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候在單向街書店做一檔“書與書店”為主題的座談,我很遺憾的是,讀者提不出有意思的問題,倒是像上回在另一家書店做節目一樣,還是有個年輕人提出:未來全讀電子書了,紙質的書會不會消亡?實體書店會不會消亡?
我兩次的回答是一樣的:你說的所謂“未來”,大致是多少年?可別是“無限大”的未來,至少應是“可預見的”。如果你的“未來”超過一百年,恕我說一句,你多慮了(我不能說你杞人憂天)。舉例來說,電視普及之初,電影界視其為洪水猛獸,擔心自己的生存,輿論也推波助瀾,好像電影的末日已經到了。幾十年了,電影并沒有死掉,在可預見的將來似乎也沒有滅亡的跡象,奧斯卡金像獎的威懾力影響力,有哪個電視獎能跟它相提并論嗎?類似的例子還有,汽車與自行車,發短信與手寫信,電話與手機,不一而足。
一般來說,我們只對已經習慣,已經有好感,已經可以掌控的事物——擔心它們突然離我們而去。從這個層面上說,某些愛書人擔心“書的未來”不無道理。這種擔心就像有一類人擔心氣候變暖;有一類人擔心動物滅絕;有一類人擔心食物的添加劑;有一類人擔心自己患了絕癥……仍是不一而足。不管我們擔心不擔心,用毛澤東的話來說“天照樣下雨,女人照樣生孩子,草兒照樣生長,魚兒照樣在水里游”。對于生下來就接觸計算機的下一代,他們沒有體會過書本閱讀的快樂,所以也無所謂失去書本的痛苦;生下來就住高樓的下一代,對于胡同和四合院的消亡全無痛感。
抽象的說完了,該說點具體的了。我自己當然是喜歡書的,當然是喜歡逛實體書店的。我是看著鉛字成長的,現在也能在計算機上寫文章看文章(太長的看不了,需要下載到紙上再看)。計算機上敲字,我會;可是我也沒有放棄手寫字,像記日記,記生活收支帳,給老一輩人寫信,我仍舊是手寫,興致好的時候,還會練一會兒鋼筆字,臨臨字帖。有人說將來用不著寫字了,我看未必,生活中許多地方離不開寫字,刷卡消費還不是得簽字;人欠欠人,還不是立字據為憑更牢靠。
我對書的未來不擔心,因為就算明天世界全是電子書橫行了,我自存的鉛字舊書刊也盡夠用了,一套《二十四史》還不夠看嗎,我現在只是擔心有生之年這些書看不完。我存有新舊版的《魯迅全集》七套,怕是一生也翻不爛的。沒有自存書的朋友,也不必擔心,你的周圍不是有公立圖書館嗎,圖書館是不可能沒有實體書的。雖然已有許多圖書館將一些珍稀圖書拍成微縮膠卷,閱讀的時候要借助一種特殊的閱讀器,據使用過的朋友說,很不方便很不習慣,看不清楚且看久了眼睛受不了。老天賜給我們一雙寶貴的眼睛,看書還是看紙質的書比較舒服。電子書對于眼睛的傷害,越來越多的人們已覺悟到了,健康是第一位的,人類絕不會愚蠢到連自身的健康也忽略的地步。
書房是每一個愛書人的夢。我一直在做書房的夢,因為至今尚未如愿,書的未來其實就是書房的未來。書房里不但要有電腦,更要有環壁的圖書。我剛成家的時侯,全部家當只有一間平房,一張床,一個低柜,四把折疊椅。房子估約是二十年代蓋的,我怎么知道的,是這么知道的:那年月因為住的太過逼仄,家家都想方設法擴張,擴張也是有局限的,一般是往前擴,特有本事的才往上擴——光有本事還不成,房頂是平頂的才成。我是往前擴,拆窗戶的時侯,看到檁子上有粗鉛筆字,寫的是什么忘記了,就記住了有“1926”這個字。我家是此屋建成二十五年后搬進來的,建成五十五年后我拆了窗戶往前擴了一米多,建成七十年后屋子連同院子連同胡同(北京西城按院胡同)徹底拆光了,從此我失去了憑吊故居的依據。在這間平房里,我沒有寫字的桌子,實在想寫的時侯,就把低柜的抽屜拉出來,上面放塊三合板,這就是我最初的書桌。
連書桌都沒有,別奢談書房了。我理解的書房,就是一間純粹的放置圖書的單獨房子。現在這個理解也有歧義,譬如現在很多人住的是樓房,其中的一間辟為“書房”,即與平房時代的書房不大一樣,——情調上的差異——樓房的書房窗外沒有樹更沒有花草。從哪個意義上說,我都沒有純粹的書房,前半生已經沒有,后半生亦不大可能有。我有一個看法,環境太糟糕和環境太優越,都會影響寫東西的質量與數量。大家都在談書房,可是我卻很少看到有人談書房里的書桌,書桌乃書房第一寵物。舊人筆記《養和室隨筆》其中一節《康熙長案》有云“舊京諸故家名士講究文玩者,類多兼注意于幾案。余所往還諸君多有自制之書案,或便于臨摹,或便于藏弆,或便于著作。大抵面取其平而廣,抽屜取其多而大,木質取其介乎剛柔之間,色澤取其古雅樸潤,若西式幾案雖精亦在所不取也。”看到“自制之書案”,為之一動,木工活計,我曾愛好了幾年。
于梨華說過“兩年后我走入了第二個婚姻,也走入了一個偌大的住宅,還有一間明亮的書房。我在書桌前坐下,兩手輕撫光潔的桌面,默默地說:希望我不負你”。每天我不是在使用書房,就是在看著它。曾經有個朋友讓我去他的空房子里寫東西,他以為那里安靜比較適合寫作。他不明白,我離開了我的這個書窩是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還有一個朋友對我說,你這一屋子書太占地方 ,其實一個盤就盡夠了,他不明白我的心思,盡管我們是同一代人。
謝其章
上海出生,久居北京。近年勤于撰述,出版多部藏書藏刊的專著。計有《書蠹艷異錄》、《蠹魚篇》(臺灣)、《都門讀書記往》(臺灣)、《漫話老雜志》、《舊書收藏》、《創刊號剪影》、《封面秀》、《夢影集——我的電影記憶》、《“終刊號”叢話》、《搜書記》、《搜書后記》、《漫畫漫話——1910-1951社會相》等。香港書界譽為“謝氏書影系列”。另于報章雜志發表文章千余篇,多涉獵文壇舊聞掌故,對提升古舊期刊的版本地位出力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