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設備事故的“階級斗爭”

1970年底，我進入江油一家生產鈣鎂磷肥和水泥的國營廠當工人。那時，我才16歲，戶口上被改成了18歲。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招工時險些被剔除，家里找了關系才讓我勉強過關。

進廠不久的一天夜里，生產區的高壓水池抽滿水了，設在江邊的泵房指示燈卻沒有閃亮，也沒有停機，水溢了出來，從山坡上流下，從大門下空隙流入成品庫房，堆放在庫房里的一部分磷肥成品浸了水，直到出貨時才發現已經板結，只好全部報廢。那時，各行各業都喜歡開大會。在全廠職工大會上，一位姓謝的干部上臺算賬，高聲說:“這次損失的××噸磷肥，如果施到田里，一斤肥料至少增產五斤糧食，那么這次損失的糧食就是××噸。以一個士兵一個月吃××斤糧食計算，我們的損失就等于讓×××個越南抗美戰士一個月沒有飯吃。再按×斤糧食換×顆子彈的標準，就相當于損失了×萬顆射向美國鬼子的子彈!”他頓了頓，又很激動地說:“同志們吶，這樣的事故是挽救了美帝和蘇修啊!是幫了階級敵人的大忙啊!”

這次故障由于技術含量太低，很快就查清不是人為的。由于當班的抽水工根紅苗正、表現良好，沒有辦法上升到階級斗爭的高度，就只能讓責任人哭哭啼啼地檢討一番了事。謝領導在大會上算的賬，讓我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哪怕我們廠生產的磷肥多得施遍亞非拉，也跟消滅美帝、蘇修沒多大關系吧?其實，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就是不敢說出來。誰知幾個月后，我也被卷進了類似的麻煩。

那時，我在成品車間的球磨機房當運轉工。這天，我上夜班，當班的共有4個人，班長老馮管球磨機主機，小吳管風機，我管下料，小杜管燒烘干爐。這是全廠最大的一臺球磨機，用的是風掃式球磨機系統，在當時屬國內先進技術，產能比較大，磨筒體兩室，電機功率180千瓦。馮班長是個覺悟很高的老工人，平時把班里的活安排得很緊湊，自己總是身先士卒。他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在設備安裝、調試和維修方面很有經驗，廠里也很倚重他。凌晨4點過，他坐在配電儀表盤旁邊，可能是為了驅逐困倦，就端了個盆子來搓洗一件工作服。這時，球磨機電機突然冒出一股煙。我站在高出地面一米多的下料機臺上，正對著電機和配電盤，看見馮班長反應很快，迅速拉下電閘。接著，他找來電工班長，拿儀表測試，確定絕緣層已經被擊穿，具體損壞程度要拆開看才知道。

天還沒有亮，廠政治處的小常就趕來做調查。常政工20多歲，來自農村，在球磨機方面完全是個外行。他趾高氣揚地來到車間，手里拿著本子和筆，東瞧瞧西看看，實在看不出哪里出了問題，就問馮班長。馮班長個性耿直，就照直說:“我都還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常政工又問，機器轉得好好的怎么會出問題呢?話里很有點責怪當班人員沒有盡責的意思。馮班長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它要出問題，你就是騎在上面守著也沒辦法。”這本是一句氣話，卻被常政工加油添醋地匯報上去，成為馮班長一再挨批的口實。

后來，車間主任老薛和廠革委會王副主任都來到事故現場，指揮拆開電機檢查。機修車間的人搬來起重葫蘆和液壓千斤頂，我們夜班的運轉工和來接白班的工人一起參加拆卸檢查工作。費了好大一陣工夫，才拔出電動機的轉子。這臺電動機是1960年東北某重型機器廠生產的，傻大粗黑的蘇聯風格，高一米多，重近兩噸。經過檢查，發現是定子繞組燒了好幾匝線，都已經熔斷了。這可是大事故啊，這么大的電機，廠里沒有備份，當時就是有錢也不是隨便能買到的，國內只有上海、沈陽、哈爾濱等少數幾個城市生產，要買也要通過計委層層上報調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拿到貨。

成品車間停產了，車間工人大都暗自高興。我們幾個當班的“疑犯”被告知，從次日起，上班時間都到會議室學習，接受調查。廠里專門組成調查組，不厭其煩地讓我們回憶事故發生時各自在做什么。當面集中說了，還要分開單獨談，說完要在記錄上簽名。每天還要讓我們讀毛澤東的《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和其他“語錄”，背誦“老三篇”(毛澤東的三篇短文，即《為人民服務》、《愚公移山》、《紀念白求恩》)等;還要我們唱一首很長的歌——譜曲的《毛主席語錄》再版前言。

分析事故原因時，調查組一再讓我們設想，從哪些角度可以對電動機進行人為破壞。我們說:“那么大一個鐵東西，砸不爛搬不動，怎么破壞?”調查組的人卻問:“可不可以從縫隙里塞東西進去?”我們回答:“如果在停止狀態，硬要塞個什么東西進去也許可以，但啟動時會馬上反映出來。事實上，這臺機器已經運行了很長時間才出現故障。在工作狀態下，電機高速轉動，憑人力不可能投進去任何東西。”調查組提的問題既外行又主觀，讓我們忍俊不禁。

接著，他們又問有沒有可疑人員進過車間。我們說沒有。事實上，不要說有外人進來，就是有階級敵人進來，我們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他破壞而不吭聲啊。

原本以為這樣折騰一下就了事，沒想到調查組又讓我們從工作責任心方面找毛病。常政工說，他來的時候，看見馮班長的崗位旁有個盆子里泡著工作服。馮班長承認上班時搓過衣服，但是沒有離開過崗位，所以電動機一冒煙就馬上發現了。常政工說，他來的時候，機房里仍然濃煙滾滾，連人都看不清楚，看樣子電機燒得很厲害。他的意思是電機已經燒得很厲害了馮班長才發現。聽了這話，古板的馮班長忍不住了，跟我們一起大笑起來，說如果真有那么大的煙，一定是連房子都燃起來了。

常政工很尷尬，調查組的領導卻火了，說這樣不行，必須從階級立場上找原因，要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光扯這些客觀原因是不會有結果的。

這才是調查組的殺手锏。4個“疑犯”中，只有馮班長的階級出身好，說得起硬話，小吳和小杜的家庭成分都是剝削階級，我不僅成分不好，父親還是“死有余辜的三反分子”。正因如此，我之前在大招工里都因政審不合格，沒能進入江油的大型央企、省企和軍工企業。在我們這個廠里，1970年從城鎮招來的職工，至少40%的家庭出身有或大或小的問題。而從農村招來的，基本上都是根紅苗正的社隊干部子弟。所以，廠里提拔、培養和推薦上學的對象往往是后者，常政工就有這樣的背景。這兩類人在廠里互相看不順眼，有時還發生沖突。所以，這次我們一惹上麻煩，“常政工們”都很興奮，總希望找出點政治上的問題來。現在有些回憶“文革”的文章，把當時的政治打壓籠統地歸結于“四人幫”，而不對整人者的品格和心術進行反思。實際上，當時很多時候是一些地方或單位因心術不正的人掌握了權力，拿極左的政治大棒整人，其目的只是為個人謀利益。

在接受調查的過程中，除了馮班長，我們3個人都不敢硬頂，唯唯諾諾地聽著調查組的教育、訓斥。馮班長出身好，又是共產黨員，技術過硬，工作任勞任怨，多年來都被評為“先進生產者”，口碑甚好，階級斗爭在他身上怎么抓都不靈。但上級總還是有辦法的，一位左得可愛的黨委副書記在全車間員工大會上批評馮班長驕傲，倚老賣老，明明犯了錯誤，居然還說“騎在電動機上也管不住要燒”，這是極端錯誤的!這恰恰證明沒有政治掛帥，沒有抓階級斗爭。你不是階級敵人，不等于你身邊沒有階級敵人，沒有外部的階級敵人進來，不等于內部的階級敵人都在睡大覺，出身好的人也一樣會犯路線錯誤!就算不是階級敵人破壞，只要我們真正用毛澤東思想占領了思想陣地，這些故障都是可以消除的。

副書記關于階級敵人的那幾句話說得我們毛骨悚然，連馮班長都穩不住陣腳了。他白天心事重重，不愛搭理人，天一黑就上床睡覺，在蚊帳里嘆氣到半夜。我跟他同住一宿舍，他的情緒讓我心里發虛，失眠了好幾次。

兩周過去了，仍然沒有抓出階級敵人，調查組對我們的施壓開始升級。一天，調查組把我們叫到一個會議室，坐在第一排。參加會議的是廠里的一些黨員、老工人、工班長等。很快，我們就都明白了，這是一個變相的斗爭會。那些平時慈眉善目的叔伯大媽，怒氣沖沖地對我們吼道:“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就是犯罪!”“頑抗是沒有好下場的!”我們都沒敢辯解，埋頭聽著。馮班長在大家吼完后，站起來做了一個檢討，承認自己學習毛主席著作不夠，階級斗爭觀念不強，對設備的檢查和保養不到位，但還是不認可人為破壞的說法。他的檢討立即受到覺悟高的同志們反駁，說他是想蒙混過關，沒有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我看見馮班長的嘴動了幾次，但終究沒有辯解。會后，我和小杜、小吳在生活區的足球場草地上躺了很久。一想到會場上不分青紅皂白地扣帽子，我們就感到害怕。

斗爭會算是追查電機事故的高峰。之后，廠里把電動機運到縣水電局修理廠，然后從別的廠調劑來電機。生產恢復了，追究責任的事也沒人再提。不過，馮班長還是為他的“事故難免論”付出了代價，此后廠領導多次在大會上指名批評他，廠里評選先進自然沒有他的份。跟他同條件的班長很快提升為車間副主任，他卻仍然當班長。

幾年后，一個參加過調查組的干部告訴我，當時挨個分析“涉嫌人員”時，有人提出我最有可能作案，因為我父親是畏罪自殺的走資派。幸好從縣里調來不久的廠黨委書記說，不要把他和他父親的事扯在一起，我才逃過一劫。調查組除了調查我們4個人以外，甚至還把在成品庫房碼包的一個前國民黨憲兵和一個前國民黨遠征軍士兵也列為懷疑對象，因為實在太牽強，才放過了那兩只死老虎。

電機在縣水電局修理廠的檢驗結論是絕緣層老化，屬設備自然損耗。但我們廠自始至終沒有一個公開的說法，當然也沒有向我們4人道歉。

(壓題圖:《五十年前的中國》)(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