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來我成了華裔可以在高層任職的典范, 我發現我有責任去打破種族的歧視和局限, 在亞裔中培養美國未來的領導人
“請你寫報道時引述我的英文,不要引述我的中文,我的中文水平只相當于一個8歲的孩子,完全代表不了我智力水平。”趙小蘭再三讓記者保證這一點。小妹趙安吉在一旁俏皮地沖趙小蘭擠眼睛,“沒錯,你的英文確實比你的中文要聰明得多。”她調侃著比她年長29歲的大姐。
桌上插著大把美麗的菖蘭和白玫瑰,身穿黑色套裙的趙小蘭親自斟茶,“我們家家教很嚴格,小時候家里來了客人,女孩子都不能上桌,而是站在客人身后當女侍,隨時觀察客人的需要,上菜,斟酒,直到我當上了部長,在客人的一再要求下,才有了上桌的資格。”趙小蘭說,姐妹們的待人接物、對他人的體察、得體的談吐,全部得益于這些自小訓練的東方禮數。趙小蘭的母親朱木蘭常對客人講,趙家給女兒們的嫁妝,是教育。
趙小蘭自稱中文水平只相當于8歲,是因為她正是在8歲那年,隨母親漂洋過海,到美國與當海員的父親相聚。在出任部長的就職演說上,她毫不諱言自己是“乘小船來到這個國家”的。
“趙氏六姐妹”是美國華人中的一個奇跡,除了趙小蘭作為首位亞裔內閣成員連任8年勞工部長,成為華人在美參政的最高典范之外,她的5個妹妹也都出類拔萃,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三妹趙小美,受姐姐影響步入政界,曾任紐約州消費者保護廳廳長,是紐約州歷史上第一位華裔州政府一級主管;小妹趙安吉僅用3年就讀完哈佛商學院,目前在趙父的福茂航運公司挑大梁,把國際貿易和海運玩得風生水起,并嫁給了美國投資巨頭Bruce Wasserstein。“我們六姐妹里頭,小妹最能干了。”趙小蘭說,“家里常說笑話,父親連生了6個女兒,一直生到最后一個,才等來了他的接班人。”
拯救“泰坦尼克”
其實,父親趙錫成最初選定的接班人是大女兒,但是趙小蘭一畢業就投身花旗銀行,并在事業快速上升期棄商從政,成為“白宮學者”,因受到當時的里根總統和老布什副總統的青睞,被任命為聯邦交通部海運管理署副署長,成為聯邦政府中擔任要職的首位亞裔女性,負責該署30多億的美元預算,管理3000多名員工,而這一年,她才33歲。
從海運署副署長到聯邦海事委員會主席,再到聯邦交通部副部長,趙小蘭的職業“三級跳”只用了4年的時間,這給那些認為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有“玻璃天花板”的華人提供了一個有力的反例。
小蘭的政治生涯恰逢多事之秋,核潛艇爆炸、泛美航空公司“洛克比空難墜機事件”、東方航空公司職工罷工、阿拉斯加油輪泄漏、加州大地震……她也因為在這些事件面前的快速應對和積極善后,被認為是危機處理的能手。所以,1992年美國最大的慈善組織“聯合慈善基金會”爆發總裁挪用善款并鋃鐺入獄的丑聞時,董事會一致相中趙小蘭,讓她接手,“挽救了已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號”。
這是一場空前的信任危機,該基金會1400名會員中有一半退出了基金會,捐款數字大幅下滑,美國社會一向引以為榮的慈善事業遭受沉重打擊。上任第一天,趙小蘭就看見基金會的員工在走廊上哭泣。
趙小蘭重新設立財務管理控制系統,嚴格監管現金流動,減員增效,并主動把自己的年薪從40萬美元減至19萬美元,出差坐經濟艙,住平價酒店,乘出租車。她的改革在第二年就收到明顯成果,重新召回了老會員,募集善款比上一個財政年度增加了4700萬美元,聯合基金會徹底擺脫了貪污丑聞的陰影。當趙小蘭離任時,董事會為表彰她的貢獻,大家自掏腰包,給她發了一個30萬美金的大紅包,趙小蘭婉拒了。但她并非沒有收獲,在慈善基金會的經歷,讓趙小蘭跟美國許多勞工組織結下了良好的關系,這無疑為她后來出任勞工部長打下了民眾基礎。
第一次帶“男孩”回家
是老布什的勸說讓趙小蘭最終下了接受小布什任命的決定,在過去的歲月里,布什一家已經與趙家結成了“通家之好”。作為趙小蘭初入政壇的領路人,老布什更是對她有提攜和知遇之恩,他多次鼓勵她說,“聯合慈善基金會那樣一池污水你都能澄清,勞工部長非你莫屬,我們對你絕對有信心。”
因為忙于事業,趙家大女兒反而是那個遲遲出嫁的姑娘,直到40歲,趙小蘭才跟51歲的美國參議員尼馳#8226;麥康諾成婚。麥康諾是肯塔基州共和黨人中擔任參議員時間最長的人,因此深得布什家族的信任。
“我一直努力找個中國男孩,母親總是擔心我。我和我丈夫結婚有點滑稽。我要他去我家里,當著我全家人的面向我求婚。這位資深議員,在國會經常侃侃而談,那晚面紅耳赤,欲言又止,急壞了旁觀的妹妹們。”在二老和5個妹妹從頭到尾挨個點頭之后,麥康納才松了一口氣。
“要知道,他是我這么多年來帶回家的第一個男孩。”趙小蘭笑著說。
作為趙家長女,趙小蘭一直是父母的左膀右臂,“我們家的規矩是老大帶老二,這么多妹妹,都是我一個個把她們帶大。”長姊代母,她因此練就了一副隨時準備承擔責任和照顧他人的肩膀,不妒忌,不怕受委屈,永遠把自己的需求放在最后。從政,比起從商來,更對她胃口,“政治并非權術,而應是一種公共服務(public service)。”
按照美國的規定,內閣成員在進入內閣之前必須清空私人財產,趙小蘭放棄高達7位數的高薪工作,并處理掉了名下的股票和債券。所以趙錫成常常心疼女兒:“在我們家,小蘭的事業最成功,可是她也最窮。”
父母覺得趙小蘭出閣實屬不易,送了她一枚3克拉的鉆戒,“而我丈夫只給我買了一枚很小的。”她的無名指上,戴的是這枚很小的。
迎接趙小蘭上任的禮物,是勞工部急需處理的上萬件待審積案。她當機立斷,在芝加哥及亞特蘭大設立專門的處理中心,以近似瘋狂的速度投入了工作。在她的任期內,她促成了《公平勞動標準法令》和《養老金改革法案》的出臺,為廣大勞工爭取到了更多的權益。但她也因兩起煤礦坍塌事故而受到爭議:西弗吉尼亞Sago礦難和Crandall峽谷地區6個煤礦坍塌,事件發生后,某些人把矛頭指向趙小蘭,他們認為,正是因為趙小蘭削減了一百多名煤礦安全和健康部門的檢查員,才導致了Sago礦難和Crandall峽谷礦難的發生。但在任何國家,勞資關系都是復雜的一對矛盾,因此,評估趙小蘭的功過并非易事。
積善之家
從美國勞工部長的位置上離任以后,趙小蘭一直在為紀念其母的“趙朱木蘭基金會”服務,這個基金會的目的是為了“延續家族的記憶”,她也更愿意對別人講述父母的故事,而非自己的故事。
父親趙錫成,1949年從上海交大畢業,在叔父的“天平輪”上實習。哪知時局惡化,上海港口被封鎖,有家不能歸,被迫去往臺灣,和一直愛慕的朱木蘭失散,每次朋友幫他介紹相親,他只是搖頭。但機緣巧合,趙錫成在報紙刊登的畢業考試合格的名單中,欣喜若狂地發現了朱木蘭的名字,原來她也隨家人來到了臺灣。這段傳奇被趙家六姐妹奉為經典愛情故事,父母一生恩愛,直接影響了每一個女兒的婚姻觀。
趙小蘭常說,母親是她們所有人的基石,她永遠想著別人。在患淋巴癌的彌留之際,小妹安吉聽見母親嘴里含糊地說著“毛毯”,就取了毛毯給母親蓋上,結果母親說,“不,你快給護士蓋上,這里很冷。”私人護士眼里全是淚水。
母親一生相夫教女,熱心慈善,重視教育,資助過數千名學子,50多歲時還攻讀下了文學碩士學位,在家庭富裕起來以后,每次女兒勸母親添置新衣,她總是說,有這筆錢,就可以多資助一個學生。
父親趙錫成從一無所有,到美國最成功的航運大亨,是第一代華人移民奮斗的典型,“70年代尼克松訪華以后,我父親是第一批回到中國的,他急于回來與祖父相見,沒想到祖父已經不在人世了。此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祖國,在造船、航運和教育等方面不遺余力地幫助中國。”江澤民、吳儀、溫家寶都數次會見過他,溫家寶贈他一幅書法:“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即使在經濟危機的時候,父親一樣在中國大力投資造船,發展航運。作為家族生意的左右手,小妹趙安吉對此表示反對,因為這違背商業邏輯。“父親說,生意總是有賺有賠,但是一個長期友好的伙伴關系遠在利益之上,這是永遠的朋友,不是生意。”趙安吉說,父親在這一點上表現出來的堅決,她除了服從,沒有第二種選擇。
美國亞裔應該有更高的政治抱負
人物周刊:您的家庭有交通航運背景,比如您的叔祖父、父親都是因航運發家,您能擔任美國交通及海事相關政務是否與此有關?您父親是否給過您一些理念上的幫助?
趙小蘭:坦白地說,沒有。當然,我無法否認從小對海運的耳濡目染,但是在我的職業生涯中,父親從來沒有給過我任何直接的建議,即使你問他,他也不會告訴你答案。他不信任、也不鼓勵任何不是經由自己思考和實踐所得出的結論。父親對我的幫助是精神上的,比如我每次宣誓就職儀式上,父親都是我的持《圣經》人(宣誓者必須手觸《圣經》)。
人物周刊:據說老布什常對他太太芭芭拉說,“要跟趙家學學怎么教育孩子。”
趙小蘭:我們父母確實特別注意子女的教育,從小我們就必須自己動手做一切事情,連清理游泳池、鋪柏油車道都是我們自己動手做,即使家境富裕了依然如此。父親領著我們勞動,當時安吉只有幾歲,也跟在旁邊幫忙遞東西。父母就這樣把家庭與團隊合作的觀念帶給我們,我們是一支夢之隊。有意義的是,我們是被東方和西方兩種價值觀同時教育出來的,這兩者在我們身上結合得很好。《世界日報》刊登過我們家族的故事,這本用中英文介紹趙家教育方法的書再版了5次,在美籍華人中很受歡迎。
人物周刊:當初移民美國的記憶是怎樣的?
趙小蘭:那時候我們家境困難,父親白天黑夜地兼著3份工作養家糊口,我記得小時候,販賣冰淇淋的流動車,放著丁冬的音樂開過,我的嘴里就潮津津起來,可那時,每個星期只能吃一次冰淇淋,而且是幾個孩子分食一支,直到現在,我都認為那是我吃過的滋味最棒的冰淇淋。
人物周刊:作為華裔移民后代,在您的從政生涯中,您是否感覺到“玻璃天花板”的存在?
趙小蘭:在美國白宮,亞裔工作人員很少,除了一些菲律賓人,他們的工作只是端茶送水和提供食物。父母常常要我保持好奇心,鼓勵我突破這些限制和邊界。父親常說,要敢于做大夢。對我自己來說,從政最初無非是希望給家庭帶來榮譽,進而給中國人帶來榮譽。后來我成了華裔可以在高層任職的典范,我發現我有責任去打破種族的歧視和局限,在亞裔中培養美國未來的領導人。在我的任職期間,我聘用的亞裔和華裔工作人員是歷來聯邦政府中最多的。
人物周刊:您大量聘用亞裔和華人,不會給您招來非議嗎?因為您是華裔,所以您創造了更多的機會給中國人。
趙小蘭:當然會有非議!但是不管你做什么都會有非議的!在勞工部中,連我在內有17人的高層職位,我把其中兩個席位給了一個華裔和一個韓裔,連我一共3個人,這是亞裔首次在美國政府達到這么高的職位。我還為亞裔的年輕人提供實習的機會,讓他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可以深入政府部門,了解并參與美國政府的運作,每年我都會啟動訓練項目,讓亞裔年輕人知道如何在政府謀得職位;對已經在聯邦政府任職的亞裔員工,我則給他們提供提升培訓,教給他們溝通技巧和提升領導力的技巧。
我最大的愿望,是在美國的亞裔能有自信去追求更高的政治抱負。我自己剛開始政治生涯的時候,環顧左右,我是惟一的中國人,我感到孤獨。所以我總是在辦公室里設立兩個亞裔的助手職位,我自己在39歲之前沒見過一個部長,我希望年輕人能有比我更好的機會。
如何處理危機
人物周刊:離任后回顧您擔任勞工部長的8年,您怎樣評價自己任期內的成敗得失?
趙小蘭:(笑)要回答這個問題,這其中有文化差異:如果我用中國人的慣例來回答這個問題,我就得說,我做得還不夠,還有值得改進的地方;但是如果用美國人的思維和態度,我得說,我干得非常棒!
我很幸運,授任之時是我自己最有信心接受挑戰之時,作為惟一一個布什內閣成員出任部長,我的8年任期是最長的,在各個部門中,勞工部表現最為出色,8年里,全國受雇的人數比以往有了大幅度提高,包括我們通過的保護白領加班的法案《公平勞動標準法令》等,到現在,還有很多人懷念我在職的時代。有很多數據可以證明我是一個好部長,這是硬證據:在我任職期間,美國受雇人員的健康情況是最好的,醫療福利待遇大幅度上升,勞工失業率是5.3%。而現在美國勞工的失業率是9.9%。
人物周刊:您提到您在改善美國勞工醫療待遇方面很有心得,那么您如何評價奧巴馬政府剛剛通過的醫療改革?
趙小蘭:這其中有很大的不同:共和黨代表的是整個勞工階層,無論他們是否屬于工會,都會被照顧到。而對民主黨來說,他們所能聽到的只是聯邦工會里的聲音,要知道,只有12%的勞工屬于聯邦工會,其他88%的人的聲音,民主黨可能是聽不到的。而在這12%中,只有3.7%的人能夠享受到私人的醫療保障福利,這個數字并不算高。
人物周刊:經歷過兩屆布什政府,您怎么評價這對父子?
趙小蘭:這對父子非常特別,老布什和小布什都對中國抱有極大熱情,他們喜歡在中國旅行。早在老布什就職的時候,小布什已經來到中國,他還記得自己在天安門前騎自行車的經歷。他們身上有很多中國人欣賞的素質,比如極強的家庭觀念。
人物周刊:您被譽為危機處理能手。您知道,中國作為一個勞動力密集的國家,也是一個勞動事故發生率比較高的國家,比如礦難,您有何經驗教訓可以分享?
趙小蘭:在面臨危機的時候,最重要的一點是你自己要先保持平靜,然后你必須有能力去搜集真相。危機往往錯綜復雜,作為較高位置上的領導,你必須去蕪存精,把正確的信息分辨出來,這需要依靠經驗和直覺,并永遠仔細傾聽,留給自己余地去彌補錯誤。另一點是良好的溝通,政府有責任及時并清晰地告訴公眾,我們現在面臨的局面,這一點在美國尤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