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文聯作家蔣單嘴上經常掛著一句話:我筆下都是高潔之士。這倒不是他吹的,他寫的大多是醫家、書家、藏家系列小說,筆下人物都有高士之意,作品在省內外很受好評。
蔣單本人也是個高士。別看他是個作家,卻長得五大三粗,滿面油光,有水鎮人喊他屠夫。他呵呵地認了,完全沒有被作踐的樣子。他確實做過屠夫,上世紀70年代初知青回城后,先是在肥得流油的縣肉食水產公司系條油油的裙子賣肉。據說手上功夫甚是了得,賣肉不用秤,全憑手感,你要一斤,他一刀下去,誤差不會超過一錢。但他摸慣了殺豬刀的手硬是喜歡上了碼字兒,并且寫得小有名氣。80年代初,縣里成立文聯,就把他調了過來。那時肉食水產公司這個單位肥得不得了,文聯卻是清貧單位,人家笑他米籮跳到糠籮,他就笑笑。后來肉食水產公司倒了,人家說他有眼光,他也只是笑笑。
蔣單喜歡交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也肯幫忙。搞運輸的劉老板加盟某大品牌家具公司,新開了一家家具城,要掛一副對聯,上聯取自品牌公司的企業宗旨:以人為本,構建綠色社會;上聯弄好了,卻沒有對得上的下聯,找了許多寫手也沒有合適的,最后找到了蔣單。怎么弄個這樣的上聯?蔣單問,言下之意這上聯不咋的。他不待劉老板回答,自己泡了杯茶,順著濃濃的熱氣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說,有了,下聯是:讓愛做主,營造溫馨世界。水鎮人都說這是絕對,而且極適合家具城用,把個劉老板喜得拿了兩條藍芙蓉王煙來答謝。蔣單沒收,說劉老板要是方便的話,以后文聯搞文學講習班你來個小贊助吧。
縣里招商引資,引進了大老板張董事長在縣里建一個大型電子廠,總投資3000萬,前期投入1000萬。張董事長來簽約那天,除了帶來一個演出團外,還帶來當地電視臺和報紙的兩個記者,說是家鄉的媒體要為他作系列報道。簽約儀式暨簽約文藝晚會弄得很隆重。晚會結束以后,張董事長給縣領導提了個要求,要在水鎮找個作家給他的老爺爺也就是他父親的爺爺寫個傳記。光緒年間他父親的爺爺在水鎮做過縣令,勤政為民,愛民若子,后來累死在任上。這樣一個小要求,縣領導滿口答應,說這書安排我們縣里在全省有名的作家蔣單來寫。
蔣單本來在寫一個長篇,但還是爽快地應了下來。招商工作是縣里大事,自己雖是一介文人,也有義不容辭的責任。何況縣領導一再強調,這也是縣里交給他的一項政治任務。
張董事長特意在水鎮最大的酒樓設宴款待蔣單,為了顯示高規格,還請了縣領導作陪,陪酒的是演出團幾個時尚妖艷年輕貌美的女演員。席間,張董事長對縣領導說,貴縣不惜材呀,放著這么個大作家在文聯做閑人。蔣先生要不到我公司來,做個策劃總監,月薪五位數怎樣?蔣單淡然笑笑,說謝謝張董事長抬愛,我這輩子怕是放不下這支筆啦。
張董事長說是要蔣單寫,其實只是要他修改潤色、署個名而已。張董事長自己帶來了一部已寫就的傳記,交給蔣單,說僅供你參考,希望蔣先生能在兩個月內完成,我給你兩萬元酬金,先付你一萬,另外一萬完稿那天給你。張董事長說完,從他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了一沓嶄新的鈔票。蔣單本來喝不慣美女相伴的花酒,早就想走了,現在有了離開的理由,于是接過書稿,卻不接那錢,端起桌上滿滿的一杯酒一口干下,雙手抱拳對大家作個揖,說張董事長和各位領導慢喝,我不勝酒力先走一步。說畢,邁開騰騰大步走了。
過了五天,蔣單卻把書稿退給了張董事長,說這書他寫不了,也不能寫。張董事長以為蔣單嫌錢少,叫秘書從財務室拿來5萬元錢,啪地一聲砸在蔣單面前。先給你5萬,張董事長說,寫完再給你5萬,蔣先生總該滿意了吧?蔣單像是被羞辱了一般,屠夫性格就出來了,拿起錢徑往張董事長身上砸去,憤然說道,我這一生,何曾被這勞什子累過。
蔣單曾私下對朋友說,這個張董事長怕不是地道人,可能是來圈錢的。這話叫蔣單說準了,后來張董事長果真騙了縣里1000多萬的扶貧款跑了,只給縣里留下了一片價值幾十萬的爛廠房。這是題外話。
張董事長把這事告到了縣領導那里。縣領導一個電話把蔣單叫了過來,狠狠批評了蔣單一頓,說他得罪的不是一個老板,而是得罪了縣里的財神爺,得罪了全縣干部群眾。然后又許諾說,縣里正在調整干部,只要把書寫好,可以把他調到文化局當局長。
蔣單拒絕了。他說,我查閱了縣志,張董事長的老爺爺是水鎮縣史上最大的貪官,當時水鎮人送他四字:天高三尺。意指他搜括民脂民膏掘地三尺。他也不是累死任上的,而是被暴怒的饑民打死,這些縣志上記載得清清楚楚。
領導說,你不要管這些,把書寫好,把這老板給我留住就行了。他老爺爺貪不貪,現在有幾個水鎮人知道?就是這書出來了,有幾個水鎮人會看,張董事長不過是拿回老家炫耀炫耀。
蔣單說,我不能寫這書,我一生極恨貪官,如玉之筆豈能黑白歷史,為貪官作傳?
領導火了,把桌子一拍,你不寫這書,明天我就下你的崗。
蔣單二話不說,從領導寬大的辦公桌上扯過紙筆,當即打了辭職報告,一撇一捺,剛剛正正,力透紙背。最后將筆一扔,昂然說道,水鎮也不會有人寫這書,誰寫我都不放過。
水鎮人沒看過蔣單的辭職報告,但他們都認為蔣單的辭職報告應該是他寫得最好的作品。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