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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活的記憶

2010-12-31 00:00:00
大理文化 2010年12期

吳然,原名吳興然,云南宣威人,曾就讀于下關一小和下關中學。兒童文學作家、散文家。已出版散文集《歌溪》、《一碗水》、《走月亮》、《天使的花房》、《吳然金品·學校旁邊一條河》、《小鳥和守林老人》等20多部。曾獲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以及以宋慶齡、冰心、陳伯吹等命名的兒童文學獎項。《我們的民族小學》、《珍珠泉》、《我和烏麗娜》以及以大理為題材或背景的《走月亮》、《和花朵說悄悄話》、《賽馬三月街》、《搶春水》多篇作品選入包括港臺等不同地區、不同版本的小學語文教科書,是我國當代作品入選教科書最多的作家之一。2006年獲云南文學藝術成就獎。2010年獲昆明市首屆“春城人才獎”。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大理度過的。從1957年夏天到1965年春天,差不多整整八個年頭,我吹著下關的風,在自自然然的不知不覺中,得到蒼山洱海的滋養。

這就難怪,說到大理,我就會想到我的少年時代,那些我人生最寶貴的年華,那些芬芳的記憶,簇擁而來!

去將軍洞玩,路過魁閣時,一定要摸摸那塊石頭上的毛茸茸的松鼠尾巴。爬上猴子水,坐在“石交椅”上看下關,看洱海,看西洱河,一種親切與歡喜,滿溢在我少年的心頭。我和同學在洱海、在西洱河游泳,那明凈的清涼,一直延綿至今。我知道,同學朋友中,王嘉滿、元精誠、吳麗芬、汪瑞懷,還有張乃光,他們現在常常甚至冬天都還去洱海游泳。我真羨慕他們!

第一次去古城大理,我看到了只有在《三國演義》之類小人書上才有的城墻、城門、城樓、城池。拱圓的城門,古涼的風從黑森森的城門洞里吹來的那份感覺,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會蕩起我心頭的漣漪。每一個低矮的店鋪,都是一件當之無愧的文物珍寶。雕花門窗上的紅漆金粉剝蝕脫落了,就好比一塊古舊的錦緞,那細針密線的刺繡,依然透出當年的華彩。店鋪旁邊那窄長的通道,有如一只單筒望遠鏡,你會看到店主人家幽靜的庭院,粉白照壁下,一棵紫薇花開得正艷。一個鮮亮的白族姑娘在晾曬衣服,她無意中對你抬眼一笑,讓你臉熱心跳……

多少年過去了,不論是州府下關,還是古城大理,都發生了歷史的巨變。但是我心中的大理,永遠彌漫著、活躍著青春年少的氣息。而我寫作的靈感,也多是來自這片讓人心馳神往的土地。如果我出一本純大理題材的散文集,怕也不會顯得單薄了。

黑板報

我小時候就喜歡出黑板報。也說不清為什么會有這個愛好,而且居然和黑板報打了好多年的交道。我曾暗自稱奇:“這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嗎?”

不過在村小讀書那幾年,還輪不上我出黑板報。而那所破舊的學堂,在我看來惟一氣派的,也就是大門口那塊漆得又黑又亮的黑板報了。站在長板凳上寫黑板報的,都是高年級的學生。粉筆灰簌簌地落下,黑板上的字刷刷地出來。除了挎著書包的學生,還有些大人,或扛著鋤頭,或牽著牛,或背著糞籃子,像欣賞一件手藝,一塊耕作精細的田地似的,站著看。識幾個字的,就念出聲來:“堅決擁護總路線”、“開展合作化運動”、“實現第一個五年計劃”、“踴躍交售公糧,支援國家建設”……念著這些從遲到的報紙上抄來的字句,有時候會有條牛突然伸長脖子,“哞——哞”吼起來,引來大伙的哄笑,寫黑板報的學生則笑得差點從長板凳上跌下來!

這是流遠了的再難尋回來的童年韶光,一個既明晰又朦朧的夢團!

等我長到也能站在高板凳上寫黑板的時候,我已經離開故鄉,跟隨父親到了大理白族自治州的州府下關。父親在一個建筑公司當會計,我進了下關第一小學,插在五年級丙班。學校是驚人的美麗。西洱河時而粗暴時而溫和但永遠新鮮地從學校旁邊流過。雪白的浪花,天光和云影伴隨著學校。細鱗魚躍出水面的潑刺聲,以及淡淡的水的香味,彌漫了整個校園。離學校大門不遠,是一棵顯示生命權威的綠光四射的大榕樹,枝葉間八哥、喜鵲、畫眉飛出飛進,一樹鳥音,遍地鳥影。那塊蓋了雨棚的讓我心馳神往的黑板報,就在開滿紅花的抓抓癢樹下,很顯眼地接受同學們的欣賞。我站在高板凳上寫黑板,涼陰陰的花瓣就落在我的肩膀上和脖子上。我用手去拂拭花瓣,臉上、衣服上反而抹上一些紅紅黃黃白白藍藍的粉筆點子。因為我剛轉學來,我寫黑板的時候,同學們都喜歡圍著看新鮮,同時就議論著某個字寫得好,而且故意說得很大聲,讓我聽見。我不好意思停下來細聽同學們的議論,更不好意思回頭去看說得很大聲的那位同學,用假裝認真寫字來掩飾內心的甜蜜。

中學和小學比起來,實在非同一般。中學里英才濟濟,好手如云。我一看不妙,只好揚長避短,試探著仍然插足黑板報這個對我來說頗具魅力的領域,結果居然脫穎而出,成為第一把手。同學中,趙鑒、彭學華、蘇璇都是我的老搭檔。這幾位仁兄或是書法一流,或以美術見長,抄寫、插圖、畫花邊,各有一套,我們互相配合,協同作戰,把每期黑板報出得錦上添花,儀態萬端,成為校園一景。從大躍進、大戰鋼鐵、放衛星、超英趕美,到小球藻是個寶、反帝反修、要巴拿馬不要美國佬,以及學雷鋒、學董家耕、學侯雋、學向秀麗,一顆紅心兩手準備等等,這些內容一條龍流水線似地貫穿在黑板報上,紅彤彤,白花花,寫了一片。可惜,大大的可惜,我在黑板上寫過許許多多氣沖云霄的豪言壯語,最終卻還是因家庭出身“不好”原因而沒有考上大學。哭了一場,卷卷鋪蓋跑到滇東北我的老家宣威,在一個火電廠建設工地當了工人。

老實說,我當工人是很認真的。開始倒是有點自不量力,大言不慚地自以為是小知識分子,在誓師大會上表態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不回頭,和工人打成一片不分開;加上自己出身于非勞動人民家庭,也曾暗下決心在工人階級的熔爐中脫胎換骨。其實這一點不用自我表現,領導在分工的時候,看看表格上的“家庭出身”一欄,打一個勾就讓你到最艱苦的地方去了。我如愿以償地分在了混凝土班。所謂混凝土,在這里絕對不能按工程辭書之類上的干枯枯的定義來理解。它是用汗水、淚水,甚至是血水凝聚澆灌的。你的青春,你的瘋狂,你的多少個不眠之夜和烈日曝曬的白晝,你的生命、吶喊、苦痛、悲傷、激奮等等,都化在了攪拌機和震搗器的轟鳴之中,最后凝固成沉默不語的堅不可摧的混凝土!那時候的確年輕,出一身臭汗,一個熱水澡沖掉滿頭滿臉滿脖子渾身上下的水泥漿,一大盒飯,一個小炒肉吃下去,混凝土垛子似的倒在床上睡一覺,第二天又屁事沒有地照樣揮舞鐵鏟,把混凝土鏟得灰漿四濺。苦,累,臟,但是好玩,腦子里沒有復雜的彎彎繞,日子倒也過得實在。誰知我出黑板報的才能還是沒有被混凝土所掩埋,隨便露一手就為班組、接著為工段掙來了面子。于是領導一句話,把我調到工會搞宣傳,也就是出黑板報。其實,作為業余愛好,我倒有心有腸,轉為專業就無聊了。粉筆灰是那樣嗆人,粉筆頭把手指頭磨得生疼,何況學生時代的搭檔已經各奔東西,更何況和我相好的女同學還在遠方,站在黃灰撲面的路口出黑板報,慢慢就成了一種沉重的心理負擔,一種難熬的苦差事,哪還有什么樂趣可言。因此,我現在下死地回憶,也想不起來當時寫了些什么“黑板報文章”。不過我卻想起一個人來。他認真地,甚至有些神圣地看我出黑板報,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猛然斷喝一聲“黑板報!”驚得我把粉筆都按斷了。在我用斷粉筆頭打他,或者假意要去追他的時候,他側著身子把舌頭伸得老長,邊跑邊傻笑,叫著“黑板報!黑板報!”用我的無奈,來增添他的快樂。這個人就是瘋子孫慶福。

按說,我和孫慶福不僅是同時參加工作的學徒,還是半個老鄉,他家就在下關一小旁邊的一條街上,我上學要從他家門前過。但不知為什么我一點都不認識他。他細高,眉毛細黑,眼睛細長,聰聰俊俊的,分在木工班做木模,人稱釘子木匠。隨后就聽說他瘋掉了。關于他的瘋有兩種傳聞。一是說他愛上一個姑娘,對愛情充滿憧憬,因為失戀而憂傷,導致神經失常。他把《青春之歌》翻來覆去地看,幻想那姑娘像林道靜去跳水庫(電廠有一個很大的自用水庫),他像余永澤那樣把姑娘一把抱住……他直愣愣地捧著書,想入非非,褲襠里粘乎乎濕了一大片。他睡不著,一夜一夜地在水庫邊游蕩,等待那個千鈞一發的時刻。另有一說,是說宿舍里的同伴和他打賭,如果在夜里三點鐘,他敢到鐵路邊的一片墳地去,把一個空酒瓶放在某座墳頭上,輸三塊錢給他。三塊錢,這是他一個月學徒工資的五分之一,是十五個小炒肉!如果他真的愛著一個姑娘,他甚至可以用這三塊錢給姑娘買一條純羊毛的圍巾了——滇東北的冬天很冷啊!總之,他把酒瓶里剩下的幾口酒喝干,就摸黑朝墳地走去。結果是他瘋了。聽說是事先早有人躲在墳地里,裝鬼把他嚇瘋了。但這個說法是要負責的,他們宿舍的人堅決否認,后來也就無人追究,不了了之。反正孫慶福是瘋了。好處是不打人,也不罵人,照樣上班,不和人打招呼,走路身子一斜一斜的,無緣白故“咕咕咕”笑,只是女人們怕他,老遠見著就繞開了。到春天,他病發得厲害,走路斜,眼睛也斜,原本就不算結實的身體,肩頭聳起來,衣服褲子空落落的。這時他就有點兇惡了。一大群娃娃尾在他后面喊“孫瘋子”,他嘿嘿嘿地,追著這些娃娃打。他甚至會明目張膽地把女人曬的衣裳褲子拿走,穿在身上招搖過市。人們說,這叫“桃花瘋”。送了兩次瘋人院,也不見好,發起來反倒更厲害。據說瘋子總是認死理,在他眼里,荒謬絕倫才是正常。孫慶福死咬著送他進瘋人院是迫害他,他視穿白大褂的為敵人,讓他又恨,又怕。有時候他鬧得太兇了,只要醫生說一聲“再鬧就給你打針!”他馬上在恐怖中安靜下來,請求“饒了他”。但他總是記恨。有個女醫生去上廁所,他終于沖將進去,半塊磚頭砸在女醫生的屁股上,他大笑“打著了,打著了”。他住院的時候,工會派我去看他,買水果,買糕點給他,他一把抱在懷里,生怕別人搶他似的。當時他父親也在醫院看護他,我當著他的面把糧票交給他父親。可他后來總盯著我要糧票,把我也搞得毛毛的,生怕他也朝我砸上一磚頭。所以他猛吼一聲“黑板報”,想嚇唬我,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他在某種快樂中忘掉了糧票,那真是謝天謝地了。

在我將要離開宣威的那段時間,孫慶福的瘋病更嚴重了。沒有人敢和他來往,只好由他父親來照顧他,單位上負責他父親的生活費。他和他父親也是死對頭,罵他父親像“特務”一樣監視他,罵他父親“這個老歷史反革命,害得老子討不成老婆。”這些話,聽起來像瘋話,又不完全像瘋話。他父親是有點歷史遺留問題。他揚言要殺死他父親。果然在一個無人知曉的下午,他用管子鉗把熟睡中的父親打死了。人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水庫邊上打水漂,“一二三,一二三”地數著水漂。這件事使得穿白大褂的醫生,以及和他同過宿舍的、同過班的、吵過架的,人人自危,生怕什么時候挨他一管子鉗。保衛科把他抓起來,派人看守了一陣。就在他看起來稍稍清醒,用不著老關著的時候,工地上來了個女瘋子。年紀輕輕的,披頭散發,衣服褲子臟兮兮爛朽朽的,一大幫娃娃圍著她取笑,向她扔小石塊。孫慶福跑來轟散娃娃們。兩個瘋子一個看著一個,嘿嘿嘿,嘿嘿嘿笑。笑了一陣,孫慶福去拉女瘋子,女瘋子嘻嘻嘻跟著他走。他帶女瘋子洗澡,給女瘋子買飯,正常得很。他朝我像唱一樣喊一聲“黑板報”,手伸得長長的,要我給他一些紅粉筆。我抓了一把給他,他嘿嘿嘿邊跑邊笑。他用粉筆把女瘋子的臉染得紅彤彤的。兩個人又笑。可是隨后悲劇就發生了。兩個瘋子拿著個瓶子互相往對方頭上倒水,嘿嘿嘿,哈哈哈,一個給一個洗頭。誰也沒有想到他們倒的不是水。僅僅一個火星,他們,兩個瘋子,就成了兩團在地上亂滾的、慘叫的火球。

咳,我原想從當年寫黑板報的經歷中,尋找一點快樂,誰知卻引出一個瘋子的事。這當然無快樂可言。我記得人們對孫慶福的瘋,以及他的死,到也并不冷漠,議論很多。為此,黑板報上專門登了一篇“正確對待,吸取教訓”的文章。對這樣的文章,孫瘋子恐怕也是要斷喝一聲“黑板報”的吧!

宿舍軼事

那天送女兒回學校,走進宿舍樓,碰巧遇到一群男女學生拍著球,咋咋呼呼,說說笑笑涌出來,大概要去賽球吧。昂奮的年輕的面孔,熱乎乎的汗氣里混合著女學生的脂粉味,從我面前閃過,飄過。我朝女兒笑笑。一種久違了的遙遠的記憶,如同一個手持書本的少年緩緩走來,走來,終于使我看清了他的眉眼和笑容……哦,我想起我的集體宿舍生活來了!

我和集體宿舍似乎有些緣分。小時候,我從鄉下來到昆明,和父親在黑林鋪的一個建筑工地上,住的就是集體宿舍。宿舍的簡陋如今已經難以想象,無非是一些茅草棚,臨時到釘在邊皮板上的草席連風都擋不住。在“先生產后生活”的口號下,當時流行的一句話:“蓋的洋式房,住的茅草棚”,很能概括“老建”們搞第一個五年計劃時的風貌豪情。我大約也受了感染,覺得能住上冬暖夏涼的茅草工棚,真是光榮之至!不過在黑林鋪住工棚的時間不很長,對工棚印象最深的是那些新鮮稻草的氣息和一群一群來啄食稻草上殘存谷粒的麻雀,還有不斷有葉子落在草頂上的洋草果樹(按樹)的氣息也讓我久久激動,樹葉燃燒時冒起的青煙,仿佛常在眼前絲絲縷縷地飛揚。可惜第十四中學剛建好,父親就帶著我到下關去了,只留下揀一堆樹葉籠火的向往。

下關是滇西重鎮,大理白族自治州首府所在地。不過,下關的工棚簡直就是昆明的復制品。在此之前,下關恐怕還從來沒有出現過如此別致如此壯觀的工棚群,這工棚群組成了當時婦幼皆知的著名的“三三0工地”。工棚建在沙河堤埂下邊。四合院是辦公室,一排一排的是工棚。每幢工棚住二三十人,我們那間工棚蠻大,還不止這個數。二三十人住在一起,夜里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獨具特色的熱鬧。打鼾、磨牙、放屁、說夢話、翻身、打蚊子,起夜時踩翻了臉盆、碰倒了頂門的鐵鏟、出門就很響的沖尿,等等,等等,這都是每天夜里必不可少的交響樂。此外還有嗆人的煙味、汗味。我在這樣的樂聲與氣味中,恐怕是經常被驚醒的吧,否則每天早晨揉著眼睛被父親揪爬起來的時候,對被窩絕不會表現出無可奈何的驚人的留戀。

細想起來,三十來位“舍友”,我當時認識的絕不會超過一半,而現在能記起來的,就只有一個姓趙的毛胡子了。毛胡子堪稱故事大王,肚子里面裝滿了三國、水滸、西游、七俠五義、聊齋志異。每天晚上,他擁被而坐的一段“話說”,成為我們宿舍雷打不動的節目。下關風大,任憑外面風聲呼呼,“卷我屋上三重茅”,宿舍里卻是井然有序,或坐或臥,“風雨不動安如山”,洗耳恭聽“孫悟空大鬧天宮”。有時節約用電,關了電燈,工棚里黑洞洞的,紅的煙頭,亮的眼睛,閃閃爍爍。毛胡子把孫悟空的聲音模仿得活靈活現,一聲“玉帝老兒,俺老孫去也!”仿佛來自天外,在宿舍里盤旋良久。我鉆在被窩里,跟著孫悟空騰云駕霧,游歷神圣的夜空,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除了講故事,毛胡子讓我最佩服的是膽子大。記得那年雨水多,床底下都長了菌(蘑菇),只好撒些石灰吸潮氣。一天夜里,雷鳴電閃,大雨滂沱,沙河水暴漲起來。人們怕水漫堤垮,紛紛爬起來卷鋪蓋行李,唯獨毛胡子蒙頭大睡。雨自然是慢慢地小了,河堤安然無恙。人們夾著行李回來的時候,見毛胡子濃睡正酣,自覺臉上無光,慶賀洪水減退的心情都沒有了。我是第一次見到那樣洶涌的洪水,也是第一次見到那樣鎮定自若的人。我原以為他是從諸葛亮那里學來了上識天文、下知地理的本事,過后他才悄悄告訴我,聽到那一夜打樁扛沙包的吼聲比雷聲雨聲還大,他就知道河堤垮不了。如此正確的判斷,已經不是一般的聰明,而是顯示了一種非凡的洞察生活的超人智慧了。只可惜這個被古代故事熏染得十分豁達,甚至很是明了事理世態的人,卻經受不住一場人為的急風暴雨的打擊。他燒掉了幾本日記,在一個夜里悄沒聲息地跳進沙河的激流,結束了他“且聽下回分解”的故事。

聽到毛胡子投河的消息,我已經在滇東北的一個電站建設工地當工人。想到毛胡子雖說是技術員,從來都是一身工裝和工人在一起;想起他喜歡瞇著眼睛笑的樣子和他講故事的天才,結果卻落得投河的下場,不免生出些感慨。不過很快也就淡忘了,那年月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事太多了,讓你疲于緊跟,無暇他顧。那時我們搬了多次宿舍,住過油毛氈棚,住過干打壘房,也住過正兒八經的有走廊的樓房!我雖說是住慣了集體宿舍,一開始真還有些不適應。在此之前,從初中到高中,我在學校住了六年。學生宿舍要單純得多,嚴格得多。有舍長派值日生打掃清潔,有值班老師吹熄燈哨和起床哨。被子要疊成有棱有角的方塊,洗臉毛巾要掛成一條線,漱口缸、洗臉盆也要放置有序,搞得很軍事化,還要檢查、評比。一住六年,時間不算短,許多同學從身單體弱的少年,變成了粗聲大嗓的小青年。可是好玩的事情,能回想起來的卻是不多。這是一種太嚴肅的結果。只有星期六管得松一點。這時候離家近的同學大多回家去了,沒有回家的同學,利用這段時間釋放青春的熱力。無非也就是唱歌,吹口琴,敲臉盆伴奏,起哄,打撲克等等。最精彩的一次“宿舍晚會”是幾個同學頂著被窩耍獅子,從這張床跳到那張床。玩得正開心,有一只“獅子”從高床上摔下來,腿摔斷了,爹呀媽呀地叫,同學們七手八腳地亂,趕緊用床板抬著往醫院里送……比較起來,工廠里的集體宿舍就要放肆得多。喝酒、談女人、吹拉彈唱、打架,無所不為。我就是在這樣的集體宿舍里學會喝酒的。五一節放假,沒有什么好玩的,幾個人說打酒來喝,湊了錢買些肉買些雞蛋來,炒得滿屋子冒油煙。初初喝酒,也不知深淺,每人面前篩了一碗,大口大口就干起來。自然是全軍覆滅,醉翻一地,引來滿屋子的看客。以后知道酒的厲害,雖然對此杯中之物略有所好,也只是點到為止,再不敢多喝了。同宿舍的張醫生,和我最好。他充分利用開病假條的權利,對我多有關照,也不會給我吃怪哩古咚的藥。“頭疼發燒,阿斯匹林兩包;多喝開水,少吃辣椒,不好再來瞧瞧。”這是工人對“紅汞碘酒”醫生的奚落。張醫生說,其實頭疼發燒,最便當的藥的確是阿斯匹林,有的病人出門一看不是“好藥”,罵一句他媽的就丟掉了。對此,張醫生的辦法是把藥片舂成粉粉,讓你苦不堪言。睡在我上床的陳忠福,原是木模工。在一次工傷中,這小子腦子受損,醫好了說還有后遺癥,常喚腦殼疼。他很能吃肉,長得肥頭肥腦,從醫務室開來的補腦汁多得吃不完,竟用來喂一條小狗。這家伙頭發凄黃凄黃的,大伙說這頂頭發就別想找老婆了。他問張醫生何藥能治?張醫生略有所思,搔著頭發說:“搽魚肝油吧!”他信以為真滿頭搽得油汪汪的,腥臭得一塌糊涂,誰見了都惡心。于是“補腦汁喂狗,魚肝油搽頭”一時成為傳遍整個工地的順口溜。

一般說來,住了幾年集體宿舍,學徒期滿了,談戀愛的季節也就到了。偷看女工宿舍挨了打的,想入非非成了瘋子的,已經有好幾個。正常的談戀愛,大多在暗中進行。偷偷摸摸的約會公開化以后,如同見公婆似的,春風得意的“白馬王子”就要帶戀人來拜訪宿舍成員了。獲得愛情的小伙子在這幾天顯得極為可愛。掃地,抹桌子,打開水,撒煙,向各位“舍友”大施殷勤,貢獻笑臉,即使曾經有過不愉快或是結過“深仇大恨”,也一笑泯恩仇,相安忘前嫌。須知“十個說客,不如一個戳客”,不聽古人言,吃虧在眼前,小伙子不小心翼翼行嗎?待戀人得到“舍友”們的認可,甚至獲得一大堆夸贊以后,小伙子開始顯露其“狼子野心”,慢慢就提出了單獨使用一下宿舍的要求。這當然也無可厚非。特別是漫漫冬夜,你忍心讓一對小戀人老在外邊溜達,喝西北風呀?盡管集體宿舍里缺灶少鍋,籠個火爐子炒幾個荷包蛋,煮一鍋洋芋什么的總還可以。于是大伙兒自愿回避,讓他們暫時享受一下小窩的溫暖。不過有時候也會忘了諱忌突然闖入,驚動了正在相抱熱吻的戀人,彼此都很尷尬狼狽。聰明的小伙子就與“舍友”約法三章,搞地下工作似的在窗子上掛個暗號,表示“正在戀愛,請勿打擾”,放心擁抱就是了。這是比上鎖還保險的,偶爾出紕漏,主要是外人不知擅自闖入所至。但有一次,純屬他們戀昏了頭,過了時間也沒撤去暗號,大冷的天,讓哥們在外面數了大半夜星星。從那一刻起,我萌生了應該有個小家的念頭,大大痛恨起集體宿舍來!

據查,“宿舍”一詞,《辭海》沒有收載。《現代漢語詞典》之“宿舍”條云:“企業、機關、學校等供給工作人員及其家屬或供給學生住的房屋。”從敝國的國情看,這類“宿舍”還會長期存在下去,而住“集體宿舍”實可謂人生不可逾越之初級階段!是的,你很可能在集體宿舍開始了人生的第一課。集體宿舍的人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你會認識各種各樣的人。有的成了終生難忘的朋友,有的形同路人,這都要看緣分。有的小氣,有的大方;有的豪爽,有的怯懦;有的勤勉,有的懶惰;有狡詐陰險的小人,有正直的堂堂君子;有多才多藝之人,有不學無術之徒,形形色色、斑斑駁駁,是一道說不盡的人生風景,一本讀不完的大書。本文雖曰《宿舍軼事》,實乃書不盡意,還待來日再作續篇,或可以稍有彌補。

鴿子張

天氣預報:多云變陰,有小雨。午后,小雨果然飄起來了。

這不是如酥的春雨,清涼中有一種潤暖;也不是夏天的豪雨,銀亮地穿透云層,攜帶太陽的熱力快馬而至,一片嘩響。這雨綿綿柔柔有如秋雨,區別只在于落在臉上脖子上會讓人打冷顫,它有點猶豫,還是小心翼翼地把冬天最初的寒意告訴了人們。這便是昆明初冬的雨。雨不大,下一會,停一會,要延續好幾天。街道濕漉漉的,很臟。空氣并不濕潤,許多人的嘴唇照樣開裂,氣溫卻是下降了。毛衣絨褲得穿起來,夜里窗子也只能開半扇了。每年的這個時候,俗稱“土黃天”,是進補的季節。吃狗肉、羊肉、鴿子肉,吃附片燉肉,膽子大的還喝草烏湯!幽深的潮濕的小巷灌滿了帶有藥味和熱氣的肉香。初冬的寒意被驅散了。雨停了。藍得發亮的天空飛過一群帶著哨音的白鴿,牽引了無數仰望的目光,在天宇翱翔。

于是,我想起“鴿子張”來。

鴿子張的大名就不必說了。他的大名遠沒有“鴿子張”這個名號叫得響。這無關緊要。把他和鴿子聯系起來,絕不是做廣告。他不是養鴿專業戶,但他養鴿子,不說是專家,也算得上是能手了。一群一群的鴿子飛起來,落下去,亮閃閃的,像秋天的云。這鴿子姓張,是他鴿子張養的!你要是不知趣地問他為什么喜歡養鴿子,他要么仰著頭看他的鴿子,權當沒聽見;要么哈哈一笑回你兩個字:“好玩”。一個大男人,說出句娃娃話。

不過除了“好玩”,你還真找不到別的更實在的答案。他的鴿子不賣,也不輕易送人。他和鴿友交換。花鳥市場的一個角落里,地上糊滿了鴿子屎鴿子毛。這個角落便是約定俗成的鴿子市場。肉鴿、信鴿、觀賞鴿,所有的鴿子都到這里來屙屎,叫喚,被人們品評、買賣、交換。鴿子張是鴿市的常客。他來玩。他很少買鴿子。他提著鴿籠,有點像女人提著拎包。不是裝飾,是身體的一部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來會鴿友,舉一舉鴿籠算是彼此打了招呼。“鴿子張,帶什么鴿子來著?”“鴿子張,看看這對‘李梅令’(著名信鴿之一,由上海李梅令育成)!”一片“鴿子張”,叫得他嘴巴大張,點著頭,呵呵呵四面應酬,全部的快活都寫在滿面春風的臉上。他叼支煙,接過對方的鴿子,湊近看看,又伸直手瞅瞅,然后以行家的老練的口氣發表高見:看,這眼水,這鼻瘤,這趾,這爪!看這羽毛的光澤,這頸羽,這前翼,這尾羽,飾襟高挺,好,整個頸部都隱藏在“圍巾”中了!他不厭其煩地告訴你良種的選配、鴿蛋的孵化和乳鴿、童鴿的護理、飼養、馴化、管理;告訴你鴿舍的設計、建造,甚至鴿病的防治等等,一套一套的,讓你佩服得五體投地。至于如何鑒別雌雄,如何識別鴿子年齡,以及如何捕捉、抓握,這些最起碼的常識,不要說他不屑于回答,你也不好意思請教。他最“把子”的是鑒別鴿子的品系、優劣。在這方面,他的話一句抵一萬句。或價值千金,或一落千丈,就憑他的一句話。他看看“將軍條”(信鴿的主翼羽),就能斷定鴿子的品類和代序。有“鴿精”者曾以此相試,結果是屢試不爽,暗自稱奇;問之,則笑而不答,故無人知曉其中奧妙。這也倒是,若人人都有此“特異功能”,豈不遍地都是“鴿子李”、“鴿子趙”,一點不稀奇了?最有趣的是,在他高談闊論之時,常有鴿子飛臨他的肩頭、手掌,咕嚕咕嚕,點頭稱是;末了,“巴嗒”一聲,一泡熱乎乎的鴿屎落在脖子上,眾人哄笑。鴿子張斜拉著大嘴,揩了鴿屎也笑,對眾鴿友很阿Q地說道:“你等配么?”更響的笑聲,驚得鴿群亂飛。

有了鴿子,鴿子張下了班就有事做了。修理、清掃鴿舍是必不可少的。鴿舍也和人的住宅一樣,有的很講究,如富人權貴的華宅美屋、公館別墅。有的則顯得簡陋寒酸,貧民窟似的,僅能防風防雨防曬防寒而已。鴿子張的鴿舍,檔次不高,只能說是比貧民窟稍好。他的功夫花在設計的合理與建造的別致上。他喜歡把鴿舍設計成扇形的,隔成許多小間,讓已婚鴿子居者有其屋,盡情恩愛。虧他想得出的是鴿舍之間的夾層,竟精細地用細藤條編織,里面填滿了干燥芳香的樹葉!據他說,這不僅冬暖夏涼,還能隔音,小倆口有點什么響動,也不致于讓左鄰右舍難堪了。伙伴們跟他開玩笑,說:“鴿子張,你是將心比心吧!”誰都知道鴿子張的居室小如鴿籠,原是堆工具的一間小平房,住了他們四口之家。這些年房子蓋得再多,總也輪不到他。也許對鴿舍的設計與建造,還真的寄托了他樸實的理想呢。兒女都大了,共居一室,是有些不方便了。對同伴并無惡意的嬉戲,他不生氣,也不辯解,仍是滿臉祥和地、陶醉而迷惑地清掃著鴿舍。鴿子愛干凈呢。

除了修理、清掃鴿舍,鴿子張拿手的是做鴿哨。最好的哨材是葫蘆。依形就勢削制成片,再用松香粘合鑲拼出大小各異的單哨、雙哨。葫蘆哨體輕、共鳴好,音色清亮悠揚。一串哨音炊煙似的,在天空繚繞著平和與安寧。我認識鴿子張的時候,他在輸電所當工人,外出巡線、檢修,正是他放飛馴鴿的好時機。從這座桿塔放飛到那座桿塔,從這個山頭放飛到那個山頭,反反復復地訓練。這樣鴿子熟悉了輸電線路,也熟悉了線路工的生活。它們帶著哨音的飛翔,把線路工們的目光引向遙遠的天際,給艱苦單調的線路生活平添了無可比擬的樂趣。巡線中發現嚴重“缺陷”,驅鴿報信立即組織搶修的事,已經不止一次,以至有人提議應該給鴿子張和他的鴿子記功,還說鴿子張理當申報“鴿子護線”專利,并要求給鴿子配發“皇根”。這些當然只是說說而已。對根本不會兌現的“應該”,鴿子張本人也起哄似地和著叫,呵呵呵笑得全身發抖。

當然反對他養鴿子的,也大有人在:首先是他的一對寶貝兒女,其次是老婆。反對的理由千條萬條,歸根到底就是一條:臟!鴿子張大為惱火。但是除了更勤勉地清掃鴿舍和房前屋后,他還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能不讓鴿子屙屎吧?寶貝兒子寶貝女兒,父親喜愛鴿子到了發瘋的這種特殊基因,就沒有遺傳一點點給你們嗎?臟?簡直是胡說,你們在學校是怎么學的,難道不知道鴿子是和平的象征么?“和平鴿”,單是嘴上叫叫嗎?鴿子張上綱上線,越想越氣,恨不得勒令兄妹二人向鴿子請罪,賠禮道歉!至于老婆也投反對票,他更感到好笑。老婆大人,你可別忘了為咱倆牽紅線的月婆婆,正是知情知意的鴿子呀!想到這里,鴿子張先在心里笑了。鴿子張的老婆是位素素雅雅的紗廠女工,工作服一穿,活脫脫是只小白鴿!鴿子張是到紗廠檢修變壓器時和她認識的。說來蹊蹺,廠里本來借檢修停電安排了放假,偏叫“小白鴿”留下給鴿子張他們送茶水。一杯熱茶遞給鴿子張的時候,天外來客似的飛來一只紅鴿,落在鴿子張的肩上,嘰咕咕又點頭又叫。“小白鴿”還沒有從驚奇中回過神來,紅鴿又以不可思議的輕捷和美姿飛臨她的肩頭。在一片笑鬧中,小白鴿羞紅了臉,含情脈脈的眼睛讓鴿子張臉熱心跳……“從此,我們戀愛了,結婚了!老婆大人,你難道忘了鴿子為我們傳遞了多少情書嗎?”鴿子張鴿子般溫柔地瞟了老婆一眼,他對老婆的“反對”大為懷疑,分明是從反面慫恿我養鴿子嘛!鴿子張用辯證法給自己壯了膽,肆無忌憚地養鴿馴鴿,家人拿他無法。鴿子張呢,用鴿子的飛翔和哨音的歡鳴,傳達他對孩子的祝福和對老婆的關愛。特別是他外出巡線、檢修的時候,他放飛的鴿子,居然會為家人銜送一枚綠葉,一莖嫩草,或者一朵小花!在鄰里和路人妒羨的目光里,孩子的驚喜和老婆的微笑,宣布了他養鴿馴鴿的合法化。

有一段時間,聽說鴿子張發了。我想是完全可能的。和鴿子張分別的這些年,正是奇跡不斷出現的年代,什么事都可能發生。已經無法統計有多少人成了富翁,再加上一個鴿子張有何不可?他應該發。他有致富的一技之長,只要他會發敢發,就應該發。在發起來的人們中,有多少趕得上他鴿子張呢?對他的發,說法有兩種。一說他大養肉鴿,儼然肉鴿老板;一說他培育種鴿,是種鴿公司總經理。不管怎么說,都是發而有道,應該恭賀。至于說他當了養鴿協會顧問,捐款設立養鴿基金,并在什么人的協助下撰寫大部頭的養鴿專著等等,那也是情理中事,用不著驚訝。可是又有朋友告訴我,說鴿子張退休了,還是住在小平房里,還是養鴿子。兒子在部隊當了連長,兒媳婦為鴿子張生了個喜歡鴿子的孫子。女兒也出嫁了。老倆口住在小平房里,房頂上停滿了鴿子。朋友說,你沒注意到吧?那在鴿子市場上目光灼灼、粗聲武氣大談“鴿經”的,就是鴿子張了。而有時候,他也蹲在一堆鳥籠、鴿籠中間,微閉了雙目,面容和善地、默默無語地,傾聽著捕捉著遙遠的、仿佛懸掛在天空的鴿哨的余音。鴿子張還是原來的鴿子張,沒變。這也是可能的。

哦,你見到鴿子張了嗎?

老地方

人的記憶是奇妙的,無可比擬的。

時間流逝了,無影無蹤地消失了,你無論如何也抓不住,留不住。但是過去的事并不會完全流逝和消失。它們沉淀在時間的河流里,或者擱淺在時間的河灘上。它們沒有被拋棄,沒有被遺忘,而是被保存在記憶的倉庫里。它們只是睡著了,睡的時間太長,難免有些懶散,甚至蓬頭垢面。可是一旦把它們喚醒,它們抖落塵土款款而來時,你會發現它們活著,而且一直在等待你的召喚。

那么此刻,在這個秋涼的夜晚,你能猜想我記憶的小鳥會棲落在哪里呢?

它棲落在一座發電廠的煙囪下,棲落在一塊經常放露天電影的場院上,棲落在一間窗口爬滿山烏龜藤蔓的小屋里,棲落在一個老地方!

老地方,老地方,我曾經在那里生活了十幾年的老地方!

這是滇東北最大的一座火力發電廠。為它運煤的車隊長龍一樣在地上跑,從煙囪里冒出的煤煙長龍一樣在天上飄。當時電廠正在擴建,我在這里當混凝土工。我曾經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抒發我幼稚而又真誠的豪情,看著濃煙塵霧永不疲倦地噴涌,也不免馳騁空洞的幻想,寫些標語口號的東西。切切實實的是,我和同伴的汗流在一起,建起了另一座煙囪,另一幢廠房。工作干得多,錢拿得少,是當時的特點。當學徒幾乎沒有工資,每個月十幾元錢,叫做生活費,連兩毛錢一個的小炒肉也吃不起。記得有一次搞機房平臺澆灌會戰,一口氣要澆灌幾百方混凝土,食堂把飯送到工地。已經到了寒冷的季節,剛剛丟掉鐵鏟、震搗器,熱汗被冷風一吹,忍不住打寒戰,禁不住把粘滿混凝土灰漿的工裝裹緊。幸好有熱呼呼香噴噴的飯菜,我們毫不掩飾自己的饞相,吃著碗里的白菜、洋芋,眼睛卻看著油汪汪亮晶晶的小炒肉。就在這時,絡腮胡指揮長一把接過菜勺,宣布他的決定:小炒肉向學徒工開放,五分錢一個!歡呼聲包圍了指揮長,他親自掌勺向涌過來的飯盒、口缸發小炒肉。就在小炒肉的余香還沒有散盡的時候,“文革”的風暴來了。指揮長隨之被這勺小炒肉打翻在地。這枚射向工人的“糖衣炮彈”反彈回去,在他身上爆炸,把他送到食堂后面的養豬場去了……許多年以后,我在昆明見到他,我還是喊他“指揮長”。他笑得很開朗,他已經退休,在家賦閑多年了。指揮長挺著個大肚子,短而白的頭發,看上去精神不錯。我請他喝酒,特意要了一盤小炒肉,三杯下肚,乘興講了些“話說當年”的酒話。

說到當年,我不會忘記,一間簡陋的木板房,怎樣做了我和筑蘋的新房。新房是同伴們布置的。最出色的是,年輕的伙伴們連夜攪拌混凝土,把坑坑洼洼放不平雙人床的地面,抹得像水晶一樣平滑光亮!正是春暖花開的四月,天氣突然變冷,我抱著一件棉大衣到車站去迎接筑蘋。婚禮在禮堂里舉行,爐火映紅了她的臉。新娘子的漂亮轟動了整個廠區。空前的熱鬧,鞭炮的紅紙屑鋪了一地。唱語錄歌,跳忠字舞,介紹戀愛經過。幾乎所有的人都吃了我們的喜糖。我們收到的紅寶書和紅像章,多得可以辦一個展覽。這是我們的一段光榮,一段讓我們的女兒羨慕的話題。我們常常炫耀的是:那時候,我們一頓就吃完一只雞!

真的,那時候什么都想吃,都能吃,就像發電廠一樣張著個大嘴,一車一車的煤往下倒,吃個不停。所有的票證,都是以吃為綱。糧票、肉票、豆腐票、糖票、干菜票、煙票、酒票、糕點票、煤票、柴票,至于布票、肥皂票之類,有時候就是糧票們的替補隊員,等待交換。有了票證,隨時得留心“安民告示”,供應通知一出,則開始排隊。這是一幅民俗畫,到處可見的人生風景。傳聞有的地方“排”死了人,有鼻子有眼,聽了不免緊張,生怕手頭的票證作廢。排隊的種類和形式,依物品金貴和急緩程度而定,有的要通宵排隊,有的先放一條板凳或一個提籃或一塊石頭作代表,有的則全家出動,分兵把守,占據有利地形。有時候“老革命遇到新問題”,所有“方案”頃刻失效。每次排隊都有好戲,總有惡人,總有霸道分子。不排隊朝前擠的,插隊的,夾帶的,吼的,叫的,罵的,于是大打出手,大動干戈,打得頭破血流,熱鬧非凡!我人瘦個子小,挨擠的次數不少,可謂傷痕累累。如今每到天陰下雨胸骨就隱隱作痛,我懷疑就是那年買國慶增供肉被擠壓留下的后遺癥!

當然,干巴巴幾張票證,做夢也不會有口福之樂。得幾位朋友相助,我有時也能弄到幾包奶粉,一斤老酒,幾只豬蹄。至于還能嘗到魚鮮之美,那就全心全意依靠史大頭了。

大凡火電廠都有水庫相伴。常說“水火不相容”,在這里卻是相輔相成,辯證統一。沒有水庫,電廠只好燒空鍋爐,豈能發電?有水庫就有魚,這又是一條自然法則。不過我們這個水庫里的魚,歸水庫領導小組領導,滿水庫的魚,只有領導小組有權捕撈。好在釣魚不受限制,不論是無政府主義泛濫之時,還是斗私批修高漲之日,漏網魚誰也管不著。史大頭絕對是魚的冤家對頭,當然的釣魚先生。此君福建人也,臉黑牙齒白,頭發短硬,額頭上一楞一楞的皺紋,看上去有些顯老,但實際上只有三十來歲。他本事一身,卻還光棍一條。車、鉗、鉚、焊都有一套,做木活,打家具也有一手。他給我做的火爐、鍋鏟、撮箕,堪稱一流產品,實用而美觀。我從工地上偷來一些木模板,他又給我做了個碗櫥,做了張飯桌,還做了輛小推車。他最熱心的是教我釣魚。可惜我心緒不寧,愚頑不化,終未入門,常常只能靠拎著他的魚招搖過市,冒充冒充釣魚老手。這家伙一身的魚腥味。他釣魚不挑窩子,朝水面瞟一眼,就把魚鉤拋出去,頗有大將風度。七星漂如省略號懸浮在水上,他點支煙叼著,瞇眼看去。不一會漂動了,只見他輕抖桿尖,猛然一提,銀亮的魚就在陽光下閃耀了。他說他閉著眼睛都能釣魚,憑手感就知道魚的大小。又說他能看穿水面,看見游魚。不知是真的還是胡亂吹。不過他的眼睛倒是很亮,這自然和吃魚大有關系。他還另有高招:到水庫里去偷魚。一般是夜里,躲過領導小組的眼睛,乘著月色劃著汽車輪胎進到水庫中間,然后布網、攆魚、收網。網是用尼龍線織的,一米多寬,三四十米長,排球網似的。布網的時候,把網一長排的散開,讓浮漂浮懸住,組成一道網欄。然后劃著輪胎用木槳來回打水,攆魚入網。魚受驚嚇,撲騰跳躍,觸網后想越網而逃,反被網住腮巴,逃脫不得。史大頭干這活計老練透頂,魚兒乖乖被擒。我跟他去過幾回,又興奮又害怕,擔心掉到水里淹死。等揮動木槳,打起一片水花,激動代替了恐懼,賊膽也就越來越大。有一次太得意忘形了,嘩啦一下翻到水里,我嗆了一肚子水,史大頭卻抓了一條魚!每次魚拎回來,史大頭嘿嘿嘿笑著,送這個一條,送那個一條,一夜的辛苦與危險,被幾聲夸獎就融化了。至于我回報他老兄的,是幫他寫過幾封情書,讓他談上戀愛最終入了洞房。結果“妻管嚴”,不要說“偷魚”,最后連釣魚他都洗手不干了。嗚乎,多了個好丈夫,少了個釣魚人。

嗚乎,回憶總是不那么完美,就此打住吧。

然而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因為有許多可以回憶的人和事,生活才不至于那么乏味。

我也總覺得,人是需要回憶的,沒有回憶的人生是可悲的。復活的記憶是時間的倒流,在需要回旋的地方再作停留。對于往事,回眸的距離越遠,看到的似乎越清晰。是的,并不是一切都完美,一切都有意義。作為生命的一個流程,它因為不能復制,不能代替而珍貴。撫摸發黃的舊照片,心境不一定沉重。青春的歌聲會在你心里回響。過去的日子無論怎樣平庸,都有生命的內容,這就值得回憶。回憶也是想象,回憶也飽含激情。生活提煉出來并被肯定的人類品質,不會被人們統統打入背包攜帶而行,在記憶的老地方也許會和它們重逢,于是我們都需要找尋。

責任編輯 楊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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