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區里的中國式維權

花300萬買的別墅出現了滲水等質量問題，讓上海張江“中環墅”的38名業主，走上了維權道路。自稱“從不與政府打交道”的陳小紅和她的德籍丈夫，也卷入糾紛之中，上訪、協商、談判，中國式的維權比他們預想的艱難得多。

陳小紅沒有簽那份賠償協議。

這份協議，結束了她所在別墅區—上海浦東新區張江鎮“中環墅”—一場長達半年的糾紛，也順勢讓原本多達38人的業主維權團群體發生了分野:在虎年的鞭炮聲中，大部分的業主接受了與開發商“上海深長城地產有限公司”的協商，獲得3萬元至10多萬元的賠償;而陳小紅和德國丈夫Dirk，依舊堅持“按合同賠償”，選擇與其他6名不愿妥協的業主繼續走集體訴訟的道路。

在上海一家外貿電子商貿公司任全球研發總監的陳小紅，想接遠在陜西寶雞老家的父母來上海團聚。2005年5月，在陳小紅陪著父親兜轉了大半年浦東之后，老人相中了長城中環墅。在老人那句“沒有一家花園比它好”的贊美聲中，陳小紅花了308萬元，買下了一棟四聯墩式別墅。那時的長城中環墅，是浦東新區新建的高檔別墅區，78棟，384套別墅，結構從雙拼到七聯不等，每套至少得兩三百萬元以上。

房子在2009年6月底，交到了陳小紅的手上。江南六月淫雨霏霏，陳家的別墅開始出現問題。車庫、外墻、屋頂，甚至窗戶，都出現嚴重漏水或者滲水問題。此時，她的鄰居—査泉琳夫婦發現，自己花了257萬元買來的六聯體一棟別墅，屋內樓梯已因滲漏的石灰水，“花得像一塊糊了的面餅干，上面還印著鞋印。”而一下雨，查家新批的墻面，像毛巾焐過似般潮濕，天花板上灰潮得快要掉下來。

實際上，查家情況還不算最嚴重。某戶業主接受上海媒體采訪時描述，自家別墅處于整個社區的低部，底樓三面墻全部滲水，墻面出現酥爛，碰一碰就掉落粉塵，墻面與地面接縫處有積水。三樓過道的墻面全部滲水、發霉，再滲到二樓。而車庫更是積水嚴重，“6月30日浦東一場大雨讓地下車庫進水三四十厘米。”

隨后物業開始在各家檢查滲透情況，384幢別墅，幾乎80%的房子墻上，畫上了“此處滲水”字樣。但是，開發商的修復態度，并沒有讓業主心安。據不少業主透露，出現漏水問題初期，開發商并沒有進行徹底的修繕工作，不少業主墻面的水漬表層出現被白粉粉刷的痕跡，但下雨后問題再次出現。

此時，工作繁忙的陳小紅，并沒有顧得上房子的問題，她甚至告訴物業，只要可以修，自己都不在乎。但是，直到2009年7月，陳家請進裝修隊后，才被告知:“這房不能裝修。”之后，工人說她的墻面里沒防水層，幫她修得再好，“也挨不過兩三年。”

陳小紅急了。當她跑到開發商—深長城售樓處時，發現早已聚集大量反映問題的業主。面對高達數百萬買下的房子遭遇這種問題，關于房子質量問題的賠償、補償問題，怨憤的業主和開發商之間起了紛爭。

此時，按照中國消協公布的2009年上半年投訴統計表明，在中國各類消費投訴中，關于商品房的投訴上升最快，其中住房質量引發的投訴上升了9.6%。近兩年，被戲謔為“樓脆脆”、“樓歪歪”、“樓倒倒”的樓盤更是層出不窮。

在那里，陳小紅結識了査泉琳和張紅琪等人。這個自稱“從不與本地政府打交道”的女人和她的德籍丈夫Dirk，決定加入張紅琪等業主的維權行列。

第一次行動

在售樓處，30多名業主代表，向開發商表達了兩個訴求，一是“維修整改”，二是“違約賠償”。對此，開發商表示，整改將會在2009年12月前完成。

因此業主代表們認為，因整改而導致不能裝修不能入住的時間，應該算作延期交房，違約金要按合同上寫明的房價日萬分之四，共支付半年。按照每套270萬-600萬元不等的購房款，賠償額度至少在20萬元。

對于這個訴求，陳小紅告訴記者，自己更在意前者—“維修整改”，她希望對維修、監理、施工單位進行充分論證，并能提供能出具這些“充分論證”報告的資質單位證明。

而在延期交房問題上，她也頗有異議。開發商稱車庫漏水是因張江鎮政府無法征地，小區泵站需兩年后才建成，所以排水久不能與城市系統聯網。這樣的話她認為“延期就是兩年”。

但是，對于業主們的這一訴求，其后，開發商“深長城地產“遲遲沒有給予業主明確的答復，甚至沒有高層出面解釋此事。業主們終于在2009年8月25日，決定采取第一次集體行動。

那天，28名業主闖進了開發商位于上海民生路一家商務樓的辦公處。整整一天，他們組成人墻，圍堵在公司入口處，要求面見上海深長城地產有限公司總經理熊軍。

但是，一直等到夜里9點，業主們等來的是兩張新面孔，一個是張江鎮事故應急辦主任徐明寶，一為張江功能區安穩辦嚴林。在鎮領導的主持下，業主們第一次面見到熊軍，一直到次日凌晨4點，開發商終于蓋章確認，“部分房屋確實存在質量問題”。

車隊散步

為了確保開發商有所行動，業主們決定成立維權團。在這個維權團的簽字表上，共簽下38個名字，代表38戶人家。他們分成五組，每天“輪班”去民生路會議室，靜坐示威到凌晨。

2009年9月5日上午9時，在持續了兩輪的“值班”后，開發商依舊沒有動靜，對靜坐的人更是視而不見。失去耐心的維權團商議，從民生路聚頭，開車“散步“到康平路157號—這個他們確信為“上海市信訪局”的地方討要說法。

30多名散步者中，有張江鎮本地老婦、小私營業主，也有陳小紅和她那位金發碧眼的德國丈夫。

在8月25日集體行動中，陳小紅沒有參加。此次抗議，也是她抽空參加。一身素白襯衣的她，甚至準備完事后趕往公司簽合同。在散步前一天晚上，有人勸陳小紅把外籍丈夫帶著，會更管用，她有些猶豫，但是丈夫Dirk說，“既然大家有需要，我們就該幫忙。”

警車幾乎在同一時間尾隨而至，業主們得到的回答是，“這里是辦公樓，上訪在人民大道，你們來錯了地方。”

人群中，做生意的張紅琪堅稱，自己在網上查到此地確系上海市信訪局，并有人成功在此受理的先例，“我們不是來胡鬧的。”

但警察命令他們趕快離開，并喊道:“這里不能站人。”沖突就在瞬間加劇，査泉琳夫婦被“塞進”了警車。査泉琳，廣州花都人，她的丈夫在北京開了家英語培訓學校。為了拓展城際業務，夫婦倆帶著一對雙胞胎兒子來到上海。在浦東北蔡鎮一間20平方米的舊公房里蝸居了十多年后，査泉琳終于買了一套別墅。

陳小紅夫婦驚恐地站在人群外，Dirk本想前去勸阻，被陳小紅一把擋下。當時，她突然意識到不對勁，丈夫是外籍人士又頻繁出入境，于是立馬打發丈夫先回家，自己則站在路邊，不知所措。

被塞上警車的査泉琳夫婦，隨即被警車送到了就近醫院。走出醫院，丈夫驚魂未定。她安慰說，“算了，我們又不是想跟政府結怨。”

“我們不是乞丐”

事后，陳小紅才知道“原來在那個地方提交投訴是錯誤的。”她甚至有些懊惱，當時聽信鄰居的安排，就一頭霧水跟著去了。

在康平路157號現場，張江鎮事故應急辦主任徐明寶帶來一個消息。他說，下午熊軍將在民生路辦公室談解決方案。這個消息讓張紅琪欣喜不已，她說:“有幾個沒來的人要謝謝我們，我們付出了血的代價。”

但讓業主們沒想到是，從9月5日下午開始，接連三周，等待他們的是每周五晚七點召開的“例行照面會”。但是，延期交房賠償、無房業主在外過夜的房租標準、按期提供維修及監理工程隊資質證明，以及修復入住后再出現同類問題的解決方法，這四個問題無一達成共識。

中環墅開發商派出總裁宋炳新，從深圳總部趕到上海，開發商曾許諾其可以拍板最終方案。但是宋的回應，也只是致歉和保證在年底前整改完畢。對于業主所要求的“7月到12月半年延期交房賠償”只字不提。上海深長城銷售部經理許瑋青告訴記者，“怎樣才算延期交房呢?事實上相關部門是頒發了交房許可證的，就像小學生考試是過了老師要求的及格線的。

張紅琪在情急下到處拍桌，甚至湊上宋炳新跟前催促，“兩個張江鎮的也來了，康平路也去了，警察也見到了，還要我們怎么樣?”

9月中旬，僵持的談判現場，出現了一個新人曹羽。

“除了蓮花路上的倒樓事件，這已是上海第二質量有問題了，300多戶人家漏水，差不多這個小區也癱瘓了，你們怎么還不想想?”38人簽字表上，有他的名字，而他缺席了9月5日的散步，他解釋說，“去了也沒結果的”。

曹羽是土生土長的張江鎮本地人。他賣掉舊屋買了套中環墅七聯的新居，同時妻子的名下還有鎮上兩處房產。他從浦西住到浦東，搬了數次家，聲稱沒見過如此質地的房子。在他的新居里，雨水浸透的石灰水從三層頂部直接滴漏至一樓大廳，留下斑斑白色干跡。他擅長搞活談判現場僵持的氣氛，他說:“本來各過各的日子，現在還沒住進去，就已認識。”

曹羽的維權藍圖比陳小紅更為直接而實際，他只要宋炳新開口拍板答應兩個問題，一是怎么賠，二是房子再漏怎么辦。而曹羽的說法，也將談判方向開始向賠償要價倒去，現場甚至出現“給錢就走人”的吆喝聲。

這個趨勢讓陳小紅很不安。在她理念里，本該按部就班地先談維修再談賠償，“更何況應算作兩年的延期，卻被妥協為半年。”讓她焦慮的還有，此時，有業主反映，在不見任何維修資質證明的情況下，他們家的房就被整改隊擅自闖入。

總經理熊軍表示，可以幫助業主把車庫前坡道填平，改成儲物室。而對“白紙黑字”深信不疑的陳小紅認為，更改車庫就“等于更改合同”。

“我們又不是乞丐，關鍵是討個公道，合同上怎么寫就該怎么賠，否則給多一分錢我都不要。”陳小紅說自己有“一是一，二是二”的較真勁，在通用電氣工作的經驗也告訴她，客戶就是上帝。

坐在妻子身邊的Dirk不懂中文，但也聽出了其余人訴求的趨變，問陳小紅，為何修變成了賠?作為一家德資質量認證機構認證師的他，認為只要修好能入住，其余都無所謂。在德國，他有朋友拆了小木屋抱著堆木材到別處再建，照樣生活得其樂融融。

現在就舉手表決打官司

在最后一次談判會上，業主們商議出了兩個賠償方案:一次性打包解決，每戶25萬元賠償;或者是半年的不合格交房，按售價的日萬分之三點五賠償，加上業主“在外租房費”，按每月1.3萬，共半年計。

銷售部經理許瑋青向記者表示，她搞不明白25萬元的標準是哪桿尺量出來的。她認為事實上有很多業主已在裝修，而每戶所遇問題輕重也不能概而論之。“更何況這到底是不是屬于質量上的問題，在法律上都沒有明確的界定。”

陳小紅沒有想到本是按部就班的維權議程，已演變成純粹“急功近利的舉牌要價”。她感覺在混亂的現場，自己的冷靜已無立足之地。在現場，她甚至大喊:“我們現在就舉手表決，打官司”，然而沒人聽見她說話。從此，她再也沒出現在談判現場。她說:“沒想到大家的意思都變得那么快”。

持續近一個月的談判，讓人心疲憊，很多人接到匿名電話勸阻“不要再鬧了”。而此時，開發商提出的解決方案是，一對一地協商。總經理熊軍說，已有業主能平心靜氣，理性冷靜地一一對談。

陳小紅不愿意跟開發商私底下接觸，“他們也許看出我不愿私談，就讓政府官員打我電話。”對方直接問她8萬元是否滿意，被她拒絕了。她說不理解為何按合同賠償，會被降格為“開價要錢”。

曹羽決定再組一個新的維權團，這次他們的目的地是駐扎在中環墅對面的一個叫“二分站”的部門，隸屬于浦東建交委。“我要去問問他們，建交委是怎么驗收這個房的。”曹羽說。

一直在研究建筑工程原理的曹羽向記者分析，鑄此爛墻的病根在于墻壁內的磚料和隔熱層間少了一層防水層，而這些用磚都是國家明令禁止的“輕型材料”，便于搬運卻極易吸水。而房屋外體的瓷磚一敲都是缺少砂漿的“空鼓”，雨水從外體滲入隔熱層后被磚體“像海綿般吸收，無法揮發”。

對此，開發商相關工程負責人告訴記者，滴水滲漏是建筑界的一大質量通病，別墅也因結構的參差復雜，比只一個屋面的高樓更易滲水。“所以別墅有小漏水是很正常的。”“我希望業主能跟我們一同往前看，只有整修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工程質量可以在結束了所有整改后才去討論。”熊軍說。

一直告到市里

驅車于中環墅門前的浦東中環張江段，至未來的上海迪士尼只需五分鐘。深圳長城控股投資的這塊178.4畝地皮，曾引來當地多家媒體的聚焦，稱之為“正宗迪士尼題材受益者”。

在中環墅別墅群外，有棟獨立的四開間農村二層自建房。當時張江鎮政府批地，不留意間將它的一半劃進征地范圍。

房子中，兩個開間已在08年年底被鏟平，留下空的柱梁結構。剩下的兩間，上面貼著去年6月浦東建交委的強遷裁決書。屋子的業主是80高齡的趙岳明老人，他說，這意味著“他們想什么時候拆就什么時候拆。”

老人不知道，從去年7月始，與他毗鄰的中環墅小區，曾發生一場38人參與、為期半年的維權事件。

在虎年的春節，別墅的漏水問題已經得到解決。大部分的業主接受了開發商的賠償，但是陳小紅和德國丈夫Dirk，依舊堅持“按合同賠償”，與其他6名業主繼續訴訟抗議。

她的上訴團有7名業主，早在去年10月，在進行“兩年延期交房時限認定”的民事訴訟同時，還一紙行政復議申請，提交到上海市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要求審查這批房屋是怎樣領到交付使用許可證的，沒有泵站的地皮怎么有批租資格?

陳小紅的民事訴訟，卡在對方具備交房許可證的硬道理上;而行政復議也舉步維艱，上海市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法規處一葉姓負責人說，深長城具備符合發證條件的所有書面文件，再有異議可行政訴訟。

Dirk始終不解，為何維權遙遙無期，甚至在事實面前，法律也幫不上忙。他說，如果在德國法庭，開發商將迅速敗陣。陳小紅在喪氣之余也曾考慮把房賣了，而Dirk說“不能自私，這是對下家的不負責。”

曹羽察覺到在撲朔迷離的官商亂網中，這場仗打得像飛蛾撲火。他勸過陳小紅不要打官司，“全世界都知道張江，世界級新興高科技園，這潭子水怎么會不深?”

春節前，談得賠償高價的曹羽開始裝修新房，但他仍信誓旦旦，如再有漏水，絕不會放棄再次索賠。他說，“逃不出天羅地網的，除非他們撤出上海。”

但陳小紅并沒有聽從曹羽的勸告，她耿耿于懷的是依然沒有得到開發商對“整修方式的任何解釋”。再者，她始終放不下“按合同上講”就屬于為期兩年的延期交房賠償。她和其他6名業主還在堅持行政訴訟，甚至將訴訟對象，增至“六七個對象，有建交委、環衛所，管市政工程的??”

在“一定會告到市里”的無奈聲中，陳小紅還在執著著，而與她“并肩作戰”的另一位業主王先生，則輕松告訴記者:“我們就權當是一種興趣，看看是否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