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法院為何能成為美國政治的風暴眼
繆因知
近期國內譯介了不少闡析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運作的專著,在資料占有和學理剖析上都頗有可觀之處。而今年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的《風暴眼:美國政治中的最高法院》一書出自最高法院研究翹楚奧布萊恩教授之手,更是酣暢淋漓地向我們揭示了華盛頓那座大理石殿堂中9位法律巨子之間的互動是如何受制于社會上更大范圍的權利斗爭,又是如何在這個大國的政治和社會生活中掀起滔天風暴的。
有人比較在意這些關于美國最高法院的論著的祛魅意義,強調說最高法院果然不是真理的化身、神圣的殿堂,而不過是凡體肉胎博取政治利益的環節之一罷了,何需景仰,何必膜拜。這話看似有幾分道理,但推敲之下,卻似乎沒有點到關鍵處。畢竟,美國和任何一個地球上的國家都只是凡夫俗子構成的國度,在這個人類的世界中,真正值得人們崇敬的本來就不是遠在云端上的東西,而是出于蕓蕓之間,卻能為后世開太平的那一切努力。細觀《風暴眼》,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點恰恰是:最高法院以區區9人之微,不僅能劈波斬浪地驅動美利堅這一大船的前行,還成功地令社會的種種轉型在一個相對平和與穩健的節奏與環境中實現。
究此“奇跡”的緣由,仍然在于美國的憲政結構對最高法院的影響上。首先,在一個多元的自由民主社會中,最高法院大法官身上理所當然地會折射不同的利益取向和思想觀念,從而使得“神殿”內也照樣產生公共政策決斷的碰撞。但是,大法官們攻防的武器不是強力抑或陰謀,而是連篇累牘的辯論與推演。百年之下,帝王墓早拱,紙卷仍流傳。大法官們當年運用“經濟學家的洞察力、詩人的領悟力、為官的經驗、政治學家的眼光與歷史學家的遠見”(第四章)擲出了具有至高約束力的裁決,平息了一時的爭議。而時至今日,決定一項裁決的生命力和裁決的作者被人銘記和熱愛程度的,也仍然是那些思維與墨跡本身的說服力。最高法院裁判的結果是政治的,但過程卻是理性和經得起時間考驗的。
其次,美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們雖然以才情縱橫、下筆萬言著稱,可他們卻不是可任意揮灑的劍客,而必須隨鐐銬一同起舞。這鐐銬有兩重,一是憲法,二是法律自身的邏輯。最高法院以具有雷霆萬丈的違憲審查權聞名于世,但這一權力卻輕易行使不得。和豪言“憲法是我參加制定的,我也記不得。我們每個決議都是法,開會也是法”的東方政治家不同,憲法是美國大法官們念茲在茲,并且不能被他們隨意打扮、隨意解釋的。一樁影響時代的判例的誕生,不僅需要大法官們被動地等待時機,更需要他們用字斟句酌、咬文嚼字的水磨工夫來換取。他們和兩造律師就事論事地進行法律討論,接受同一殿堂中的對手發出的質疑和詰難(第一章)。這也是為什么大法官們會忠于自己對法律的理解,而無視當初精心挑選和提名他們的總統的意愿(第二章),以至于被稱為“整個華盛頓惟一為自己工作的人”(第三章)。
可見,最高法院之所以能成為美國的風暴眼,是因為社會信服其解釋憲法的權威。而這種權威又從根本上來自于其對憲法權威的捍衛。大法官們對憲法的遵循,對憲法殫精竭慮的研讀所展示的邏輯與思辨,才是這9個人的話語被億萬人服膺的理由。美國人沒有創造或尋找任何神靈來引導他們,但他們擁有9個信仰法治、諳熟法律的話語與規律的智慧與老到之人。這9個人沒有自身的思維力以外的能量,所以他們不可能庇佑美國人擺脫一切苦難與爭端,戰勝人性固有的偏見與其他弱點。但和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相比,由于“最高法院將憲法的含義注入到更廣泛的政治爭議解決之中”(中譯序),這個國家在更大程度上用墨水與唇齒的較量代替了鮮血與拳頭的比劃。
風暴眼中無風暴,制造風暴的當事人無需擔心事后彈劾和報復的威脅,可以平心靜氣地,以慣常的方式思考、書寫和籌劃下一場風暴。風暴眼外的風暴也不是那么狂戾,因為這些風暴本質上是通過對既有規范的解讀而產生的思想洗禮,而非權利義務強行重新配置的革命巨浪。
美國的政治生活并不完美,但其種種優長之處不容忽視。其中最令人矚目的就是一個“自由民族”(前首席大法官懷特語)對法治的共同信仰與最高法院大法官們對法律智識的不懈追求和對法律原則的恒久堅守。
[美]戴維#8226;奧布賴恩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