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莊的力量

一個小村莊，憑一己之力，不僅造就了自己的主導產業，而且帶出一個“中國草莓第一鎮”，拉動起一個縣域產業。一個村莊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敢為人先，敢于進行產業革命，它的力量無可限量。

“中國草莓第一鎮到了!”2007年1月1日，溫家寶總理走進江蘇省連云港市東海縣黃川鎮，欣然說道。

2010年9月15日，黃川鎮黨委委員、原新沭村黨總支書記謝春光自豪地對《村委主任》說:“你看，那是溫總理和我面對面談話的照片，我們在談草莓產業的發展……如果說沒有新沭村的草莓產業，就沒有黃川鎮的草莓產業，也就沒有東海縣的草莓經濟，我認為也不夸張。”

一個村莊一個縣域產業

其實，1980年代前，黃川鎮農民一直稟承祖輩傳下來的稻谷和小麥產業，復種兩季熟，也能吃飽飯。1983年，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以后，新沭村村民開始在自己的責任田里引進蔬菜和草莓。巧的是新沭村的土壤為棕壤黃沙土，非常適合草莓生長，同時它的溫帶濕潤季風氣候:日照充足，水量充沛，雨熱同季，全年無霜期225天，也恰好適合草莓生長。當時露天種植，每畝產量850公斤，每公斤價格0.4元，村民們走村串戶叫賣，也小有甜頭。只是，那時的新沭村有2700多口人，而耕地只有2063畝，人均不足1畝地，那點甜頭距離富裕還差十萬八千里。而且，天長日久，露天草莓的的劣勢逐漸暴露出來，產果期短(只有5月的20多天時間)，集中上市，價位低，品質低、產量低，而且人種天收。

眼看著村民就要放棄草莓種植了。1990年，新沭村村民謝春光開始著手小試小拱棚種植草莓，結果，上市時間提前了20天，價格漲到每公斤2元，產量提高到1200多公斤。一時間，新沭村村民紛紛效仿，草莓種植面積迅速擴大。1992年，謝春光開始用大拱棚種植草莓，草莓上市時間再提前1個月，地頭價漲到每公斤6元，畝產量增加到1500公斤。

1995年，謝春光任村委副主任。同年，村兩委決定有組織地擴大草莓種植面積。按當時的農村政策，新沭村村民每年要做30個義務工，主要是在冬閑時節挖河道防止夏天內澇。村兩委因此做出決定:誰家種植大棚草莓，可免去當年的義務工。并且，村集體傾其所有，花2萬元巨資從江西購回建大棚所需的毛竹竿，免費供村民使用;鎮政府免費提供磚頭、水泥;建大棚的技術由謝春光免費指導。這樣的實惠政策只限當年!當年，新沭村草莓種植面積擴大到300畝，家家戶戶都有草莓大棚。小有名氣之下，有人開始到新沭村地頭收購草莓，新沭村人不再走村串戶銷售。

1997~1998年，時任新沭村會計的謝春光帶頭將大拱棚升級成日光溫室，新沭村草莓種植面積增加到800畝。2000年后再升級成鋼架日光溫室大棚。到2005年，新沭村草莓種植面積擴大到1500畝。從2005年開始，村委主任焦葉奎帶領村民造地500畝，2010年，新沭村草莓種植面積是2200多畝，占全村耕地面積的86%。

新沭村1個1畝凈地的日光溫室大棚大約用地1.2畝，成本7000元，村民第1年除掙回成本，還能再掙數千元;之后每年換一次塑料膜，成本只有1000元，每年每畝純收入超過1萬元，有的可達2萬元。日光溫室大棚讓草莓收獲期提前到12月中旬，地頭價漲到每公斤15元左右，第一批上市草莓價格每公斤24元，畝產量達到2000~3000公斤。

新沭村的氣候決定了其草莓日光溫室大棚結構簡單，只需要鋼架和3層有間隔的塑料膜，可根據氣溫的升降逐層增減塑料膜。新沭草莓每年清明前后開始育苗，8月底9月初定植栽培，1畝地1.2萬棵，定植的同時要做好土壤消毒處理，避免日后發生病蟲害;10月底上第1層塑料膜保溫，棚內溫度保持在20℃左右，11月中旬上第2層，下旬上第3層;12月上旬開花結果，中旬草莓開始上市，循環采集至第2年5月底結束。采集期內，水、肥必須充足，沙土地每10天、純土地每15天補充1次水、肥。

謝春光于2002年開始擔任新沭村黨總支書記，同時他也是當地公認的草莓專家，他除總結出一本本草莓技術經，還做草莓社會學方面的思考。謝春光在任時，新沭村兩委共有6個人，其中4人交叉任職，而村委主任、黨總支書記由2人分別擔任。謝春光在做好黨務工作的同時，致力于草莓經濟的發展。但遇重大事情，黨總支書記、村委主任要事先充分溝通。謝春光說:“新沭村草莓能順利成為一項主導產業，沒什么竅門，只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村黨總支書記與村委主任意見統一，互相支持;二是做示范，讓農民用自己的眼睛親自看到，草莓能讓他們的收入有大臺階式的增長，并且小有風險，代價不太大，鼓勵他們下決心投入。反過來說，正是新沭村的示范作用，才使黃川鎮其他村莊也參加到了草莓產業中。”如今，黃川鎮草莓種植面積達2.8萬畝，占全鎮耕地面積的43%，22個行政村有16個村、8000多農民從事草莓種植業。2010年，黃川鎮草莓產量達5000萬公斤，產值3億多元。

2003年，“黃川”草莓商標在國家工商總局注冊。2008年，黃川牌草莓獲得國家級綠色食品認證。2008年~2010年，兩屆中國·東海黃川草莓節在黃川鎮舉辦，黃川鎮草莓鄉村旅游協會同時成立，針對草莓的招商引資推薦會、產業研討會、鄉村旅游推薦會隨之展開。

與草莓產業發展相配套的機構也陸續成立并各有分工。東海縣黃川春風草莓專業合作社多年來請高校專家現場開辦培訓班260余期，培養出了懂技術、會管理的“土專家”、“田秀才”2100多人，合作社還發展了1000多名草莓經紀人，縣、鎮兩級政府免費派經紀人到國內其他地區學習，并派一部分經紀人駐北京、天津等近百個大中型城市拓展草莓業務。2009年，連云港市黃川草莓技術協會成立，該機構承擔起引進技術、申請項目等職責。黃川草莓開發園區則負責在全鎮繼續擴大草莓種植面積。

此外，草莓加工企業也開始運行起來。江蘇越秀食品有限公司是韓資企業，該企業1/4的業務是草莓速凍，2006年首次出口黃川牌草莓，其后，每年都有上百萬公斤的草莓打入國際市場。桃花澗草莓有限公司也開始啟動草莓保鮮業。

如今，草莓產業已經擴展到東海縣的8個鄉、鎮(全縣共有22個鄉鎮)。全縣形成長6公里的草莓長廊，沿線建起了占地200畝的草莓高科技示范園、400畝科技生態觀光園、1000畝草莓采摘園、1200畝南灣生態旅游觀光基地，基地內建起了大型停車場，并形成采摘、娛樂、垂釣、農家菜一條龍的草莓旅游特色。2010年，東海縣草莓種植面積近4萬畝，產值近4億多元，草莓產業已經成為一項縣域產業，草莓經濟成了東海縣不可或缺的經濟支柱。

一個小村莊，憑一己之力，不僅造就了自己的主導產業，而且帶出一個“中國草莓第一鎮”，拉動起一個縣域產業。一個村莊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敢為人先，敢于進行產業革命，它的力量無可限量。

一個村莊一個交易市場

“黃川草莓就沒有賣不出去的時候。”謝春光分析其中一個原因是經紀人有作為。然而，2006年之前，新沭村乃至東海縣的草莓交易一直停留在地頭市場。

2006年，新沭村在村口路邊建起了草莓交易市場。這個交易市場來之不易，因為土地流轉太難了，一是因為新沭村耕地太少，二是村民們有自己的算盤:1畝地種草莓收入1萬元，流轉費每年不過500元，天上地下之差!然而謝春光極力支持，因為草莓發展到那個份上，不及時改變地頭市場，建立正規的交易市場，提升產業檔次，黃川草莓遲早會被市場淘汰。新沭村敢為人先種植草莓，也要敢為全縣建起首個草莓交易大平臺。謝春光也跟村民算賬:交易市場使用劣質土地10畝，涉及農戶40多家，一戶平均不過0.2畝地，每年少收入不到2000元;但如果這個市場做起來，每家每戶的受益會遠遠超過2000元!最后，農民看在謝春光這個草莓專家的面子上，同意流轉土地。

交易市場由一家民營企業投資50萬元建起，新沭村兩委幫它制訂了市場交易規則。市場的目標客戶是草莓經紀人，經紀人租用攤位，村民將草莓交給經紀人出售;經紀人不收村民任何費用，而收取采購商每公斤0.04元的交易費。交易市場確實吸引了不少東海縣經紀人，還有北京、上海等地的采購商，每年12月到第二年7月為交易期。投資人只用了兩年時間就收回了投資。

然而，2008年，投資人宣布退出草莓交易市場，主要原因:一是投資人無法規范交易秩序，主要是無法控制場外交易行為;二是經紀人和農戶之間的矛盾無法調停，比如一箱草莓，上面質量好、下面質量差的現象很多，農戶沾便宜了，經紀人的利益卻受到了損害。再比如，受國際市場影響，北京的草莓價格下跌，經紀人會按照當天的較低價格收購草莓，而農民不認賬，他們的賬本還停留在前一段的價格上，并且無法溝通——經紀人、農戶的利益本來是一體的，但在這里卻成了一對矛盾。

但是，建草莓交易市場的方向肯定沒有錯。2008年，新沭村村委會以28萬元買斷交易市場產權、經營權，2010年，交易量為2000多萬公斤。新沭村新任村黨總支書記、村委主任焦葉奎說:“村兩委有新的打算:一是投資100萬元對市場硬件設施進行升級改造，目的是面向全國草莓大市場，吸引更多重量級的經紀人，所需資金想通過兩個渠道解決:村民入股占30%，向上級爭取一部分。二是制定相應的交易規則，加強市場交易秩序管理。”焦葉奎坦言:“不過，村兩委還是傾向于將經營權轉讓給一個大經銷商，這個經銷商要具備宏觀的市場經驗，具有外貿出口渠道等條件，目前村委會已經派出6個人在全國進行宣傳、招商。”

一個村莊兩個高校

謝春光談草莓經時反復提到兩個高校:南京農業大學和揚州大學。他強調，不少關鍵性的技術問題都是依賴這2個高校才得到解決，或正在解決。

昆蟲授粉是南京農業大學的吳邦良教授教給的。草莓雌雄異株，通風授粉非常重要，而大棚種植的缺點就是通風不暢，這就造成授粉不充分，結果少、異形果情況嚴重。村民們也想出一種樸素的辦法，用扇子扇。雖有效果，但授粉還是不充分，還給大棚降了溫。這個問題在連云港市政府與南京農業大學“百名教授興百村小康工程”實施過程中得到了解決。南京農業大學的吳邦良教授告訴他們，買一箱蜜蜂，放在大棚里就行了。這種簡單易行的辦法當年就得到了推廣。如今，每到授粉季節，家家一箱蜜蜂，輪流放在自家的每個大棚里，蜜蜂授粉專業、充分，村民皆大歡喜。

二氧化碳氣肥使用是南京農業大學的高蜜珍教授的指點。大棚草莓中午進行光合作用需要大量的二氧化碳，而中午正是大棚缺二氧化碳的時候。南京農業大學的草莓專家高蜜珍教授教給他們，買一種形狀像衛生球，名字叫二氧化碳氣肥的東西，埋在地里，它會均勻地釋放出二氧化碳氣體。果然徹底解決了草莓光合作用的大問題。

楊州大學的高紅勝副教授指導用遮陽網，解決了大棚內溫度過高的問題。以前村民只能在下午太陽落山之后進行定植等作業，使用遮陽網后，可以在全天任何時間作業，大大提高了生產效率。

新沭村的草莓產業走過了20多年，如今遇到了新的嚴峻問題:草莓品種老化，成活率降低。每畝1.2萬株的高密度種植，正是為了解決草莓成活率降低的問題。但這不是根本的辦法。問題傳到縣、市兩級科學技術協會(下稱科協)后，科協與楊州大學取得聯系，楊州大學農學院專家提出培育草莓脫毒苗，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2007年，黃川鎮與楊州大學簽訂合同，由黃川鎮建起草莓組培室，楊州大學提供技術，并配備核心技術人員，雙方合作，3年之內解決草莓脫毒苗的培育問題，黃川鎮付給楊州大學技術轉讓費。楊州大學派出高紅勝副教授實地負責此項工作，謝春光代表黃川鎮負責對接此項工作(謝春光2007年底已調到鎮黨委，專門負責全鎮的草莓技術工作)。組培室內，準備間、接種室等工作室應有盡有，外圍還配備了練苗棚——將脫毒苗從實驗室轉移到練苗棚，培養其適應當地的氣候、土壤等生長條件后，再去定植栽培，以保證成活率。

組培室建設所需約70萬元資金由東海縣農業開發局提供，其他設施、藥品所需的30多萬元由縣科協和縣財政局扶持解決。楊州大學的技術轉讓費也由縣科協爭取到的項目資金解決，項目資金以連云港市黃川草莓技術協會名義進行申請。

經過練苗后的脫毒草莓苗賣給草莓種植戶。2009～2010年，新沭村有10%草莓用脫毒苗定植，效果顯著。這個組培室將面向黃川鎮所有種植戶，乃至全縣或更大范圍的種植戶。

農村——高校，其實互為需要。在東海縣，在黃川鎮，在新沭村，通過農村——協會(合作社)——科協——高校，這樣一個渠道，形成了一個農村——高校技術型產業開發聯合體。在這個渠道中，四個環節各自具備必要的條件:農村一定要有迫切的技術需求，并且至少有一個具有前瞻思維的帶頭人;高校或者其他研究機構具有將技術轉化為生產力和經濟效益的實力;科協是一個務實的“橋梁”，其實農業局、科技局等能有此作為的機構還有很多;協會(合作社)是農村經濟的代表組織，高校、科協先針對這個組織，這個組織再將技術分別落實到每個農戶，這個組織還可以是村黨支部、村委會、村民小組等。

進一步分析，農村與高校互為需要具有普遍性，難得的是農村經濟代表組織和“橋梁”機構。國家沒有法律，地方也沒有法規、制度、機制明確規定，這兩個角色該由誰來做，做多少，做多深，做多久，全靠有自覺性、有責任感、有能力、想做農村事業的機構自己來承攬。所以，涉農部門都可做，又都可不做，這就是造成農村——高校溝通梗阻的癥結所在。農村——科研機構的產業聯合體，需要可持續性，否則不能做成一項產業。靠自覺性來成就可持續性更有不確定性，只有靠制度和連云港市“百名教授興百村”那樣的長期性工程，才能保證其可持續性。新沭村與這2所高校的對接已經持續了7年。

一個村莊多重困擾

新沭村在帶動當地草莓產業轟轟烈烈的發展中，也不時透露出潛在的危機。

首先是新技術、新品種的推廣不太順利。比如土壤消毒，目前用的是日光高溫消毒法，即用塑料薄膜將地垅覆蓋一段時間，經日光照射膜內產生高溫來消毒，這樣的消毒效果不太好，村民們也有共識。有專家指導改用化學消毒法，即用溴甲烷消毒，謝春光曾聯系到一家企業愿意先無償提供消毒劑供黃川鎮每村3個種植戶試用，也確實達到了無病毒、無蟲害、提高產量的效果，但是這會增加每畝1900元的成本，最終沒能推廣開。

膜下滴灌是現代農業中常用的、先進的灌溉方式，不僅節約新沭村的深井水(新沭人認為深井水無污染，所以不用河水灌溉)，而且將肥料注入水管中，肥料利用率為100%。但是這項技術會增加每畝400元的成本，目前只有1/3的農戶接收這項技術。

防霧膜也是因為成本問題沒能推廣開。

農戶多年來慣于種植明寶品種，而目前市場需求已經轉向紅顏、章姬和新莓8號等品種，而這些新品種的推廣也不順利。

其次，草莓保鮮、加工業沒得到規模發展。草莓初加工產品比如草莓酒、草莓汁等，深加工產品比如草莓化妝品、草莓花粉等還未出現。這會造成未來草莓產業檔次不高、價格不高、有限土地產出率不高的嚴重后果，尤其是影響到草莓產業發展的可持續性。

第三，缺乏外貿渠道。盡管新沭乃至黃川、東海草莓從不滯銷，但是滯銷的潛在危機還是存在。將銷售渠道延伸到國內外更大的水果市場，是預防危機的有效辦法。

第四，交易市場還沒完全規范起來。

第五，包裝還沒上檔次。

第六，草莓生產仍然屬于勞動密集型，目前無法改觀。

新沭村人多地少，全村幾乎所有耕地都用于草莓種植，靠擴大種植面積來擴大產業規模、提高產業效益已經沒有余地。要保持草莓經濟持續增長，農戶收入持續增加，只能在技術提升、產業鏈延伸等方面做文章。謝春光、焦葉奎等草莓產業領軍人物已經意識到上述危機問題，并且已經開始著手解決其中的問題——這個村莊的前途，或前進、或停滯、或倒退，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能否解決好眼前問題與未來危機。

謝春光非常羨慕山東壽光的蔬菜市場。這個市場的價格可以統領全國蔬菜價格，而這樣的效果主要取決于當地菜農、菜商及相關部門高度的社會分工與組織化程度。他希望以新沭村為核心的東海草莓產業能做中國草莓市場的風向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