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懷揣夢想到小島追尋房子和自由的妓女,在將要得到自己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切時卻開始自我否定。在男人與男人之間,在欲望和理想之間,這個女人最終究竟需要什么,又會選擇什么?
近郊。那座山清水秀的小島。荒蕪時子規每每逃匿的地方。在一片水澤中兀地就升出了這樣一個島嶼,孤零零地,島上遍布青松翠柏,那松柏特有迷人的芬芳。要跋涉常常會被水澤淹沒的小路才能來到島上。那時候并沒有什么人喜歡到這座荒涼的孤島上來。那通常是子規最煩惱的時候,煩惱到連島上可能會發生兇險都無暇顧及。很多年過去,子規已經忘記曾是些什么煩惱了,只記得那個月升的晚上,湖水突然猛漲起來,轉瞬就淹沒了那條通向陸地的小路。她從此記住了那種驚恐的無依無靠的感覺。一個人。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在孤島上。
是的,那晚子規只能被困在島上。她本能地爬到了島的最高處。眼看著大水慢慢涌上來,沖擊著堤岸,仿佛要吞噬這個無辜的島嶼。然后子規就想到了父母,想到他們一定已經走遍了城中所有的親戚家和子規的同學家。而此刻他們肯定就坐在派出所的長凳上,等著民警為他們填寫尋人啟事。子規想到這些時不禁啞然失笑,更難料自己一想到父母焦慮的神情,竟然會油然萌生出某種由衷的快意。
然后子規就覺出了冷,覺出了好像有小動物在她身邊跳來跳去,她想一定是刺猬或者灰兔一類。那晚她看到的最真切的動物就是枝丫上來回轉動腦袋的貓頭鷹了。它的玻璃球一樣的眼睛是暗夜中唯一的明亮。子規就是在貓頭鷹發出的凄厲叫聲中睡著的。對她來說,濃濃困意甚至比黑夜的恐懼更令她難以抵御。
子規是被林間的鳥鳴弄醒的。醒來就看到了那條浮上水面的路。
然而父母最終還是相繼離開了她。她只是記不得他們離開她究竟有多久了。從此沒有了家的溫暖,她卻意外地有了一些錢,而這些錢足以撐持她讀完大學和研究生。是的,當沒有了父母,子規才覺得終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她很努力地學習亦很風光地畢業。她也曾有過一份令人艷羨的衣食無憂的職業,她本可以把這種有望獲得提升的工作堅持下去,然后像很多這個階層的女人那樣充當賢妻良母,相夫教子。但是卻突然地,子規決定將自己放逐。
于是子規走上了零號島。那是那座島嶼現在的名字。曾幾何時,子規孩提時常常駐足的這座小島突然被開發商掠去,并廣而告之這里將成為市里最具投資價值的富人區。不久后島上果然開始大興土木,一座座紅頂白墻的建筑櫛次鱗比,相繼落成,且價格之昂貴,連鳳毛麟角的富有階層都望塵莫及。
以子規白領的收入,她當然和零號島風馬牛不相及。但子規卻固執地認為那座島是她的,是屬于她并歸她所有的,是的,那座島就是她的家。子規的這個想法確乎有些走火入魔,但子規卻堅信,這座城市中再沒有人曾像她那樣無數次登臨這片荒涼的所在了。于是子規認定在她和這座島嶼之間,是有著某種親人一樣的關系的,或者說,這座島嶼就是她的父母,甚至她的祖國,所以,她怎么能容許別人來侵占自己的家園呢,哪怕只是精神的家園。
于是像被強暴了一般,子規覺得自己成了受害者。尤其讓子規覺得不舒服的是,他們竟然給這個島起了如此俗不可耐的名字——零號島。自子規第一次登上小島,這里就沒有名字。就像一個家庭沒有名字那樣,但卻如此真實地存在著。如果非要給這個島冠名,也應該用她的名字而不是什么冷冰冰的“零號”。是呀“子規島”,多美的名字,有杜鵑啼血的味道,那才是這座島的深意。
然后著魔一般地,子規開始了為這座島的奔走呼號。她其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讓這座島保有它的本真,恢復它原有的自然風貌。為此她不惜四處游說,又四處碰壁,有權有勢的開發商怎么可能拆掉島上那些昂貴的房舍呢?是的,保護自然固然重要,但誰又肯為一個既沒有歷史遺存亦沒有文化積淀且名不見經傳的小島而放棄如此巨大的經濟利益呢?于是子規在這一輪拼搏中,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堂·吉訶德式的人物。當然這是很高尚的比喻,畢竟堂·吉訶德是有夢想的。但是在那些開發商眼里,子規這個漂亮的女孩,卻像螳臂當車的小丑。他們當然很難理解子規的想法,甚至根本就聽不懂子規的話。
很快子規鎩羽而歸。那種身心的疼痛、夢想的破滅,讓子規幾乎變了一個人。為了這一份無望的期待,子規不僅丟了工作,還被看作是一個“瘋女人”。而明明子規很漂亮也很理性,并且有著很深的學養。當然子規也消瘦了許多,形容憔悴,且精神萎靡,仿佛被什么徹底擊垮了,是亦蘇把她接回了家。
亦蘇一直是子規的好朋友,盡管她們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亦蘇的性格中沒有反抗,她卻也能憑靠著順從與寬容,順風順水地得到了這個世界上她想要的所有東西。大學畢業還不到一年,亦蘇就匆匆嫁給了兒時的玩伴。他們幾乎認識了一生,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而結婚不到一年就聲嘶力竭,幾乎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轉而亦蘇又閃電般地,嫁給了一位富有的港商。其實這不過是一種對外的托辭,事實是亦蘇被那個喜歡她的商人包養了。她并且不能經常見到老公,因為這男人不僅在香港有妻子,還有著極為復雜的社會關系。而這位港商其實就是亦蘇前夫的老板,那奪妻之恨,得以補償的是這位前夫擁有了下輩子也用不完的錢。
盡管在名分上亦蘇不能如愿,但在生活上卻應有盡有。單單住房就有大小三處,更不要說那數不盡的金錢和首飾。但這個富有的女人卻很寂寞,在尷尬的境遇中很難和別人交往。生活中她只有子規這個朋友,她們就像孿生姊妹一般地共同成長,永遠是同窗。上同樣的中學與大學也沒有因為最終走上不同的道路而“道不同不相與謀”。
她們依舊是最好的姐妹和朋友,盡管她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理念中。因為如此之深的手足之情,她們總是能理解并諒解對方,子規不會因為亦蘇的生活方式而輕看她,而亦蘇對子規為零號島所作的近乎荒唐的抵抗,也從未站在一般人的立場上質疑過她。
接下來亦蘇能做的,就是讓精疲力竭的子規休養生息。她給她吃的給她喝的包括給她錢。直到她把形容枯槁的子規喂養得又恢復了花樣美麗,其間不曾嗔怪過哪怕一句子規的不是。她知道子規和那座小島有著怎樣千絲萬縷的牽連,也相信子規丟了那座小島就等于是丟了她的靈魂。
但是,誰又能證明那個島就是屬于子規的呢?
那天在美容院亦蘇突發奇想,或許她已經思索很久。她緩聲細語,我們能不能換一種思路?譬如把島上最高處的那座最漂亮的房子買下來?有了那房子,你不是又能占山為王了?從此俯視全島,甚至俯視整座城市。想想這種女皇一般尊貴的感覺,小島不依然是你的嗎?
子規躺在美容院的床榻上緘默不語。她或者在思忖亦蘇的建議。亦蘇大概也猜透了子規的疑慮,立刻說錢不是問題,真的,至少首付沒有問題。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有孩子,我現在窮得就只剩下錢了……
子規驀地坐起來,轉動著白色按摩膏下兩只黑黑的大眼睛。當然,這不失為一個好的建議,亦蘇,干嗎這么輕易就放棄了你的聰明才智,你從來不覺得可惜嗎?
如果你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就如同你把一個溺水的人,從瀕死的邊緣拯救了出來。
那我們現在就……
但是,我不能要你的錢,這是原則。
那么,就算是我借給你的。
我這樣說,你還不懂?我是說,我要島上的房子,但我必須靠自己。
你連工作都丟了,就算有工作,你也不可能……
子規怔怔地睜著白色面膜背后的大眼睛。夢幻一般地,或者某種憂傷,就更像舞臺上那個可憐的小丑了。當然,子規說,以當前房價的昂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買得起的。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但卻絕不能不勞而獲。不不,亦蘇,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說我自己。我必須依靠自己,你了解我,所以,你必須要相信我。是的,靠自己。我能行。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亦蘇眼睛里無奈的目光。她顯然已經明白了子規的心意。平時她們也曾就此開過玩笑,但是這一次亦蘇知道,子規可能真的要做了。
就為了那個破島,值得嗎?
如果連你都不能理解我?
這可是人生的……
那么別人就更拿我當神經病了。
然后,沉默。在按摩師剛柔并濟的推拿中。
離開美容院的時候,她們依舊沉默不語,好像一場苦難即將來臨。
怎么不說話?子規問,有那么沉重嗎?你不是也認為這是最簡捷的方式嗎?
或者我不該提出買下那座房子。
一個很好的建議啊,子規輕松的語調,我就不會失去我的島了。
實在不是好的選擇,我后悔了。
無所謂的。無論怎樣,都是人生。
亦蘇發動了她的汽車。也許,蔡能找到一些可以幫助你的朋友……
子規坐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大堂里,身上諸多不自在。她知道出此下策絕非情愿,而世間多少事其實都是被逼無奈。事先已經約定好時間,子規早到,是因為想在大廳里喝咖啡。過去她也曾在此無數次逗留,但那時心情和現在顯然不一樣。河東河西,項羽也有別姬的悲壯。子規為此作了充分準備,讓自己在卡布奇諾的時候,感覺上和先前別無二致。當然她也精心裝扮了自己,讓自己看上去既風情萬種,又不失某種優雅高貴。
子規為自己要了咖啡。她知道很多有錢人就是要來這樣的地方消費,以顯示他們的咖啡都是五星的。而這些所謂的有錢人無非是在殘酷的攫取中敲骨吸髓,他們所榨取的每一個銅板都沾滿了他人的血。然后便道貌岸然地坐在這種地方,以炫耀他們的生活怎樣高尚。而高尚之于他們的靈魂,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子規太了解這些虛偽的有錢人了。
子規以為她要見的那個人會從旋轉的玻璃門進來,所以偶爾會抬起頭來看一眼那扇轉門。她覺得從那里旋轉進來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她的客人,于是在心里選擇著,哪怕她不喜歡甚至厭惡的那些男人。
子規的位子正對大門,因此旋進來的男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看她一眼。有的在走出了子規的視線后還會回過頭繼續凝望她。自這一刻起子規意識到,在這些男人的目光中,她一定已經與眾不同了。
她覺得咖啡的時間已經夠久了,她的心情也早已從緊張變得不耐煩。要來的總歸要來,既然她已別無選擇。她只是覺得周邊對她投來的目光越來越不友善,甚至充滿質疑。是的,有什么好質疑的,是,或者不是,無非兩種判斷。不錯,她就是在等,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是的,一個陌生人,又能怎樣呢?
背后突然發出的聲音讓子規驀地跳了起來。莫名的憤恨,想要發火,卻是那個男人溫文的話語,您是子規小姐吧?
于是子規才恍然記起,自己為什么要呆在這里,為什么要喝咖啡。叫我子規,我不喜歡“小姐”這兩個字,您能理解嗎?
對方啞然。
這時候子規才抬起頭來,認真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禿頂,矮個子,甚至比子規還要矮。看上去60多了,很可能比子規想象的還要老。但臉上的線條還算溫和,也許他的銅板上沒有那么多血腥吧,也未可知。
好吧。男人微笑。蒼老中依然紳士的優雅。然后做出很親和的樣子坐在子規對面,仿佛在消除子規此刻在人們概念中的印象。子規小姐,No,No,對不起,讓您等了這么久。您知道,我和蔡先生是好朋友啦。我也聽說了您的苦衷,都是朋友,小意思啦,只要我能幫得上忙。
子規不知道這個禿頂老頭到底是什么意思,亦不知亦蘇和她的蔡先生到底是怎么介紹她的。子規只是說,我以為您會從前面那扇門走進來……
哦,我就住這家酒店,蔡先生沒有告訴您?無所謂了,子規小姐,No,我這個人可能真的老了,您是否愿意光臨寒舍,還是……
盡管子規滿心的不情愿,卻還是跟著禿頂離開了大堂。或許子規還期望著能遇到一位白馬王子,卻也知道在這樣的情境中,她是沒有選擇的。
途經酒吧的時候禿頂走了進去,在柜臺前要了一瓶波爾多紅酒,服務生答應很快會給他們送到房間。顯然他們已經十分熟稔,但子規還是看出了服務生目光中的不懷好意。和這樣的禿頂單獨在一起,你又能指望別人怎樣看待你呢?
也許在禿頂出現之前,人們對子規的身份還心存疑慮,甚至當她是一個有錢的上等女人,至少寂寞的姨太太。但禿頂的種種作派無疑徹底出賣了子規,是的,她就是那種女人,因此她只配得到那些輕蔑鄙夷的目光。
穿越大廳時,子規覺得投向她的每一道目光都狐疑。這讓她滿心怨憤,她覺得此生從未領受過這樣的歧視。那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仿佛沉入煉獄,她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讓自己掙脫出來。
是的,她為什么要來這里?她在人們的心目中就那么骯臟嗎?可是她為什么非要這么做呢?是的,那份已經被她視為生命的寄托。一想到這個島就仿佛撥云見日,倏然間什么抱怨都沒有了。再說她明明就是來做這種事的,許你做就不許別人說,太霸道了吧。于是子規坦然,甚至快樂起來。起碼在心理上,她覺得自己早就勝過了大廳里那些煞有介事的狗男女一籌。是的,起碼她沒有坑蒙拐騙,草菅人命,她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和誠實付出賺取金錢的。盡管,在此之前,她從未經歷過這種被視為下作的交易。
很大的套間,證明禿頂確實很有錢。然后喝酒。然后他們都不勝酒力。然后禿頂就開始滔滔不絕,說他如何如何有錢有房子,又說他在香港和馬來西亞都有家室。因此他希望在子規的這座城市也有一個家,那樣他就不會總是孤孤單單地住酒店了。
他說得很直截也很厚顏無恥,盡管酒后語無倫次,但他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自然子規也聽懂了,她只是說,或許蔡先生沒有說清楚她的意圖。她不想有家,只想有一座自己的房子。
有了家不是就能有房子嗎?像蔡先生的女朋友那樣,還能有兩處、三處的房子,對我們這樣的人,小意思啦……
我和蔡先生的女朋友不一樣,子規義正詞嚴,我是獨立的,不想依附于任何人。
那我就先把房子送給您,禿頂順手掏出他的支票簿,您說的房子要多少錢?
您還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只要我應得的那一份。
您怎么會不想擁有一個舒適的家?您不覺得家的溫暖很重要嗎?
對不起,我要的東西不能用錢來衡量。
那么您到底想要什么呢?
您還不明白?我要的是房子,不是家。
那么,禿頂忽然色厲內荏,那么,您以為您的職業就很高尚啦?
我不是來被您羞辱的,盡管您已經羞辱了我。子規說著站起來朝外走,禿頂竟已經為子規開出了一張五萬元的支票。他說您是蔡先生的朋友,我很敬重您。現在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您要的是自由,對不對?自由對您來說是第一性的,所以您很了不起。拿去吧,也算我老朽的一點心意。
子規的眼淚差點掉下來。是的,那就是她的意思。她不能因此而失去自由。
所以,禿頂說,我只能給您這些了,因為,確實,和我原來的想法不一樣。您很漂亮,也很坦蕩,希望您能盡快得到您的房子。
禿頂轉身作送客狀,子規反倒猶豫了。這是第一次,是的,子規不能無功受祿,壞了規矩。她知道擺在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拒收支票,要么陪禿頂上床。
禿頂愈加慷慨激昂,說這些年來,捐哪兒不是捐啊,何況您又這么需要。我還從未見到過您這樣不虛偽不做作的女人。您和我的小女兒差不多大。的確,我喜歡您。
如果不做,那我就不能收您的錢。子規真的把支票放回到桌子上。
那么,好吧,禿頂無奈。我不想收回我的支票,我只想看著你……
于是子規脫下外衣。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面前。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經歷。她不知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少廉寡恥,道德淪喪。但是在這個男人面前她還是做了。一件一件地,從襯衣到胸衣,又從長褲到短褲。她只是沒有想到完成人生的轉換竟如此容易,她只需把這個墮落的過程想象為正在走進自家的澡盆。她視而不見眼前這個正在衰朽的男人。她的眼睛看著的其實是一個看不見的地方……
那個赤身裸體的男尸是子規發現的,也是她向派出所報案的。那張慘白的臉讓子規難以形容。在島上,她已經不止一次見到過這個男人。和這個男人相關的還有一個女人。她總是獨自來到島上,總是穿著那件惹眼的紅線衣。
那是島上落滿金黃葉片的季節。天空總是很美,流轉的云,和些微的,略帶寒意的秋風。子規不知道那個女人為什么總到島上來,讓子規有了種被侵犯的感覺。那時候子規就像動物一樣,用她的氣味占領了島上的所有地盤。但是當這個入侵者突然出現的時刻,她卻不能像動物那樣趕走她的敵人。于是子規只得選擇島上最有利的地形,透過搖曳的枝杈觀察女人的一舉一動。然后就看到了那個姍姍來遲的男人,看到了他們怎樣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又怎樣慢慢隱入了茂密的叢林中。接下來子規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聽到松濤中夾雜著某種類似于絕望的喊叫聲。那是子規從不曾聽過的一種聲嘶力竭,卻如歌一般的,悲戚而悠長。
后來子規一聽到這聲音,就知道一定是那兩個人又上島了。于是將自己蜷縮于松林深處,任憑荒野間響起的那絕望的凄厲。
有時候并不是兩個人一道來,女人就會長久地等在那棵大樹下。有時候從午后一直等到黃昏,最終那個男人也沒有來。然后女人便會哭泣,便會一步一遲疑地離開滿天星月的小島。
后來男人來得越來越少,在那些如歌的悲愴中,仿佛又加進去了一些爭吵的聲音。這聲音便是子規熟悉的了,她或者就是為了逃避這種聲音,才每每躲進這座寂寞的小島。是的,那是父母沒完沒了的爭吵。子規后來才知道,其實他們已經不再愛對方了。他們所以堅守著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僅僅是為了他們還都愛子規。但他們不知道這愛帶給子規的,反而是更加痛苦的折磨和刑罰。每每當子規被睡夢中的爭吵聲驚醒,她都會把整個身體縮進被窩。無論她多么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那不絕如縷的詛咒聲依舊會透過棉絮、穿過指縫,侵入子規的身體中。后來父母的吵鬧成了子規最害怕的事,以至于她因此而害怕睡覺,害怕被驚醒。她也曾央求過父母不要再吵了。她說她受不了了,幾乎每個夜晚都提心吊膽,仿佛睡在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火藥桶上。
慢慢地子規終于意識到,事實上她的父母并不是真愛她。如果愛,他們就不會讓她生活在如此緊張的氛圍中了。后來爭吵不斷升級,以至于從夜晚蔓延到白天的時時刻刻。他們只要相互見到就會劍拔弩張,硝煙四起,在你死我活中不再顧及子規的感受。為了能有一個安寧的所在,子規才找到了這個荒無人煙的小島。她從此愛上了這里的孤寂,想不到,連這里也變得不再寧靜。
不是女人在樹下哭泣,就是男人對女人大喊大叫。那時候子規并不懂什么是愛,卻知道他們一定已經不再相互喜歡了,就像她的父母。盡管如此,他們在島上的約會依舊斷斷續續,不爭吵的時候也會擁抱親吻,或者在樹叢中發出那種如歌般的哀鳴。
唯一的一次,在一陣暴風雨般的撕扯后,女人突然跳進冰冷的湖水。站在山崗上的子規驟然周身發抖,眼巴巴地看著女人的紅線衣在水面上漂蕩。沒有掙扎,那女人便慢慢沉了下去,或者她篤定要結束這份人生痛苦。
子規不知道這個沉下去的女人會不會被淹死。她害怕極了,想要喊叫,卻又周身癱軟。就在子規無能為力的時候,男人終于跳進水中。緊接著深紅色的線衣重新浮上水面,沉甸甸地,連同女人顫抖的身體。
然后是濕淋淋的兩個人相擁而泣。寒栗中的親吻讓他們重燃往日激情。或者死亡成了他們愛的契機。突然之間,他們奮力脫下了各自身上水淋淋的衣服……
紅色的毛衫。藍色的長褲。就那樣躺在緩緩的湖岸。那時候已經夕陽西下,湖水泛起了金色光斑。在如此美麗的光線中,第一次,子規看到了赤身裸體的男女在一起。他們不僅赤裸著,并且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們不僅貼在一起,還上下起伏地動蕩著。然后就傳來了那絕望而又美麗的喊叫。那是子規聽到過的最美的音樂。也是第一次,子規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音樂是怎樣從他們赤裸的糾纏中發出來的。那么美妙而凄厲的,歌一般的呻吟,延伸著,到湖的盡頭,到緩緩墜落的夜色中。
與往日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的歌吟格外地長……
子規在最后一抹斜陽沉落之前離開了島。她不懂島上發生的事情有什么含義,她甚至很快就忘記了。那個晚上她睡得很沉。沉得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她拼命反抗,不想被人推下山崖。在掙扎中她睜開眼睛,才知道原來是發生在島上的一場噩夢。幸好那只是一場夢,但子規心上還是有了種隱隱的痛。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子規睜著眼睛一直到天明。
子規飛跑著來到島上。那時候太陽剛剛升起。她不相信她的島上會發生不幸。然而就在昨天那兩個落水者相互溫暖的地方,子規竟真的看到了那個躺在湖岸的男人。和昨天一樣,男人周身一絲不掛。就那樣白花花的,在秋日的艷陽下。沒有遮蓋的身體已無處躲藏,只有那張慘白的臉被掩藏在自己的陰影下。
子規從未見過裸體的男人,更不曾見到過一個死人。她確認他死了是因為,她躲在松林后整整一個上午,都不曾看到那男人有一絲動靜。甚至鳥兒落在他身上,甚至鳥兒開始啄他的眼睛。是的,一個死人。當子規突然意識到這一點,連她自己都被嚇壞了,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逃離孤島的。
她不能把那個死人獨自留在島上。她下意識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跑向派出所。是子規把警察帶到事發現場的,那一刻,子規剛好看到一只白色的大鳥,啄起男人的眼珠就飛走了。于是那黑紫色的深深的空洞,那黏稠的帶著腥臭氣味的血污,子規便是在看到這種惡濁的景觀后暈厥了過去。后來聽說,男人脖子上的那串手印證明了,他是被人活活勒死的,而后陳尸湖岸。
子規被邀請到一個文化沙龍。據說現在的文化人也很有錢了。一個很煞有介事的酒吧。在一片幽暗的燈光下。奇形怪狀的各色人等。極度地夸大其辭或扭捏作態。
這時的子規已有了可觀的進賬,她方才可以松一口氣,把目光朝向一些有意思的男人。她端著酒杯在這些所謂的藝術家中穿行。她的美是她自己可以感知的。她隨心所欲地忽略那些她不喜歡的家伙,既然到了這樣的地方,她當然要去接近那些確實有品位的男人。
于是她看準了那個修長的男士。幾乎是第一眼,她覺得自己就愛上了那個人。盡管他放浪形骸,不修邊幅,卻依然能透過他不羈的服飾,看到他內里雕像般完美的身軀。是的,她選擇了這個看上去很舒服的男人。她覺得他不僅自然天成,而且風流倜儻。不,他不僅風流倜儻,還學識淵博。她知道這種能夠將美貌和知識融為一體的男人已經很難找了,而這個男人在優雅的談吐中,又傾注了對女人的浪漫和體貼。
最后子規才知道,這個男人是詩人。
而詩人又是什么呢?在某種意義上,就等于是沿街乞討者。這是詩人自己的估價。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中,還有什么人肯讀詩呢?于是寫詩之余,他從事電影或電視劇本的寫作。很沒意思的,他說,無非是為了茍活。
子規和詩人可謂一見鐘情。那閃電一般的化學反應,讓他們立刻躲進了酒吧最昏暗的角落。他們在紛紛攘攘的嘈雜中擠在一起。他們并且始終牽著對方的手。詩人看上去既性感又激情,說看到您就愛上了您,盡管,您是一望便知的那類女人。
那樣的女人就不能和您交往么?子規不動聲色地抽回她的手。
我不是那種意思,您明明知道。詩人蠻橫地將子規攬在胸前。
你們這種男人又能高貴到哪兒呢?子規并沒有覺得被羞辱,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早已刀槍不入了。
我并沒有鄙薄您的意思,我是尊重您的,我只是想說……
你們這種自視清高的男人,怎么會不喜歡李師師李香君小鳳仙賽金花那類傾城傾國的名妓?抑或,茶花女那般能千古留名的巴黎女人?
詩人狂熱地親吻子規,抑或想要把她的抱怨堵回去。然后在喘息中說,我只喜歡聰明的女人,而您又如此雍容美麗。當然,您不是被我們這種文化培育出來的,而是被金錢、被優厚的物質生活,抑或被那些浮華的名牌教唆出來的。是的,有時候一個文盲,你只要把他放在一個極度奢華的環境中,讓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也會慢慢變得彬彬有禮,甚至一副gentleman的作派。不過那只是一種表面的華麗,附庸風雅而已。要知道那只是徒有其表,而那樣的人是沒有心的。
那么您是在譏諷我啦?子規自若地嘲弄自己。不過是霓裳羽衣,長袖善舞罷了,我當然屬于那類沒心的人。
您為什么總是誤解我?我只是想說您聰明。聰明的女人就不一樣了,無論她是做什么的。
他們離開酒吧,去詩人的家。詩人說他孑然一身。又說從事他這種職業的人,是不適于有家庭的。但見到子規后就不一樣了,尤其子規這不俗的名字。他堅信在子規認識的人中,決不會有人像他這樣欣賞“子規”這兩個字。他問子規是誰為她起的名字,又問是否知道子規其實就是杜鵑。不是那種俗艷的山花,而是一種被稱作杜鵑的林中鳥。這種鳥周身黑灰色羽毛,尾巴上絢爛著白色斑點。初夏時晝夜不停地啼叫,發出“布谷布谷”的聲音,所以又稱布谷鳥。不不,讓我們忘記布谷這個俗名,您知道嗎?這種鳥又被稱作杜宇。杜宇是一位帝王的名字,說起來就太復雜了。您一定聽到過“杜鵑啼血”的傳說吧,就是說,杜鵑鳥不停地叫不停地叫,一直叫到滿嘴鮮血……
是的,他們做愛。因為啼血的子規就是那種人,所以他們無所顧忌。如行云流水般,繾綣的深情。沒有夢想,只是現實中的某種交易。一個滿懷了激情的詩人,和一個風塵女子的,萍水之歡。
沒有事先的約定,亦不知子規這種女人的價碼。于是捉襟見肘,說,不是為了交易,而只是,出于愛。
出于愛?在子規完成了所有激情獻演之后,出于愛?愛是要被詛咒的,愛就意味了,死亡。怎么能,出于愛?
詩人愕然。您怎么會?以一個風塵女子的思維,得出詩人一般的結論?
子規穿好衣衫。不說島上的往事。如此諱莫如深,讓詩人難以參透。
詩人收起被攥得皺巴巴的幾張百元鈔票。
子規從包里拿出兩千元現金給詩人,說,是她在買春,所以要付費。
詩人無地自容,子規卻說,如果貪婪情感,將一事無成。詩人聽不懂子規的話。子規又說,如果如您所說,是出于愛……
此后他們絲絲縷縷地交往著。交往著而至詩人真的愛上了子規。他情愿龜縮于子規溫暖的卵翼下,為此他寧可放棄一般男人對子規這種女人的偏見。他知道要做到這一點是需要勇氣的,還要經歷一次疼痛的蛻變。和一個被無數男人調教過的女人相愛有什么不好?他就是喜歡子規這種成熟的女性,而不是那些青澀的滿腦子浪漫想象的小女人。和子規在一起會免去很多不必要的煩惱,就那么直接的,而有時候,直接也就是單純。他于是將自己想象成繆塞或蕭邦,他覺得子規就是他的喬治·桑。這樣想象著他便覺得自己高尚了起來,因為只有他這種人才能徹底摒棄世俗社會的那些陳規陋習。
不過他這樣想、這樣做其實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從自己出發,自說自話,根本就不曾顧及子規的意愿。他慶幸自己不僅是一個擁有自我拷問能力的人,還是一個有著行動精神的人。他當然沒有把這種所謂的犧牲當作某種施舍,他因此而并沒有很隨意地將這種想法拋給子規。他知道子規雖然風塵卻很自尊,所以他不知道子規能否接受他的想法。于是他吞吞吐吐環顧左右,生怕會傷及了他和子規之間的萍水之情。
總之詩人已經越來越離不開子規了,他愛她愛到了血肉,愛到了靈魂,愛到了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身與心的疼痛。于是在一次完美的做愛之后,他斗膽說出了他的想法。她懇求子規能留下來,至少這個晚上。他希望他們能有一個完美的長夜,他希望能徹夜感受著子規,他夢想著清晨醒來的時候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身邊的子規……
但子規固執地穿著衣服,說她確實有約在先。這是子規第一次光明磊落地述說她的職業,她說她的職業也是職業,也要信守職業道德,她不能為了詩人的浪漫想象,就將她的客人棄之不顧。
到底要多少錢才能滿足您的貪欲?詩人突然喊叫起來,脖子上的青筋跳蕩著憤怒。
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夢想。
夢想?做這種事就是你的夢想嗎?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有病啊?
子規不再理睬這個失控的男人。她怎么會對這種人說自己的夢想呢?那只是她一個人的追求,無須他人分享。盡管,在身體的深處,她對眼前這個孩子一般的男人還是懷了一份由衷的感情的。
震怒之后,詩人又跪下來請求子規的原諒。那時候子規已經收拾停當,準備離開。男人流著眼淚抱住子規,說我的要求已經很可憐了,無非是希望能在醒來的時候看到你。然后他不停地說,他愛她他愛她,為此他已經說服自己摒棄世俗偏見了。這也是需要勇敢和承受力的,因為他不可能在和子規親熱的時候,不想到她和別人上床的景象。他也不能不想到那些人滿足之后,怎樣將大把大把的鈔票塞給子規。而事實上,他們又是怎樣在心里鄙夷著子規這樣的女人。所以他要把子規接過來,不允許那些流氓惡棍再占子規的便宜。他要子規從此變得純潔,變得尊嚴。你知道,詩人說,我也是經歷了痛苦而激烈的思想斗爭的,尤其我們這種過分敏感的人。是的,我只是想愛你,保護你。你這么美好的女人,怎么會想到去做那種事?
我說我有夢想,您肯定不相信。但這確實是我唯一的機會了,您當然也不會理解。所以,在夢想面前,什么都會變得無足輕重,這一點您應該明白吧,就像您寫詩。我有我既定的人生目標,可是您,您不會對我有任何幫助的。
你說這些的時候,冷得就像冰雪女王。你高高在上,漠然而傲慢,仿佛周身沒有一處是柔軟的,連同你的心。你當然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憐憫和恩賜……
不,我要錢。錢難道不是恩賜么?至少對我來說,是的。錢就是憐憫和恩賜,所以,我接受。
那你就是名副其實的婊子啦?
如果您愿意這樣看我,無所謂。
你以為我是窮光蛋嗎?就因為恨錢我才從家里跑出來,過這種下三濫的生活。如果我能掏出足以把您買過來的錢呢?如果我能把您的一生買下來呢?
無論您有多少錢,是的,子規將散亂的頭發綰到腦后,一個自然天成的美麗發髻。我不會被任何男人包養的,無論多少錢,也無論多深的關系。
就是說您要自由了?您這樣的女人配自由嗎?
子規真想給這個男人一記耳光,但想了想,她還是圍上了她的頭巾。
您鄙視我這種不給錢的男人,又輕慢那些給您錢的男人。在您眼里,任何的男人都是他媽的混蛋,于是您愚弄他們,或者這也是您報復這個社會的一種方式。所以您的夢想才可能是做一輩子的妓女,對嗎?您回答我呀?
子規轉過身面對詩人。記得我說過嗎,不能貪婪感情,這就是報應。
我不懂您的意思。我只要您也愛我。您不在的時候我腦子里轉的,唯有您……
子規不再理睬他。她知道她的夢想和原則是不會被人理解的。而這種所謂的藝術家就更可怕,會無端生出各種詭譎的念頭來折磨她。和詩人交往得越多子規就越疲憊,不像那些有錢的惡棍那么簡單利落。做了,然后拿錢走人,子規就一步一個階梯地接近了零號島。做得久了,子規自然也做出了經驗。她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方式去取悅不同的男人,也知道怎樣去獲取更多的回報。
唯一的破例,這個詩人。子規不收他的錢,因為那是子規自己的需求,或者也可以被稱作一種愛。但此刻子規不想再和這個敏感而饒舌的男人糾纏了。她覺得他耽誤她的時間已經太多,她也不想再承受這些不必要的懲罰了。
您說過的,您也需要我……
子規拉開了詩人的房門。
留下來,我們在一起,您不能如此絕情……
子規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很冷的背影,也一定,很硬的心腸。
子規關上身后的房門。立刻聽到有什么重重砸在門上。然后稀里嘩啦一片碎響。
子規依舊沒有回頭。按部就班我行我素的,那是子規不變的步履。
子規如實講述了她所看到的一切。從這對男女上島的那一天起,到那個男人被殺死在湖岸。那時候子規還很誠實,不會撒謊,也不會故意隱瞞什么,更無從傷害誰或是保護誰。
是的,就是還有一個女人。一個好看的女人。總是穿一件紅線衣,長長的辮子,就像這樣,垂在胸前。她總是獨自前來,就站在這棵大樹下。她等那個男的,有時候等到天黑男的也不來。她就會捶著樹干哭泣。是的,我能聽到。她的哭聲就像島上的鳥叫,沒完沒了的,仿佛會叫出血來。男的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來的時候,他們就會發出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像有什么人在追殺他們,很絕望,很快就要死了。然后仿佛整個小島都被他們搖撼,松樹上的松果也紛紛墜落。后來女的跳進水中。那天她也穿著那件紅線衣。有時候人們會在湖里游泳,但那個女的沉了下去。后來被男的救上來。他們抱在一起痛哭。渾身濕淋淋的,發抖。然后又是那種凄厲的喊叫。好像絕望,又好像在飛升。他們總是那樣,只不過平時是在樹林中。這一次是在湖岸。在明媚而燦爛的驕陽下。然后太陽下山。島上冷起來。湖面上升起濃濃的霧。哦,對了,他們一直光著身體,就像那男的死后躺在河岸的樣子。后來我就回家了,那時候他們肯定還留在島上。是的,我做了一個噩夢,被夢驚醒后我很害怕。才會在第二天一早就來到島上。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還躺在那兒,也不知道事實上他已經死了,我以為他在湖岸睡著了……
是的,子規如實說出了她所看到的一切,那以后又發生了什么,子規就不知道了。但是那以后子規的父母好像不怎么打架了,甚至激烈的爭吵也少了許多。他們只是冷漠地對待對方,看得出他們都在極力克制自己,為子規帶來了難得的寧靜。
一個小姑娘怎么能一天到晚往荒島上跑呢?太危險了,為此警察嚴厲斥責了子規的父母。
在經歷了那次事件后,子規變得消沉。尤其當她指認了那個紅衣女人之后,她就更是沉默寡言了。透過死者的工作單位,警方輕而易舉就找到了那個女人。女人立刻供認不諱,說她就知道他們會很快找到她。但是她不知道在這個事件中,還有一個作為證人的小姑娘。她說她以為那個荒島上只有她和他,又說她很慶幸她殺死他的那一刻沒有被小姑娘看到。
在公審大會上,子規再度看到那個女人。女人的目光就像那片總是很澄澈的湖水。有一刻她們目光相對,仿佛今世前生,她們立刻認出了對方。那一刻女人剛剛被宣判了死刑,卻滿臉欣慰甚至幸福的表情。然而子規卻突然意識到,或者就因為自己的指認,導致了那個女人的死亡。那一刻子規臉上的難受和自責,被判刑女人一定也看到了。
宣判后女人立即被押赴刑場,但她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仿佛死亡是最美好的,也是她最最心向往之的。她只是懇求刑警允許她,和那個指認她的小姑娘說一句話。她說她希望能得到小姑娘的原諒,她不想讓湖岸的可怕景象,永遠留在一個孩子的心上。然后子規被帶到女人面前。那女人低下頭吻了子規的臉頰。子規并沒有聽到什么請求原諒的話,卻記住了那個女人最后的申辯,記住,我殺他是因為我愛他。
這句話當然是子規不能理解的。就因為難以理解,子規才會銘記于心。因為銘記,這種在他人看來荒謬的說法,伴隨著歲月,竟慢慢成為子規心中的信條,以至于她越來越相信女人的話,相信被女人殺死的那個男人,一定是她非常非常愛的,以至于,只能以殺害的方式才能體現的一種深入骨髓的愛。
在子規自己后來的歲月中,她愈加篤信女人的至理名言。她堅信那些她不想殺的人,一定是她不愛的,至少不那么愛的,包括她的父母。是的,她不愛他們,她相信他們也不愛她。所以他們才可以如此輕松地分崩離析,各自東西,甚至不再有任何聯系。
后來這個扭曲的信條,又被運用于子規交友的原則中。凡是那些她不想傷害的人,事實上也是她不想交往的。
那以后,子規就很少到島上去了,直到后來有了自己的生活。
子規差一點就動搖了她的信念。那是一張典型的讓人過目不忘的臉。古羅馬人一般堅硬的棱角。不茍言笑。幾近殘酷的那種冷峻。
也是在禿頂港商的引薦下。后來那港商幾乎成了子規的保護人。他掮客一般地為她介紹各種有錢人,他當然不會從中賺取任何傭金,只是想幫助子規圓那段近乎荒誕的殘夢。他是子規眾多客戶中唯一知道她想要什么的人,他于是敬重并體恤這個幾近剛烈的女子。
能約到這個冷峻自負的男人實屬不易,他的生意讓他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周游列國。而他恰恰就是子規所需要的那個零號島的開發商,他不僅擁有零號島,在這個城市中,還有很多處房地產是屬于他的。據說此人經歷非凡,下過鄉,當過水暖工,恢復高考后又上了大學。然后回到原單位搞基建,不久后就義無反顧地砸了自己的鐵飯碗,由房屋中介一躍成為著名的房地產商,可謂一步一個腳印,直到把房地產業做得風生水起,轟轟烈烈。
是的,就因為零號島,子規必得在這個男人面前揮灑著不露痕跡的搔首弄姿。違心的,但又是發自心底的那種諂媚。畢竟,是這個人在操縱子規生命中最敏感的部位,就如同是這個人在左右子規的命運。
事實上子規已經不再期望什么了。她第一眼看到這個男人時,她對他的印象中就滿含了激憤。她想原來就是這個人草菅了她的夢想,掠奪了她的家園。憑什么,這個原本只屬于她的寂靜的小島,突然就被這個操控挖掘機的男人占領了?所以在子規心目中,這是個強盜一般的惡人。他可以眼睛都不眨地,就擁有了原屬于別人的領地。那島上曾經的日日夜夜,甚至,那曾經的生生死死,愛恨情仇,怎樣驀地就煙消云散,化為了天邊的浮云。
從此島上挖掘機轟鳴,不僅伐盡蒼松翠柏,還讓島上的小動物從此無處藏身。不,對子規來說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子規那些兒時的記憶,記憶中那些歌一般絕望的美麗,連同著那些蝴蝶般飛舞著的,而又沉入湖底的破碎紙片……
被掠奪了卻還要賠笑?子規端著酒杯走向那個零號島上的霸主,她知道那一刻自己臉上綻放的是一種逢迎的笑。一想到還要屈尊做出如此無恥的表情,她就會在心里臭罵自己,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是的,她罵得一點也不過分,自己就是個婊子,無論她深懷著怎樣高貴的奢望。
子規站在那個冷酷的男人面前。如果能隨心性,她堅信自己一定會把滿杯的酒潑到那個男人臉上。有多少人能真的按照自己的心性行事呢?尤其在這個到處是規范、到處受制約的文明社會中。而那個男人竟鄙夷地微笑,您為什么不為自己找一個好一點的職業呢?
您以為您的職業就很磊落么?您以為您的手上就沒沾著他人的血?
男人對子規的反唇相譏沒有準備,目光深處有某種驚愕。
至少我是靠誠實勞動收取費用的。
您誠實嗎?男人疑問。
而您呢?當夜半更深您睡不著覺的時候,您難道就沒有聽到過有人在您骯臟的靈魂中哭泣么?
男人臉上震驚的表情,但卻流星劃過,立刻又回到了他的目空一切中。
顯然他們話不投機,他們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抽身而去。然而卻有一種莫名其妙地不想離開對方的感覺,那情形,就仿佛他們是被放在一個罐兒里的好斗的蛐蛐兒。是的,有時候敵手之間也會相互吸引的,尤其在旗鼓相當的狀況下,猶如愛情。因為愛也會相互殺戮的,就像,湖岸的那對濕淋淋的男女。
是您想買零號島上我的房子?
所以我才會如此下作。
照您說的,以您誠實的勞動,您以為您能買得起島上的房子嗎?
今天買不起,可以等明天。反正我有勞動力,可以慢慢來,直到……
或者那時候您就徐娘半老了,這個年代,任何事情都不可以慢慢來。
但是我能,直到失去勞動能力的那一天,然后一切聽天由命。
我還有新建的小區,也有很多別墅,地點更好,不那么荒寂,您不想考慮嗎?
不,我只要島上的房子。
您看過后就會改變主意。我這是為您著想。
我說過了,我只要您所謂的零號島,多討厭的名字。
那島本來就沒有名字。
也沒了蔥蔥郁郁的松林,湖面上翻飛的水鳥。
您或者因為某種情結?抑或某種傷逝……
我只是想知道,作為島上的強盜,您能否幫我打折?
強盜?
您覺得我用詞不當?
那么,我記得湖邊好像還有一棟小房子,大約一百平米左右吧,我可以送給您。
我只要山頂的那座,能縱覽整個島嶼和湖面的,我要做島上的女霸王。
《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普希金的童話詩,漁夫妻子要做的,不是島上的女霸王而是海上的女霸王,記得結果是什么嗎?一切化為烏有,他們又回到了從前。
哪怕回到從前。
哪怕不切實際?
不切實際就是實際。
哦,一定有什么在支撐您的虛妄。
如果連夢想都不能有,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那我就不能送您了,或者,哪天我可以陪您去看看島上的房子?
所有的房子我都看過了。我是說,酒會過后,我們是去您家還是去酒店?
在走廊的拐角處。男人突然抱住子規。然后瘋狂地親吻她。后來說勾起他欲望的,不是子規的美艷,而是她那些直言不諱的話。于是他把子規逼到墻角。在拐角的昏暗中咬破她的嘴唇,那甜的血腥。然后,又突然放開她,轉身離去。他的背影。在長長的走廊上。微光中暗淡的輪廓。他不回頭,卻邊走邊說,我從來不沾你這樣的女人。不過,你可以來公司談房子的事。他依舊不回頭,直到消失在下一個轉彎處。
子規的嘴唇火辣辣疼。后來她知道出血了。她還從未和男人接吻吻到出血。她突然想到了《圣經》上那句“以血還血”,而不是詩人說過的“杜鵑啼血”。
于是子規趁熱打鐵。第二天就給男人打了電話。他依舊冷冷地,甚至打著官腔,仿佛不認識電話對面的這個女人。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子規,將他們會面的地點定在島上。
那時候他們只有16歲。而中原16歲就離開了這座城市。他被送到遙遠的礦山,從此開始每日挖煤不止的勞作。后來他說那井很深,深到黑黝黝的,看不到盡頭。那是他寫給子規的信中說的。
那封信寄自遙遠的坑道。子規當然不會想到那是中原。事實上從中學起他們就已經兩情相悅,迷蒙的,卻又一種無由的默契。但不久后中原開始冷落她,甚至揚言子規是他最不喜歡的女生。又說你們誰愛喜歡就喜歡去吧,仿佛是給其他男生的某種恩賜。于是中原被突然送去挖煤,子規甚至都不知道。卻莫名其妙地,子規以為那可能是自己的錯。
然后就接到了中原的信。洋洋灑灑中的某種親近。沒有任何國家大事以外的內容,只說了在不久后的什么時間,他可能會回家探親。于是子規的心蕩漾起溫情,而此前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男生。然后她便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回信,盡管她也并不是毫無顧忌的。
在突然收到中原的來信時,子規幾乎不敢相信。中原那種目空一切的男生怎么可能,給蕓蕓眾生中的子規寫信呢?而且是那樣地飽含激情。子規沒有懷疑過信的真偽,她只是有種受寵若驚的恐慌。后來她終于慢慢想通,畢竟中原是呆在終日不見陽光的井下。深井下渴望革命友誼的心情可想而知,子規才鼓足勇氣給中原回信。寫信的時候,她甚至情不自禁地涌出了某種憐憫和同情,她覺得她不能在戰友身陷囹圄的時候袖手旁觀。
從此你來我往的兩地書源源不斷,不過書信中的內容大都持守了一種高尚而寶貴的革命情操,書信的內容健康到一如思想匯報,甚至充滿了那個時代近似于火藥味兒的激越情調。除了引用領袖語錄就是謳歌與工農兵結合的艱苦蛻變。而對于眼下并不怎么光明的未來,卻滿懷了詩人般的浪漫期待。不久后中原果然探親歸來,而他寫給子規的最后一封信就是從本市寄出的。
他們以書信方式約定了見面的地方。子規本能地選擇了那座她熟悉的孤島。見面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子規中午十二點就來到了島上。她徘徊于空曠而悠遠的水岸,仿佛到處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不經意間,她竟然想起了那個早已斃命的紅衣女人。子規不是想她怎樣在河岸等待男人,也不是想他們曾怎樣溫暖著對方的身體,而是,她驀地想到了女人刑前的那雙溫暖的眼睛,想到她怎樣歉疚地對她說,殺了他僅僅是因為我愛他。愛一個人就一定要殺了他么?
子規從此很少穿紅色的衣服,盡管紅色幾乎象征了他們的時代。比起紅色,子規好像更喜歡軍裝的綠色或者工裝的藍色。于是在那個期待的午后,子規選擇了藍色工裝。
時過三點,卻依然不見中原的蹤影。一個小時后,中原才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來到島上。遠遠地,子規就看到了那個騎自行車的人,卻無論如何無法將他和想象中的中原聯系在一起。他風塵仆仆,臉黑黑的,頭發也像野草一般蓬亂。見到子規后,臉上竟沒有任何表情,和子規事先的任何一種想象都不一樣。他只是站在子規面前卻不看子規的臉。他始終雙手扶把,一只腳點地地騎在自行車上,仿佛隨時要離開的樣子。
為什么要來這種地方?中原好像很不高興。
子規倏然緊張起來,想好的話全都忘記了。
為什么要來這樣的地方?中原逼問。
噢,是的,你走以后,這里發生了可怕的事情。一個男的被殺了,是那個女人……
帶來了嗎?中原對子規的話毫無興趣。
子規當然知道中原要的是什么。于是把所有中原寫來的信全都還給了他。中原接過信后依舊保持著騎在自行車上的姿態,只是兩只胳膊不再撐在車把上。
他問子規,為什么要給我寫信?
子規說因為你給我寫信了呀。
中原從所有的信中找到第一封,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仔細閱讀了那封信。然后掏出別在舊軍裝上衣口袋上的鋼筆,果斷地,不,幾乎是惡狠狠地,將自己的名字涂抹掉,然后寫上一個另外的名字。之后把信還給子規,說這是這個人寫給你的。
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或者是別的班級的某個男生?他怎么會知道子規的地址?又為什么非要寫上中原的名字?子規滿臉迷茫地看著中原,那一刻,眼淚就在眼眶里轉悠。
接下來中原把他寫給子規的那些信,一封一封地撕成碎片,然后不由分說地丟進湖里,仿佛在以這樣的方式懲罰誰。子規怎么會知道信是誰寫的?她以為署著中原的名字就是中原。
中原變得難以理喻,是那個人在追你,不是我。沒有你的信就不會有我的這些信,所以這是些被欺騙的信,對你我都毫無意義了。
強忍的眼淚終于掉下來。子規受不了那些信被中原撕碎。撕碎那些信在某種意義上,就等于是蠻橫地撕碎了子規的心。是的,只有子規知道那些信的意義,無論哪一封都曾帶給她無限溫暖。那些信她不知反復讀過多少遍,而此刻中原卻要徹底摧毀她美麗的城堡。
好啊,就讓那滋養過子規的文字沉入清冷又清澈的湖底吧。好啊,就讓那攜帶著殘破鋼筆字的紙片飛散而去,擊碎子規那曾經的日日夜夜吧。
子規眼看著被中原撕碎的信紙仿佛天女散花,紛紛揚揚地落進水中。它們似乎不情愿地漂浮著,然后慢慢地被浸潤,被淹沒,而后,沉入深深的湖底。或者中原如約前來,并不是信中說的那樣想要見子規。他只是為了查明真相,讓第一封他所不知的信件原形畢露。然而卻仿佛后來的那些信也不是中原寫的,所以他才會如此殘忍地斬斷那不現實的存在。
當所有中原的文字沉入水底,子規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她甚至不知道中原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也不曾聽到自行車穿越湖岸的行進聲。這時候子規手里只剩下那唯一的一封被冒名頂替的信了,但子規已經無心再讀他人的文字。她覺得這封信也該伴隨著中原的離去而化作塵埃,于是子規將這封信也撕成碎片,投入水中。紙片連一抹漣漪都不曾留下,就葬送了一個女孩子最初的萌動。
是的,什么也不曾留下,也沒有什么可留下的。全都莫名其妙地,孤島上那段青澀的情愫就破滅了。但日后想想,子規并不后悔。這樣的結局至少證明了,中原并不是她愛的人。
子規來到峰頂。這是她常來的地方。盡管松林已被砍伐,但只要看到不同的湖岸,子規就能對應出原先的方向。
子規駐足島頂這座恢宏的房舍。此前她也曾盤桓于這座深宅大院的墻外。那已經是她和這座庭院最近的距離了,她知道她所謂誠實的勞動,其實并不能縮短她和這座房子之間的距離。她知道那不過是一個美好的烏托邦式的夢想。而夢想有很多時候是不能兌換成現實的。但是人若沒有夢想,就幾乎沒有生存的意義,哪怕只夢想著能衣食無憂。
在森嚴壁壘中,兀地,那雕滿了巴洛克式繁復花飾的鐵門就在子規面前打開了。沒有人前來迎接,只有冷冰冰的聲音,你進來吧。
于是子規些微地緊張,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么。她并不了解那個殺手般冷酷的男人,也不知道這座大房子里究竟暗藏著怎樣的玄機。不過她已經顧不上思前想后了,她孑然一身,除了孤島,她還能夢想些什么呢?抑或,她還能再失去什么呢?她只是急于看到這座夢寐以求的房子,這房子在某種意義上就等同于她的生命。
和子規想象的全然不同,她看到的并不是一座毛坯房。這里盡管清冷空曠,但顯然已經被精心裝修過,而且擺放了些許家具。
就是說,我要忍痛將這座房子轉讓給您?聲音從樓上的某個部位發出。
何為“忍痛”?子規問,您也有痛的時候,我不相信。
子規循著樓上的聲音,貓一般輕盈的步履踏上臺階。男人的背影出現在頂層的一扇落地窗前。他沒有回頭,卻感知了子規有些急促的呼吸。他轉身將子規帶到了頂層露臺,說這里是唯一能看到全島風光的地方,還有湖水,如果你真的這么喜歡……
還有什么風光可言,除了櫛次鱗比的一個個屋頂。子規不想出言不遜,但她還是說了,您以為屋頂也可以被稱作風光么?
你是不是過于挑剔了?
當然,一種久違的感動。子規確實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的高處看島了。盡管目光所及唯青磚紅瓦,但還是仿佛回到了幾年前的松林中。她不知臉上是不是已經泄露了對這里的一往情深,她只是癡迷地看著,近乎貪婪地——島上每一段靜謐的水岸,岸上的每一處迷蒙的蔥蘢……
您說,我們這種人買不起這里的房子?子規問著身后的男人。
這里對你到底意味了什么?
您要一個女人怎樣下賤,才肯給她一份不菲的恩賜?
你從來這樣直來直去?
您不喜歡這樣的方式?一切會變得簡單至極。
你的坦誠近乎殘忍。
因為這個社會太現實了。那么您希望在哪兒做……
男人一把抓住子規的頭發,讓她的眼睛不得不直視他。告訴我,你是怎么將最臟最爛連同最美的東西打包出賣的?又是怎么將它們血淋淋交織在一起的?說呀,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您弄疼我了。子規沒有掙扎。
男人無奈放了子規,不,我可能最終還是舍不得把這座房子送人。
尤其是送給我這樣的女人,這一點我比您清楚。我從不奢望哪位客戶送給我什么,是的,我不要。和這座房子相比,顯然,自由會顯得更重要。
就是說,你不要這座房子啦?
我沒這么說吧。
或者,想玩弄更多的男人?
完全不同的概念。您不會懂的。
男人突然把子規拉到胸前。一種蠻力。緊緊扳住子規的頭,然后是瘋狂的親吻。弄疼子規昨晚被他咬破的嘴唇。再度甜絲絲慘痛的味道。她卻不能絲毫地反抗。她知道作為一個職業工作者,她不能要求對方的方式。她必須適應客戶需求,而不能讓客戶遷就她。所以無論溫柔的還是粗暴的,都是她必須承受的。在這些為她帶來利益的男人面前,她當然是沒有選擇的,這就是代價。
子規便這樣被吻著帶離了露臺。我從來不碰你這樣的女人。那宣言就貼著子規的耳廓。越來越急促的滾燙的氣息。但是,你不是那樣的女人。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那些難以逃脫的舊事到底是什么?
子規被帶到暗處時,已經被剝得赤身裸體。她貼在冰冷的墻壁上動彈不得,任憑對面那個男人肆意頂撞。不,那不是做愛,而是某種殘暴的懲罰。她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被這個近乎病態的男人咬遍了。于是周身的唾液夾帶著周身的疼痛。男人的瘋狂就仿佛他真的沒有碰過女人,或者,至少是最近一段時間沒有碰過了。他在子規的身體上摩擦著。那充滿了力量的欲望。那摧枯拉朽的喘息聲。
已經很少有這樣的沖動了。那是發自身體深處的渴望。不單單是那個男人的,也是子規想要的。以往總是男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于是做的時候就總是既勉強又艱難,哪怕被摧殘被強奸她也只能聽之任之。她不能有自己的欲求,更不能有違客人的癖好。
但是唯獨的這一次,她被慫恿起來。是的,她也加入了進去。她呻吟著,任憑男人差遣。又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了男人的身軀。不,那不是她在例行表演,而是肺腑的需求。不不,或者那并不是子規想要的,而只是難以控制的肉欲。
當終于,兩情相悅——也許子規并不將此當作兩情相悅,而只是,動物在發情——但子規到底還是放任自己,投入了進去,并從中感受到了屬于自己的肉體的歡愉。是的,唯一的一次,子規做著的時候沒有感到負擔,也沒有感到,對自己的鄙視,更不曾想過要用夢想來支撐。是的,那一刻子規已經不再需要那些觀念上的東西,而只是沉入進去,那欲望的死海。
當終于掙脫出來,男人突然說,你愛我。
子規被驀地拉回到現實,才意識到自己沉淪于性的歡愉是怎樣地不得體。于是她下意識地昂起頭,在原本柔軟的溫情中,愛,還是純粹的交易,有什么不一樣嗎?都一樣的,您,和其他的那些男人。
你只是不想承認罷了。
我們這樣的女人,也配愛?
或者你怕?
生存在比糞坑還要骯臟的地方,我能有什么可怕的?
為什么總是作踐自己?
我們本來就是被人作踐的。
但是,你愛我。
您怎么會冒出這種想法?太荒唐了。您又不是我,怎么能將您的想法強加于我。
我知道你在男人中間走來走去苦不堪言,但是和我,不是那樣的。
我這種人何曾有愛?不過是在履行身體和金錢交換的過程罷了。而您這樣的人又何嘗有愛?您不覺得您的冷酷,已經讓人猜不透您是否有親人了。子規說著撿起被丟在墻角的乳罩,所以,這或者不是我們應該談論的話題。
談論這樣的話題會傷害到您?
是的,這一次子規斬釘截鐵。我會把這當作是您在羞辱我。就仿佛您在和一個妓女談忠貞。妓女是沒有忠貞的,有的只是職業的操守。當然我還是要感謝您。
你真的不希望我們更近些嗎?
那對您就不公平了。您不覺得我們這樣的女人很齷齪么?
子規這樣說著便不由自主地回到了職業工作者的面目。她開始有條不紊地穿衣服,在男人面前沒有一絲一毫的羞怯。只是找不到她的衣物讓她惱火。她確實不記得它們被丟在什么地方了。于是她光著身子到處找,一路找到陽光明媚的露臺上……
他們終于衣冠楚楚地相對而坐。他們或者都知道那個實質性的時刻到來了。他們必須開誠布公,說出各自的條件,而這道程序,通常是工作之前就談妥的。
就這樣面對面地,他們凝視對方。卻一時間誰都沒有主動開口,仿佛在等待某個契機。于是空氣變得凝滯而緊張,或者他們都想先看看對方的賬單。
就像一個長長的序幕。子規已經不耐煩。有這么難么?
那么真實,就仿佛生活本身的顏色。
子規不明白男人的意思。
我是說你,就坐在我對面,那么真實,而我卻恍若夢中。
子規終于不想等了。何苦呢,對此子規從沒有怯懦過。不錯,她是在仰人鼻息,出賣靈魂,但她的身體也的確是被損耗的。她做的那些都只視為滿足別人,在這樣的付出中她得不到任何自身的歡愉。甚而身體的疼痛,精神的煎熬,那許許多多令她厭惡甚至惡心想吐的男人。所以有什么可難于啟齒的,她所要的只是她應得的。對眼前的這個男人亦是如此,他或者能夠接受用買房的折扣來計酬。
是的,子規正襟危坐,我想……
但到底還是男人搶先一步。待他說出他的意圖時,已然恢復了一向的冷酷,仿佛在面對一個陌生的客戶。不知道您有怎樣的預期。其實交易的方式不過如此,現金,或者,您如果能接受湖畔的那座房子……當然,男人不容子規搖頭,當然,是的,如果我們能跳出交易這個圈子,您想過嗎?總歸是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倘若您能夠接受我的誠意,或者您可以選擇同居?那么,這座房子就等于是您的了,您今后也再不用……
從一個男人的床上,到另一個男人的床上了。
你用不著這么刻毒,也無需用您的職業刺激我。我們都是干這個的,這和您的人品無關。
我沒有想要傷害您的意思,子規收斂了她的刻薄,您的好意,我已經在好幾位客人那兒領受過了,只不過那不是我為人的原則。從不斷變換的床換到一張固定的床上,您以為一個從業已久的女人就能安分守己了么?而從此您的生活也會變得復雜而艱辛,您首先要克服對娼妓的鄙夷,然后忍受他人嘲弄的目光。您如果真的陷入這樣的女人,又不能把她帶到公開的場合,想想那是種怎樣的窘境,于您于他人都沒有益處,這種扭曲的愛情有什么前途呢?
您用不著考慮我的承受力。
我是說,對我,這座我本來想要的房子就會變成牢籠。像金絲雀一樣被關在籠子里,供您一個人把玩受用,那就是我的價值么?不,我要光明正大地成為這座房子的女主人……
就是說,您也想成為家庭主婦?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我是說,如果你肯屈尊,我們現在就可以登記結婚……
您還是沒弄懂我的意思。
我當然懂,您就是不想失去您的自由。
No,no,您實在是高看我了,我怎么會有那樣的境界?我讀過那段“若為自由故”的詩篇,但自由精神和我迷亂的生活根本就南轅北轍。我只是不再能安于穩定的生活,我生性就是那種喜歡在不同的男人間穿行的女人。盡管其間污泥濁水,但不同的男人總會有不同的味道。于是你可以從他們身上悟到些什么,或者你至少可以看到各種人性的表演。但如果愛了,就會失去這些人生風景,對您也是一樣,您怎么可能安于只面對著一個女人的生活呢?
你難道就沒有愛過什么人?
女人如果嫁給您,哪怕是被包養,都可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一切。我不是說這樣的生活不好,也沒有任何厚此薄彼的意思,只是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也不想輕而易舉就得到那一切。
那么,這座房子,我就只能說對不起了。男人立刻又一副面孔,如果您還想要的話,只能給您五個點的折扣。對這座房子來說,已經是很大的一筆錢了。至于剛才,按您說的,您可以開誠布公地開出價碼。
在唇槍舌劍的爭斗間,雙方似乎都被羞辱了。但這些對他們來說已是家常便飯,無論不擇手段的商人還是不顧廉恥的妓女。只是,當子規真的離開這座房子時,心里竟驀地有了種凄惶的感覺。她不知這種溫暖而疼痛的感覺從何而來,總之她早已陌生了這種小布爾喬亞的感傷。她知道在■著深深淺淺的污水時,她的心早已經變得很硬了。
子規獨自走出大門。男人沒有哪怕禮節性地送她。甚至把支票交給她后就再沒說話,也沒有看她離去時孤單的背影。男人的心比子規的更冷更堅硬,就像冰塊。而冰塊還可以融化,男人卻已經堅不可摧。于是子規更加凄涼,一種想哭又哭不出來的難受。進而憤憤地想,就在剛才,他們還曾那么熱烈地糾纏在一起……
那種凄愴的感覺循環往復,不知道是因為島上的房子,還是剛剛的繾綣柔情。他們相互詆毀,卻兩情相悅,哪怕沒有心心相印,哪怕,僅只維系著動物的本能。只要穿上衣服便可即刻回到社會角色。用冷冰冰身份探討交易的數額。子規想到這些悲憤填膺,恨不能回去殺了那個男人。
殺了那個男人?子規不禁一個寒戰。多么可怕的詛咒,千回百轉地,怎么又回到了那個女人?難道真要殺了他?僅僅是因為,她愛他。
子規立即否定了自己。她怎么可能去愛一個她恨的人呢?他占了她的島,就像希特勒,用鐵蹄踏碎了她的家園,連同她的夢。
對子規來說簡直不可思議,怎么可能,亦蘇為她介紹的那位客人,竟然就是蔡先生。事實上蔡先生對子規來說一直是個謎,她看到了亦蘇種種奢華的生活,卻從未真的見到過蔡先生。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子規一直懷疑,在亦蘇的生活中到底有沒有蔡先生這個人,難道那只是亦蘇為自己編造的一段美麗的謊言?
那是蔡先生選擇的酒店。他和亦蘇在酒店大堂等子規。亦蘇所以要請來蔡先生,僅只是因為剛剛聽到了子規哭訴零號島的經歷。于是她為子規抱不平,進而懇請蔡先生出山。她知道蔡先生剛剛在澳門賭場贏了一大筆錢,她覺得這筆錢只能用于幫助子規。
亦蘇笑盈盈挽著蔡先生的手臂,把美麗的子規介紹給這個又矮又胖的小老頭。亦蘇并沒有說這就是蔡先生,她只是把子規交給蔡先生后,就裊裊婷婷地離開了。
像往常一樣,子規和蔡先生上樓。她覺得這位先生雖風燭殘年卻慈眉善目。盡管這并不能說明他心地善良(子規以為這類靠做生意攫取資本的人,沒有一個不是鐵石心腸的),但至少看上去和藹可親,并且是亦蘇介紹的。她覺得亦蘇肯定向他說明了子規當下的窘境,包括她不愿放棄零號島的愿望,所以她堅信這個富有的老男人一定會幫她。
他們很從容淡定地走進豪華套間。子規幾乎熟悉這家酒店的每個房間。一看到房間號就知道客戶是否出手闊綽,當然能住進這家老牌五星級酒店本身就已經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了。酒店里到處安排著為這些有身份者服務的人。他們或者是客房的服務員,或者是隱形的,看不到的,但一旦你需要就會出現的人。這些穿著考究的服務生自然也知道子規是做什么的,慢慢地也就認識了子規這類提供特殊服務的人。子規知道,他們也一定在背后惡毒地議論過她,盡管,她從來就沒有忘記過給他們優厚的小費。
像對待所有客人一樣,子規很職業化地親近這個老人。她說亦蘇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知道我的處境,也知道我所有的夢想。在這個充滿詭詐的社會中,如亦蘇般能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太少了。所以亦蘇把您介紹給我,她說您一定會幫助我。我盡管要做這些,但亦蘇知道,我確實不是真的想要這樣做的女人,我和那些真正的妓女不一樣。
子規不知道為什么要和蔡先生說這些。她說著這些的時候并不知道這個男人就是蔡先生。說到傷心處子規幾度哽咽,然后就掉轉過頭,開始脫去衣服。和其他客人在一起的時候,子規從不會這樣主動。她只是按照客人的要求,亦步亦趨地被動地做。說到底不過是脫得精光,將客人伺候到顛鸞倒鳳,然后拿錢走人。是的,唯獨在拿錢這環節上子規從沒有含糊過,她要一張一張地清點鈔票,至少兩遍,才會放心離去。她不愿自己在付出之后,還要被缺斤短兩耍弄。
是的,唯一的這一次子規主動。可能更多是為了亦蘇吧,哪怕從這個老男人的口袋里拿不到一分錢。
對子規來說,男女交歡,無非是一個職業化的過程。不過這一次子規處處小心,生怕怠慢了亦蘇的朋友。她盡心竭力地滿足老頭的各種需求,唯恐他不能享受到遲暮的快感。直到身心俱疲的老人終于如愿以償,子規才如釋重負地退進衛生間,清洗她以為無比污穢的身體。
子規輕手輕腳地從衛生間出來。她以為老頭還在酣睡。想不到他已然正襟危坐,并寫好了給子規的支票。然后他站起來,滿臉無奈地說,并不是我要這樣做的。子規怔怔地看著那個男人。稍事沉吟,他才又說,我就是蔡先生。然后走出房間,關掉了身后的門。
子規不敢想她剛剛做過的事。她蒙了,腦子里一片空白,或者,干脆所有的腦細胞都死亡了。過了好久好久她才慢慢恢復,然后便坐在地毯上大哭了起來。
是的,她簡直不敢相信亦蘇會這樣做。她憑什么要這樣做啊,將自己的蔡先生拱手相送?在這個到處充斥著爾虞我詐的冷漠的世界,怎么還會有亦蘇這樣的人,你真混蛋呀。子規不停地哭著,不停地罵亦蘇,你怎么能做出如此有悖倫常的選擇,置我們的友誼于不顧?那么我成了什么人啦?少廉寡恥,無情無義,甚至連朋友的老公都不放過。在這個骯臟的世界上,我比這個骯臟的世界還要臟。
是啊,是誰將子規置于不仁不義,又是誰讓她成為被世人不齒的壞女人?是的,要怪只能怪亦蘇,明明是她在用子規的卑劣襯托自己的高尚,可是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但最終子規沒有撕碎那張二十萬的支票。她知道所以這樣是因為自己已經爛到了骨頭里。她用她孤島的夢想將此生所有的污穢都鍍上了一層金樣的光輝,但金色的罪惡就不是罪惡了嗎?
這時候子規才意識到自己到底有多么丑惡。竟然能利用友情來實現自己荒唐的夢想,且安之若素。對蔡先生所做的那些確乎不堪回首,她只要一想起酒店的云雨之交,就覺得自己已無顏再見亦蘇。
子規知道亦蘇對蔡先生懷了怎樣的感情。她一個如此如花似玉的女子怎么能委身如此衰朽的男人。亦蘇選擇男人不該像子規這般無奈,畢竟自己是以盈利為目的的,所以她別無選擇。而亦蘇則應該有一個她愛的英俊而有力量的男人,哪怕他沒有名望,哪怕兩袖清風。但亦蘇就是選擇了這位蔡先生,讓他像祖父一樣地呵護她,又像籠中雀那般生活在沒有自由的天地中。為此她寧可不明媒正娶,寧可被包養。她要的只是現實的富有,只要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別人奮斗了一輩子都得不到的錦衣玉食,香車寶馬。為此亦蘇是作出犧牲的,能忍受這樣一位風燭殘年、又不能經常在一起的老頭,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做到的。但亦蘇做到了。
于是很多年來亦蘇守身如玉,或者為了某種道德。也或者她把這個供養她的男人當作了恩人,所以她要知恩圖報。她不艷羨轟轟烈烈的愛情,小橋流水的感傷,她只要平平和和地守住她的蔡先生,守住她那一份平靜的日子。是的,亦蘇就是那種從一而終的平凡女人,她的天地很小也很可憐。她又何嘗把她的男人借給過誰?就如同她不會把銀行的賬號和密碼告訴別人,但唯獨當子規困獸猶斗……
子規怎么連亦蘇如此拙劣的伎倆都不能識破?
只是一切都不再能挽回。
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子規不和亦蘇來往。她既不見亦蘇,也不接亦蘇的電話。直到后來的某個場合她們偶然相遇。看到子規后,亦蘇眼睛里汪著淚水,怯怯地,仿佛自己真的做錯了什么。子規才將滿心的怨憤釋放出來。她們沒有相互指責。只是默契地握緊了對方的手。
子規不知道這是他們最后的見面。她從酒店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她的腿剛剛伸出車門,就看到了門廊里那個形跡可疑的人。于是她退回到出租車中,在車燈的照射下,她立刻認出了那個男人。她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他們早就不來往了。
子規坐在出租車里踟躕,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回家,還是繼續留在汽車里。幾秒鐘內子規果斷作出決定,她要出租車司機送她回酒店。她無從解釋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只是不想再和這個不著邊際的男人藕斷絲連了。
門廊里的男人顯然看到了子規,也看到了汽車正在重新發動。他于是不顧一切地沖到車前,伸開雙臂,那一刻子規仿佛看到了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明晃晃的車燈直射男人,他用手擋住眼睛,臉頰顯得愈加的蒼白。他執拗地站在車前毫不退讓,無論司機怎樣按著喇叭。鳴笛聲在空曠的長夜中格外刺耳,以至于公寓中的住戶紛紛打開了窗戶。
司機才不管驚擾了誰的夢,對他來說午夜就是白天。他當然知道一定是車里的女人惹上了麻煩,也知道這個每天出入酒店的女人是做什么的。不過他從沒有輕看過這個女人,畢竟,在這個寂寥的夜晚,她是他最慷慨的主顧。于是他本能地站在女人一邊,和車燈前的那個男人奮力較量。他左右倒把,前后轟鳴,幾次把那個男人逼到墻角。但是他簡直無法想象這個男人的執拗,甚至當汽車終于擺脫了他,他還要飛奔過來,緊緊抓住車門的把手。那種被汽車拖著的驚險場面就像好萊塢的槍戰片,而最終作出妥協的,只能是子規。
直到男人被汽車拖出趔趄的腳步,子規才意識到他是篤定不會放棄了。與其這樣僵持下去,不如從汽車中下來。出租車即刻消失在城市的黑暗中。
暗夜,子規在寒冷中瑟瑟抖動著。她已經很累了,所以不想在一天中最后的時刻再發生什么了。是的,她很疲憊,周身乏力,這或者也是她努力工作的證明。她只想回到家就躺在床上,一直睡到明天午后。但此刻,她卻還要在寂寥的深夜面對一個擺脫不掉的男人。他們早已荒疏了彼此,幾乎不認識了。那么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哪怕他們曾經靈肉相通。
自從業以來,子規就知道她可能會遇到那種糾纏不清的人,她也為此作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但一路下來那些有錢的人竟沒有一個來騷擾她。大家來來往往,很清淡也很君子地相交著。他們需要她,她便欣然前往,價錢也是事先講好的,所以不會有情感的牽連。
不像這個驟然的長夜,他們面對面地站在荒寒中。很長的一段沉默,子規甚至沒有抬起眼睛去看他。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臉愈加青灰,那種很冷的金屬色。當子規看到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才意識到那根翎毛竟依然插在自己的頭發上。她進而想到自己的濃妝艷抹,想到臉上很白的底色,猩紅的唇彩,幾近黑色的眼圈,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今晚的客人喜歡這種煙熏的彩妝。
我這樣是不是很難看,這是子規說出的第一句話,是不是很像舞臺上的小丑?
您到底想要多少錢,才能填滿您的欲壑?
對我來說,金錢就像無底洞。現在議論這些還有什么意義?知道什么是“不同道不與相謀”么?
我在等您。幾乎每天都在等。
那您就該被送進瘋人院了。是的,誰也救不了您,就像誰也救不了我。
到底是誰在逼您?我會殺了那個人。
我是那種不能主宰自己的人么?在一家美容院的床上突發奇想,就做了。那時候我還是處女。可笑吧?其實那也是您的需要。
您用不著這么揶揄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把這本詩集送給您。
為此您不辭勞苦地追蹤我,這詩集這么重要嗎?
我不想說是什么讓我遠離您。有了這本詩集我才有了依托。我是來告訴您我要走了,離開這座城市。您從來不接我的電話,我只有用這種方式通知您。認識您我無怨無悔,覺得上蒼對我已經夠眷顧了。沒有什么好留戀的,卻又總覺得有什么未了事宜。苦思冥想才終于想到,我要把這本詩集送給您。如果不是我要離開,也許我可以慢慢等,哪怕等上一輩子。但時不我待,“一萬年太久”,今夜終于如愿以償。
子規接過那本用舊報紙包裹的詩集。她想打開,卻被詩人阻止。那一刻他們的手指偶然相觸。那么冰冷的,仿佛一個寒戰。
詩人說,別……
然后子規的眼淚浸上來。她很怕心靈中那個柔軟的部分。她只有變得冷酷才能堅強。然后淡淡地說,謝謝您。又說您知道我這種人,是根本不配讀詩的。緊接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哈欠,立刻說對不起,我實在太累了,整個晚上,我一直在……
子規將詩集抱在胸前,說待我讀過,我會給您打電話。
不,不用了。好的,隨便您。我只是完成了我自己。就可以無牽無掛地浪跡天涯了。
您真的要走?很久嗎?子規莫名地惆悵。大概是因為“走”這個字,總覺得在這個字里包含了不盡的憂傷與悲涼。
這對您很重要嗎?詩人臉上驟然地光亮,然而很快又暗淡下來,不,我自己都不知道。
或者就因為滿心惆悵,子規突然有了種想和詩人說點什么的欲望。于是她說起了她的孤島,說起了她難以割舍的情懷。黑的夜越來越冷,子規卻滔滔不絕。她或者根本就沒看到詩人在瑟瑟發抖,就像寒夜中飄零的樹葉。子規自顧自地說著她所以成為今天這種女人的來龍去脈,并且特別想把她的夢想告訴對面這個男人。她覺得或者只有詩人這種人才能真正理解她為人的苦衷。她想讓他知道其實她不是那種只為了錢的賤女人。她說她一旦擁有了那座房子就金盆洗手,改弦更張,為此,她什么樣的疼痛都可以忍受……
詩人突然想把他的詩集要回去,說他或者并不真的了解子規這樣的女人。但轉而又說,無所謂了,您拿去吧。那也是一種真誠的宣泄,如子規滴血一般的吟唱。
他們在長夜將盡時分手。分手時竟沒有握對方手。或者子規的故事打動了詩人,或者詩人的思維被凍僵了。總之在那個有點骯臟和血腥的故事之后,他們依舊各自固守著自己的位置。遠遠地,卻又很近,那種幾近心心相印的近。或者他們可以去子規的房間,一杯咖啡,或茶,哪怕只是為了駐留在相互的同情中。或者至少分手時他們應該擁抱,他們的身體曾那么親密。但他們就是連手都沒有碰一下,就各自消失在自己的世界中。
但子規記住了詩人最后的話,那一刻她正站在門廊下回首望別。詩人依舊站在原地朝著子規的方向,說他忘記了在哪兒讀到的,但那句話真的很美,所以想說給子規聽:也許死亡才能讓我遠走高飛,到達向往的國度。不過我把向往的國度改成了有你的國度。我覺得在向往的國度中,一定有你。
子規幾乎是跑進樓門的。她覺得如果自己再不轉身,就一定會哭出聲來了。
回到房間后她才覺出了冷,幾乎每一寸肌膚都是冰涼的。她立刻將自己裹在被子中,就像被農夫裹在懷中的那條凍僵的蛇。在復蘇的過程中她些微地感傷,是因為她終于可以感覺到窗外的冷了。于是某種負疚之心,不知道詩人此刻是不是還在凄惶的大街上。
從淋浴間出來后,子規就不再想什么了。熱騰騰的感覺讓她腦子里一片溫暖的混沌。她本來是要將那本詩集拿出來放在床頭的,在關燈前讀上一段、一行,哪怕一個字……
然而她立刻就被夢魘劫掠了。她甚至來不及關上床頭燈。她是被午后明晃晃的太陽照醒的。她靠在床背上打開那本詩集,詩集的名字叫《錦瑟》,子規卻不懂它的意思。
開篇的一段話竟是關于子規的,不,當然不是這個做妓女的子規。那是林中的一種鳥,然后對李商隱一嘆三叩首,釋義“望帝春心托杜鵑”時幾近長歌當哭。所謂望帝為傳說中蜀地君主,后禪讓退位,歸隱山林,閑云野鶴。不幸因蜀滅國亡傷心而死,死后魂化為鳥,是為杜鵑。杜鵑暮春苦啼,啼到口中出血。啼聲哀戚悲涼,聲聲不斷,動人心魄。于是后人將發出凄音的啼鳥視為望帝。望帝名杜宇,于是這啼血的鳥兒也就姓了杜。于是杜鵑,很美的鳥名,花一樣的,但不是花。杜鵑同時又稱子規,那是杜鵑原來的名字……
然后詩人話鋒一轉,真的說起了一個叫子規的女人。說詩集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為了她的,但她卻永遠謎一般地懸浮在他畢生無法企及的夢中……
算下來不到一年,子規就賺到了買下島上那座房子將近一半的錢。首付顯然已不成問題,問題是,子規反倒猶豫起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那座房子。總之一種想要盡快了斷的心思,還想知道自己未來的路究竟該怎么走。
她沒有一次性交付全款的能力,也知道未來漫長的還貸將讓她不堪重負。如果愿意,她可以立刻擁有那座房子并住進去,但倘若有一天沒有了償還的能力,房子還是要棄她而去。所以,太艱辛了,一旦她年華老去,殘荷敗柳,又能有什么為她遮風避雨?
是的,子規已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是的,這樣的生活已經讓她苦不堪言。于是,也許島上的房子之于她并不是最重要的,甚至不再是夢想。就算她真的住了進去,每天生活在島上,她就一定是幸福的么?就一定能回到那個遙遠而溫暖的時代么?
然而就為了這個曾經的島嶼,子規不惜自取其辱,自毀前程。僅僅短暫的一年之后,她就成了令人側目的那一類人。她不再溫婉淑靜,知書達理,賣身的生涯讓她從此遭人鄙棄。接下來將沒有人愿意娶她為妻,甚至正經的工作單位也不會錄用她。你能指望一個做過暗娼的女人,轉而成為公司的骨干或CEO么?
不過子規自己并沒有那么悲觀,她認為任何生命的體驗都不會毫無價值。而一個人的生命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用這些美好的抑或污穢的經歷堆砌起來的。沒有人能永遠走在陽光燦爛的坦途上,不如意者總是十之八九。做了就做了,她畢竟由此而有了從不曾有過的那么多錢。如果不是想要島上的房子,這些錢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一生花銷了。
問題是,子規到底要不要島上的房子?她知道,如果要就意味著,她將畢生成為房子的奴隸。她將繼續出賣自己的靈魂,也將難以逃離身體的苦役。她于是想到羅丹那座青銅的妓女雕像。一個被完全榨干了的老婦人,那依舊赤裸的干癟女人。而最讓子規觸目驚心的,是那個女人低垂著而又堅守著高傲的頭顱。這個青銅女人年輕的時候一定是艷麗而高貴的,一定也被各種嫖客所吸引所愛慕所心旌搖曳,或許這也是子規的命運。不,她怎么能讓自己墮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況且,她的生活中并沒有羅丹那樣滿懷了同情之心的藝術家。
在子規左右為難的凄惶中,她決定不再想這些讓她煩惱的事。她此生最不喜歡做的就是選擇,何況要選擇的又是她的人生。她無力在進退維谷中作出取舍,她的命運很可能就決定于某時某刻的不經意之間。
但有一個結果是確定的,那就是墮落的這一年她勝利了。盡管這些錢來之不易,但她畢竟贏得了她的富有。于是她想到應該為自己慶賀,同時也答謝那些曾為她慷慨解囊的人。于是子規把這個想法告訴亦蘇,說無論那些人是什么人,但只要他們幫助過她。
亦蘇些微地猶豫,她覺得子規掙錢不容易,何苦用自己的血汗錢酬謝那些人。再說那些人有頭有臉,來來往往,都是在場面上混的人物。她覺得這些人未必會出席子規的酒會,說到底,他們和子規的關系拿不上臺面,如果他們不肯來呢?
我是什么人,洪水猛獸么?子規愈加堅定不移,哪怕他們一個也不來。
既然子規已經決定,亦蘇唯有全力以赴。不然以我家蔡先生的名義?反正公司經常要舉辦這類活動,不過是嘉賓不同罷了,或者那樣,他們就能順理成章地……
子規想了想,說,不。“不”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變通的余地。亦蘇就知道子規那股子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勁兒又上來了。
為什么我不能成為酒會的主人?明明是我要答謝大家。何苦要蔡先生枉背這個虛名,我怎么就不能堂而皇之地成為我自己呢?你越是猶豫,我就越是要試一試。如果他們真的不來,我就偃旗息鼓,入寺為尼。
當尼姑可是要削發的。
正好改變一種生活的方式。
你以為尼姑就好當嗎?我可見過大山背后的那些尼姑庵。不單單長年清鍋冷灶,還終日陰冷,不見陽光。每天念經打坐不算,單單是凌晨即起你就受不了。
沒有什么受不了的,只要你真的斷了塵世的念頭。
和那么多滿心幽怨的女人住在一起,你以為她們都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淑女子?大都是為了一己的不幸才皈依的,對佛法經意幾乎一無所知。
其實我從沒想過要出家。你知道我是個很現實的人。我只是想要逃離,或者起碼做個了結。現在可謂一片茫然,這種沒有目標的生活有什么意義?
所以,那個島真有那么重要嗎?一開始我就懷疑你的選擇,你的固執又讓我不能不順著你。
哦,你誤解我了,我不是說夢想不重要。
我是說,亦蘇不由得激憤起來,難道除了零號島,你就沒有別的夢想了?
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大廳。子規覺得她就應該如此氣派。或者這已是最后的晚餐了。然后基督將背負十字架前往骷髏山。
是的,夢想就那么重要么?這一次子規記住了亦蘇的詰問。于是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她竟然真的覺出了零號島的虛妄。那樣的一座房子當吃當喝?人睡覺時需要的不過是一張床。而一個女人孤零零住在山頂,在如此繁亂的環境中子規敢么?況且這里早沒有了原先的寧靜和美麗,俯首望去,除了遍布島上的各色房舍,就是不時彌漫空中的燃油的硝煙。一些房主為了自身的安全,不惜構筑高墻,壁壘森嚴。不僅用柵欄將門窗包裹得嚴嚴實實,讓自己成為自己的囚徒;還以鄰為壑,隨時戒備來自各方的假想敵。于是大盜小偷不辱使命,越是銅墻鐵壁就越是滿懷斗志。以至于常有某豪宅被竊的消息傳出,弄得島上居民惶惶不安。
是的,夢想就那么重要嗎?或許那根本就不是子規想要的。人活一生怎么可能僅僅為了一座房子,居者有其屋,那只是物質生活中最低級的一個層面。子規怎可能讓自己長久陷入如此迷亂的境地?哪怕僅僅一年,但一年足以改變她的人生了。
這個酒會,子規可謂出手闊綽,看上去仿佛她是家財萬貫的富婆。為了酒會的品質,子規不惜重金,被亦蘇認為再度掉進了房子一樣的陷阱中。但子規就是執迷不悟,說這是向某種生活的致敬,抑或挽歌、禮贊、告別什么的,誰知道呢?所以怎么可能不鄭重。于是哪怕餐巾紙那樣的細節,子規都要親自過問,而對于她自己在酒會上的形象,就更是精心構思。
為此子規特意訂制了三套禮服。分別是黑色、白色和紅色,以及與之相配的式樣。子規一直以為這是最適合她的色彩。黑色是晚會最常規的顏色,無論怎么穿都不會有所偏差。白色則象征了純凈和貞潔,或者新娘,這是子規一直不曾體驗過的,所以她不想錯過這個表現本真的機會。紅色也是子規所熱衷的,盡管她已經不穿那種火樣的色彩了。她第一次認識紅色是因為來潮。從此認定紅色就是鮮血,所以又和革命息息相關。只是那時候子規還不了解血和死亡之間的關系,也不曾感受過鮮血帶來的疼痛。即或她小時候就曾看到過有人被殺戮,但沒有血,只是被扼住了喉嚨。但沉浮于水中的紅色掙扎,卻是子規永生不忘的,當然還有詩人杜鵑啼血的故事。從此子規艷羨血色,渴望用紅色來包裹這無聊的身軀。這是子規不得已的體會,倘要畢生度過一種無色無香無痛無癢的生活,那么,她寧可選擇周邊充滿血腥。
這紅、白、黑三色華麗的禮服,子規要在酒會上依次穿過。她以為這才能代表她完整的人生態度,她不是那種中庸的人,更不能將所有人生的色彩混為一談。不,她不喜歡那種調和之后的中間色,她涇渭分明,在她的生命中,只有紅白黑。
子規以大紅的色彩首先亮相于宴會廳。她看上去的確雍容華貴,一派女王氣象。最初的時候,大廳里果然來客稀疏,幾乎只有蔡先生和他的幾位朋友,和子規一道迎候在宴會廳門口。亦蘇的手心一直汗津津的,生怕“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尷尬會徹底冷了子規的心。不過當夜幕降臨,一輛輛小轎車便悄然停靠在酒店外。連門口的侍應生都弄不清楚,為什么會有那么多衣冠楚楚的人士出席樓上的酒會,更不知那個一襲紅裙的華美女士到底何許名流。
子規楚楚動人地站在水晶燈下。臉上一如既往是淺淺的微笑。然而一種勝利者的微笑,哪怕一路滴著鮮血和骯臟的精液。她從來不可能不勞而獲地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便是子規實現自己的艱辛歷程。所以她沒有什么歡樂而言,只是覺得自己已無需再徘徊了。她決意不再重操舊業,也篤定不再要島上的房子。她將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子規端著高腳杯在人群中穿行,對每個熟悉或不熟悉的客人報以謹慎的微笑。她挽住那位年逾古稀的禿頂,那是她的第一位客人。那以后,他們已然像父女般心有靈犀。她覺得只有和他在一起時,才會有一種由衷的安全感。她知道他對她是以誠相待的,否則不會把零號島的開發商介紹給她,盡管那個男人最終寸土不讓。她知道即或和她交往過的所有男人都出現在酒會上,那個冷硬的男人也不會來的。是的,唯獨那個男人,而子規,也許并不期待再見到他。
子規和那些她服務過也索取過的男人搭訕著。她娓娓而談,溫柔而親切,就仿佛她是他們所有人的紅顏知己。子規在蔡先生的面前也不再尷尬,因為她早已和亦蘇化干戈為玉帛。感覺上不舒服的時候,她會轉而想到舊時代的三房四妾。就當她和亦蘇同為蔡先生的姨太太,而姨太太之間有時候也會相互舉薦,有著很切膚的利益和友誼的。這樣想似乎就沒有什么不堪的了,妻妾成群抑或三宮六院,歷史中漫長的部分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于是子規向亦蘇和蔡先生敬酒,謝意中包含了真摯的友誼,大概也暗示了那不堪的交易。
直到那個煞有介事的男人不期而至,他走進宴會廳時竟還戴著墨鏡。
這時候子規邀請的客人可謂悉數到場。于是她脫掉那件火一般熱情的紅裙,將一襲沉靜的白色紗裙裹在身上。盡管她知道這種場合的著裝就是要夸張,但出現在客人面前時還是有些不自在。
她有點矜持地迎了上去,像新娘一般挽住了那位零號島的主人。他們款款走上鋪著紅地毯的臺階,那架勢仿佛她就是他的新娘。子規無意將這個男人介紹給誰,她只是覺得挽著他手臂的感覺很輝煌。
你不覺得我們像一對新人嗎?
可惜我剛剛換掉了那件紅色的,我以為您是渴望血腥的那一種,譬如,那些宛若桃花的處女……
我提議過,我們結婚。
您又來了,不覺得您的創意荒唐么?
您什么也不會損失的,還能得到島上的房子。就像現在,您和我一道走進大廳。在瓦格納的《結婚進行曲》中。我喜歡您這件白裙子。或者,我們就把它當作我們的婚禮?
這對你我來說都晚了,我已經決定放棄您的島了。
就是說,您也要放棄皮肉生涯了?
子規恨恨地停下腳步,轉頭看著身邊的男人。您真無恥。可惜我看不到您的眼睛。卻知道您的心有多刻毒。您以為您是那種可以以身相許、托付終身的男人么?
這里都是些什么人?全都是您的客人嗎?
很高興您能欣賞我。
當然,愿望總是美好的,只是要骯臟和金錢來堆砌。其實你我都是這種人,少廉寡恥,又不擇手段。所以從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和我是同一類人。我們若是能長相廝守,才是最最天造地設的,您說呢?
您過于自信了吧?
如果真的要了斷,那么,就嫁給我。
以您精明的大腦,怎么會淪落得如此弱智?
從現在開始,直到死,我將永遠為您保留嫁給我的權利。
別做夢了。
男人有時候也做夢,尤其當面對您這種讓人難以取舍的女人時。
也有人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只是他不這么露骨。他說他要經過心靈的掙扎,才會鼓足勇氣說出我愛您。不像您這樣厚顏無恥……
子規的思緒游了出去,因為她突然想到了那個詩人。她重復著詩人的話語時才意識到,為什么,她始終沒看到他的身影。她記得在邀請的名單上,她是列出了詩人的。于是子規離開身邊的男人,在舞池中央找到了和蔡先生跳舞的亦蘇。
你忘了給他發邀請了吧?
又怎么啦?亦蘇驚慌的表情。
詩人。
什么詩人?
我明明把名單開給你了。
只要你寫了,我就不會錯。
你一定漏掉他了,否則他不會不來。
亦蘇開始疑惑自己,也許……
你肯定是忘記了,是的,如果他還沒離開。
亦蘇驀地被提醒,立刻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哦,是那個詩人啊,我記得你說過他要過一種遠足的生活,但你還是要邀請他。如果說別人我可能記不住,但這個人我肯定寄給他了。
那他怎么沒來呢?
也許他已經走了。
子規默然離開舞池。突然和誰都不想寒暄了。
無端地她被一雙手臂從背后攬住,然后便不由自主地被那個人帶走。
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男人仿佛幸災樂禍,因為那個說過他愛您的人?
子規想掙脫卻掙脫不掉。我以為我忘記他了,但其實不是。
那樣的男人不是男人,不值得您如此失魂落魄。
我以為他沒走,但是他走了。我以為他會來,但是他沒來。
那么,如果他永不回頭,您愿意嫁給我嗎?
見不到他,才知道,我有多想他。
所以,所有您能夠見到的人都一錢不值。
我已經放棄零號島了,您聽我說過了吧。
不過,在我的意念中,它已經屬于您了。
但我好像并沒有對您說過,為什么我非要把您趕出那個小島。是因為很多年前在那個島上,有人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愛一個人您才可能殺死那個人。或者,反過來說,您殺了那個人,僅僅是因為您愛他。
男人的臉色頓時鐵青,他甚至摘下了那副墨鏡。他定定看著子規的眼睛,您怎么會聽信那種異端邪說?
難道您想成為那個因為愛而被殺死的人?
您以為我們這樣來來回回,是在表演您尋愛的探戈?
是誰掠奪了那個女孩子的家園?是誰逼良為娼,讓她墮入無底深淵?所以,她怎么可能嫁給您呢,她恨您,對她來說您禽獸不如,您是她的仇人,您……
男人轉身離開子規。但還是又回轉過來逼近她。他幾乎貼在子規的胸前,沉吟著,您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我為什么要開發那個荒島。男人說過之后抽身離去。
子規無法揣摩他何以離去。但他的離去還是讓子規有了種莫名的憂傷。她本意并不是要那個男人離開,她骨子里甚至是欣賞那個人的。卻總是唇槍舌劍,話不投機,哪怕心里子規是在意他的。事實上在今晚的客人中,只有這個人是子規真心想要留下的。
不過子規已顧不上他的去留,她更想知道的是詩人為什么沒有來。他或者已經出門遠行,但是,他確實說過,他愛她。只是子規至今沒讀完他的詩集,也無從知道《錦瑟》到底是什么意思。對“望帝春心托杜鵑”的故事也一知半解,只記得杜鵑啼春,啼到出血,于是他才更憐惜子規,以為她就是啼血的杜鵑,但子規有那么悲壯么?
子規落寞地坐在客人中間,應和著,卻不知心思去了何方。她覺得繼續留在酒會上的都是些無聊的人,而此后她也不會再需要他們了。但畢竟這些人都是子規請來的,所以她只能硬撐著最后的熱情。為此她強作歡顏,頻頻舉杯,最后還走上舞臺,獻上她的歌。
子規的歌都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歌,那首《蝴蝶飛》是她最喜歡的。子規的歌聲很低沉也很深情,那種略帶嘶啞又有著某種磁性的嗓音,讓整個宴會大廳頓時安靜下來。她單純的歌聲就那樣搖蕩在霓虹閃爍的舞臺上,穿透了所有瞠目結舌者迷亂的心。但子規歌唱時想到的,卻是此刻并不在場的那兩個人。
是的,就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代,那也是子規自己精心扮演的角色。她覺得她已經是那個時代的歌女或舞女了,在流瀉的追光下,人們看到了子規激情舞動的腿。
黑色短裙是子規上臺前更換的。這也是她匠心獨運的一個尾聲。她將在《蝴蝶飛》的時刻成為黑色,她裸露的大腿上也繃緊了黑色的絲襪。歌的第一段叫人目瞪口呆,歌的第二段使人心旌搖蕩;到了第三段人們就開始翩翩起舞了,仿佛回到了上海灘紙醉金迷的百樂門。
沒有人注意到子規是什么時候走下舞臺的,她只是匆匆走向宴會廳的門口。她從一個黑衣人手中接過一封信。那封信被指定在某個時刻交到子規手中,并填寫回執。
誰會把一封信寄到酒會上呢?
子規打開了那個信封,看到了一張支票,和一封字跡模糊的留言。當亦蘇穿過大廳來到子規身邊,那張支票已經從子規手中飄落到地板上。
亦蘇從地上撿起支票,看到了饋贈人歪歪扭扭的簽名。那位詩人?亦蘇滿眼狐疑,既然他在,為什么不來?
你以為他還在嗎?子規茫然的目光。
這么多?亦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哦,你終于可以實現夢想了。亦蘇禁不住擁抱子規。卻被子規委婉地推開,我要那房子有什么用?
那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竟得來全不費功夫。
不費功夫?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呆著。
我只是……
是的,子規,她一個人。她不是就渴望那種一擲千金的感覺么?把錢交出去的時候眼睛都不眨,她并且發誓要付現金。不管幾十萬幾百萬抑或幾千萬,她寧可親自背著那個裝滿鈔票的麻袋。是的,那確曾是她的人生她的夢……
子規孤零零站在空曠中。依舊穿著那件黑色的短裙,仿佛在為誰服喪。
接到律師事務所的通知,子規才知道斯者已逝。也是從那一刻起她有了真的悔意,她已經很久不曾有這種痛徹心肺的感情了。后來她意識到,或許這就是愛。只是她一直不覺得罷了,或者故意忽略掉。但如果真的這就是愛,那么那個詩人不是就像島上的男人那樣,被愛他的女人扼死了么?
但是子規并不愛他,或者愛卻也無從察覺。她怎么知道她的冷漠和拒絕就是殺死詩人的武器呢?也許,她的拒絕就是她的愛,不想讓污穢的身體熏染他,更不想讓無謂的愛情戕害他。
子規如約參加了詩人的葬禮。她很難過,不是因為詩人的死,而是自己曾經那么冷酷無情地對待他。她也不想要他的錢,因為她對她的生活已一無所求。
她只是認真地讀了《錦瑟》,才知道那本詩集全都是為她寫的。他寫他得不到這段愛情的苦,苦到寧愿化作杜鵑,啼血而死。
子規被詩中崇高的意象所感動,難免生發出很多自責。于是打破不參加任何葬禮的規矩,獨自前往那個凄切的靈堂。送別的人中沒有人認識子規,于是也不會覺得拘謹倉皇。悲從中來的感覺時時襲上心頭,她便久久地站在詩人的遺像下。到處鐫刻著詩人美麗的詩句,這也是子規從未見過的景象。她覺得人死后若詩人這般,有這么多感人的文字陪伴他,真是生死間最美麗的勾連。
有人從身后抓住了子規的胳膊。不用看子規就知道那是誰。所以她沒有回頭,更不曾轉身,然后就聽到身后的那個男人說,你來干什么?
那么您呢?放開我。
男人依舊抓著子規,無論她怎樣無聲地掙扎。有人說,生命并非一個發現的過程,而是一個創造的過程。
這就是愛,子規說,您不會懂的。因為我愛,所以很可能是我,殺了他。
你還不肯放了他?
所以,他才是我的最愛,因為,他死了,而不是您。
男人不再糾纏,轉身離開。
子規回頭尋找那個人,發現他竟站在詩人親屬的隊列中。她不知道男人和詩人是什么關系,但她對此已了無興致。
她默默行走在送葬的隊伍中,想著自己和詩人散亂的關系。她為什么總是拒絕他?她的拒絕會有那么致命的殺傷力?她只是不想在污穢中開始一段純真的愛情。沒有人能出污泥而不染,那只是詩人的一廂情愿。她拒絕就意味著她在殺他么?而她殺了他就等于是她愛他么?
那個陰云密布的刑場上。殺人的女人在等待償命。但那女人但求一死,這樣便獲得了心理的平衡。所以她是幸福的,至少是心安理得的。畢竟她能以生命的完結作為砝碼,以補償欠下的她愛的男人的那條命。
然而子規卻得不到這樣的懲罰。因為沒有人看到她殺人。她的手上沒有血,所以她的罪是看不到的。余下來唯有無盡的自責,或者對子規來說是更重的刑罰。她的心將時時刻刻被利刃切割,她的人生也將永不安寧。因為在靈魂的深處,人們看不到的地方,她確實已經殺過人了。為此她將恒久地背負著,那永遠得不到救贖的罪惡。
子規離開送葬的人群。在火葬場墻外的小路上,她什么也不再想,只是獨自地朝前走。
作者簡介:
趙玫,女,1954年4月生于天津,回族,中共黨員。1982年畢業于南開大學中文系,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1986年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15部,中、短篇小說集4部,散文隨筆集9部,《趙玫文集》4部,計500余萬字。創作中她總是勇于嘗試,被評論界劃歸為“先鋒派”。20世紀90年代,她完成的百萬言“唐宮女性三部曲”《武則天》《高陽公主》《上官婉兒》,給歷史小說增加了新的范本。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