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一

南唐李后主李煜有一首千古絕唱《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千百年來，《虞美人》在人的心里，低吟淺唱，離索萬千，滋生了多少愁腸!

虞美人，是一種花，有人說這花是憂郁而孤獨的舞者。此花單瓣叢心，五彩斑斕，有著蝶翅扇動的豐姿，更有著千嬌百媚的神韻。花兒孤獨地開在長長的梗上，善迎風而舞，只有這時，才會抬起自己美麗的頭，把俏麗的臉龐展現給喜歡你的人類。

虞美人，來自一個美人的名字，這人的名字叫虞姬。

“霸王意盡灑江東，賤妾何堪入漢宮。碧血化為江上草，花開更比杜鵑紅。”“垓下已捐身，花枝血濺新。芳魂化幽草，羞作漢宮春。”

這名字來自那個令人心碎的夜晚，來自一個流傳千古的故事。是虞姬的精魂化為一株秀草，展示著霸王的情愛。兩千多年過去了，那是一個英雄末路的黑夜，似水柔情的愛在剛烈的女子心中開始流淚，在生與死的面前你選擇了堅貞不屈，于劍舞之時，你自刎在帳前，死在一個愛你的英雄懷中，進行了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訣別。從那個瞬間，人世間的愛情改變了顏色。在后人的情感世界里，便生長出了一朵美麗的花，這花的名字也就是你的名字：“虞美人”。

二

我離開江蘇的泗陽縣，乘長途公共汽車到安徽的靈璧縣，就是為了憑吊一個陵園，虞姬陵園；還有一處古戰場，垓下古戰場。車到中途泗洪縣，本來坐滿的一車散客全部下完，只剩我孤零零一人。司機笑說：“這輛大巴成了你的包車了。”

離靈璧縣城不足十公里，我也下車了，因為虞姬墓園就緊靠公路南側。這里有個虞姬鎮，還有一個虞姬村。墓園一邊，當地正在施工建設一座甚有規模的虞姬文化園，到處是開動的機器和挖翻的泥土。看樣子當地要作一篇有關虞姬的大文章。

因為整修和停電，墓園大門緊鎖。費了半個多小時，來了位管理人員，開了大門，讓我一人進入，并把一把大鐵鎖交到我手里，并說：“我是專為你開的，進去后，把大門反插了，別人誰也不讓進。等你走時，記著一定幫我鎖好門”。

這是一座幽靜樸實的小型墓園，呈正方形，每邊長度不超過120米。古式的門口在西北角，一進門的左首便是虞姬墓。園內種植著各式花草樹木，但無古老的巨樹名木。最東南角有一間十幾米長、五六米高的祠堂式的建筑。另有小鳥婉轉的歌喉和蝴蝶翩躚的翅膀。

虞姬墓周長約56米，周邊為1、2米高的磚墻，墓頂為泥土，泥土之上有兩株枝葉茂盛的桃樹，細枝上結滿了核桃般大小的青桃，下月就要成熟了。桃花是美的表示，桃子是甜蜜的果實，這一定是有心人栽上去，獻給虞美人的一番心意。

墓的前面和左右兩側還有三座石碑。前面一座上面橫批為四個大字：巾幗千秋。豎著還有三排字：中間是“西楚霸王虞姬之墓”。左右楹聯分別為“虞兮奈何自古紅顏多薄命：姬耶安在獨留青冢向黃昏”。佇立石碑前，讀遍這些后人刻在上面的文字，讓人心酸!

這時，讓我回憶起了有一年西行絲路途中，路經“楊貴妃墓”。那里也讓人感到很不是滋味。兩人都是國色天香，絕代佳人。都是因為戰爭，而成了犧牲品。她們同為君王之妾，其中楊玉環死得尤使人寒心。因為那是內部矛盾，她完全可以不死，而留下一條薄命。可虞姬面對的形勢更險惡。因帳外即手持刀劍的敵人，若不選擇這條路，她的結果會更慘酷，因這是兩軍生死的決戰!

碑前有香爐，留有香火痕跡，是同情者、敬佩者、心儀者對虞美人虞姬的祭奠敬奉。

東南角的那間祠堂里，物件顯雜亂，地面有塵土，像是好久沒有人進入了。祠堂雖小，但一座塑像卻很是宏大悲壯：楚霸王一副悲憤難言之表情，雙手平托著愛姬的剛剛自刎的身體，她烏黑的一大縷長發垂直地向下懸著，閉目的頭顱停在霸王的臂彎里。死去的人已經沒有了痛苦。而痛苦的則是活著的項羽。

我又回到了虞姬墓一側，那里有一石條，兩面尚有石凳。不大的墓園我已站了兩個多小時，便坐下來進行自己帶來的午餐。正是下午一時，墓園里靜得有些嚇人，因大鐵門里邊，僅關著一座大墓和一個遠來的游人，你說能不心虛?圍墻外。是紅塵滾滾的煩躁，只有這大墻內才有這樣的靜謐。我心里還明白，項羽已不能托著虞姬走出那座陳舊的祠堂。

我剛開始用午餐——兩個用面粉做的燒餅，這是我的嗜好，也是難得的美食。可是，墓園哪個角落里，傳來了一只杜鵑的啼叫聲。開始時，還欣賞著，但啼啼叫叫，叫叫啼啼，漸漸似乎變調了，那樣的嘶啞凄厲，痛苦滴血。一只啼完，另一只接力。為什么當我一人獨自在一片陵園的時候它們進行著輪流的啼叫?這叫我哪還有力離去呢?又一想，讓這紅色的帶血的啼叫聲長時間地縈繞在虞美人的墓頂，我“借花獻佛”，作為一份心意與表達，不是非常恰切地吻合了嗎?

三

虞姬墓園的產生，是因為一場戰爭，戰爭的名字叫垓下之戰。若沒有悲壯的垓下之戰，這里哪還有虞姬的墓園呢?

次日上午，我租用了一輛小型出租車，行駛70多公里，跑了安徽省靈壁縣韋集鎮的城后村和固集縣的濠城鎮等，前者在沱河之北。后者在河之南。

出靈璧縣城后，汽車過了一條條河流和渠道。田野一馬平川，小麥收割后，地里長著一大片一大片的花生，綠野無涯。這里地勢低凹，是很少見到的平原洼地。此情此景，讓我油然想起了當年項羽敗退之時，率八百騎兵東沖西突，天色朦朧中，遭人誤指，陷入葦蕩與濕地，最后脫身而出的只有28騎。這一錯誤，導致了項羽最后的失敗。要不。還有東山再起的一線生機。

在城后村，見到兩座高大神秘的據說是那場戰爭遺跡的土固墩。兩者相距百余米，每個周長百多米，高20余米。上面沒有樹木，只長滿了厚厚的一米多深的茅草。我踩著草叢攀到墩頂，有幾個平方米為禿頂，像是已被人動過。第二墩的前面。深草中露一石牌，只能看清‘要保護’幾字。其他什么也沒有。問了幾位老人，他們什么也不知道，只說上祖就說這里有土固墩。兩個土固墩，成了兩堆解不開的謎。

過沱河，進了濠城鎮。鎮的一端，有一小廣場，正中，有一百多個平方米的高臺，上有項羽雙手托著虞姬的全身塑像，在河北虞姬墓園中看的是半身，但是，我覺得作者的構思卻是大同小異，屬同一種思維。從整幅作品來看，表現出的是一種透徹淋漓的悲壯!但從霸王的表情中閃現出的永遠是一種英雄氣!

從各種書籍和圖冊上表示出的，垓下之戰的古戰場就在靈璧縣的東南部。雙方七、八十萬軍隊的混戰，戰斗最激烈的又是騎兵，這個古戰場只能就大面積大范圍而言。應該說，我看過的每條河都有楚漢戰馬的腳蹄印，每寸土地皆有將士流下的鮮血，我乘車駛過的這幾十公里，到處都是垓下之戰的古戰場。

四

楚漢相爭到了關鍵時刻，虞美人的生命即將到達盡頭!

劉邦六十萬大軍將項羽幾萬疲敝之師團團圍住，雙方五、六年的戰事就要在這里結束。楚霸王深知這一點，作為一位軍事家，中國歷史上最強悍的猛士，他已把眼前的軍事形勢看得非常清楚，親朋離去，兵少糧絕，夜聞四面楚歌，英雄也有到了末路的時候，哀嘆大勢已去，要不，他怎會面對心愛的虞姬，唱出撕心裂肺的《垓下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一生力大無窮，蓋世無雙，但天要亡我連坐騎都不想走了。戰馬不動我自有辦法，虞姬啊虞姬，我對你該怎么辦呢?

在大帳之中，隨伺在側的虞姬，即刻拔劍起舞，并以自己的歌聲和著劍舞：“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舞畢歌罷，揮劍自刎。

“八千子弟同歸漢，不負軍恩是楚腰(虞姬)。”戰爭中有八千多名投漢的楚軍，竟無一名男兒像一位女子虞姬那樣堅貞，嘆其情深義重，令人蕩氣回腸啊!虞姬揮劍一瞬，比拼殺敵前更有力，比萬千語言更有情。劍光一閃，即斬斷了項羽的兒女情長，拋卻了主將的后顧之憂。一個女子，能置死而不顧，她還能怕什么呢?

虞姬的一瞬，是輝煌的一瞬，若非此，便沒有霸王的“自刎烏江”，就沒有李清照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就沒有《霸王別姬》千古流傳的動人故事。人類歷史上就失去了這一幕精神、境界和愛情的美好……

虞美人花，我愿你永遠盛開在人類精神的原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