
先生一生著述不豐,且多為討論具體語法現象的單篇論文。即便只是這些單篇,也由于他對發表所持的謹慎態度,留連于反復修訂,數目無多。正因為此,學界一直關注的他的《近代漢語史》,尤其是其中語法史的專項研究,終未形成體系性專書。這自然是先生乃至學界的遺憾,也使得他的聲名與學術造詣的不相匹配,只有行內人才知曉。這種精審的治學態度,和時下某些未必有所持論卻高頭講章源源羅列的“學術風向”恰成對照。
大約也是因此,弟子們提起先生,都不免敬畏。師妹武振玉如今已是博士生導師,那時去先生家請教,時常拉上我這不成器的師兄作陪。其實先生對她并不嚴厲,但學生心中的景仰,的確會造成某種不安。仔細想來,先生的風范其實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君子氣象。
那時前屆師兄徐正考留校剛結婚,住房就是研究生宿舍的一個單間。有次先生去看他,談得晚了,趕上午飯。弟子們都知道先生從不在學生家吃飯,但那天正考兄幾番堅持,先生情緒也好,破例留了下來。正考太太和師兄弟幾個臨時抓弄了幾個菜,書桌上大盆小碗,大家圍坐,倒是先生談笑風生,令弟子們真切體驗到了他的親切。
另一與學問上的嚴謹相映成趣的是,先生在家竟是主持廚灶的婦男——其中或有師母身體不好的原因。于是時常見先生手提籃子前往菜市,課間閑談時,于米面肉蛋價格之浮動,如數家珍。
某年暑假,祖籍廣東陽江的先生返粵探親。許家本是廣東世家,親友們的款待,自是常情。回來后談起廣州飲食,先生慨嘆已經不能適應那邊的生活,并且特意舉例:那邊是要吃活魚的!某親戚買下一條草魚,養在盆中,后來發現不夠活泛,竟要另買。這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北方,的確有些天方夜談的意思。
碩士畢業后,接到先生的第一封來信,抬頭竟然稱我為“吾弟”,惶恐萬分,心中只好將此“弟”理解為“弟子”,方才釋然。
大約在1996年,得便回到母校,特意拉上正考兄,到先生家拜見。之前正考兄特意叮囑,先生近來身體不大好,不要坐太長時間??蛇M門后,先生拉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松開。因為怕耽誤先生休息,沒有和先生、師母交談多久就起身告辭,先生頗為不舍。這和他老人家的一貫風格大為不同。當時心中也感到意外,卻未想到自己如此匆匆而去,與先生竟成永訣。想起此事至今每每嘆息。
過去看古人詩,讀到“存亡永乖隔”,總覺說得太平淡了。然而,對故去者的掛念,最平淡的,其實才最是割舍不下。我對先師的懷念,于此正可謂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