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的高樓,寬闊整潔的街道,綠樹鮮花簇擁著的商場景區……如今的這座西部新興城市,就是我童年時生活過的小站。
曾經的低矮干打壘房子,有著兩三個小商店幾分鐘走到頭的街道,無風三尺塵、下雨爛稀泥的塵土路……仍舊在記憶中。重回故地,這座新興城讓我體驗到始料不及的相逢喜悅。
一天,朋友對我說,這么多天,你東奔西跑的肯定累了,帶你去按摩按摩吧,放松了好好玩。去按摩,好啊!我欣然地應允了。來到按摩院,當一見到那位盲人老按摩師,我的心便開始狂跳不已。那雙熟悉的瞎眼,還有額頭上的那塊亮疤,儼然還那般可親可近。
我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卻沒敢貿然相認,思緒卻已經回到了那汩汩流水伴著胡琴聲的歲月里。
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家就住在小站。那時,包蘭鐵路通車不久,新建住宅便命名為鐵路新公房,住著車、機、工、電、輛等單位的職工和家屬。新公房是清一色的干打壘小平房,家家要挑水吃。水管子每天傍晚供水,開關被砌在一個兩米見方的小房子里,墻壁上留著的小孔中伸出一截鐵管子淌水。吃過晚飯,人們就會人抬肩挑地來取水。看水管子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瞎子,叫黑子。
一到傍晚,黑子便一手拿著二胡,一手握著竹竿點著地來到水管房,摸索出鑰匙打開小房門,然后,便開始拉二胡。聽到二胡聲,鐵路公房人家的老少們便丁當作響地陸續來到水管前,便在二胡的吱吱啞啞聲中依次取水。那時,每家都有一個水缸,能盛三兩挑水。忙亂一陣后。人們便將扁擔橫在桶上。坐在扁擔上聽黑子拉二胡。黑子拉著唱著: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把娘背到山溝里,把媳婦抱到炕頭上,烙了單餅,媳婦媳婦你先嘗,俺到山上叫俺娘,沒想俺娘已喂了狼。
胡琴聲如泣如訴,吟唱者悲悲戚戚,間歇還摻雜著老爺們兒的怒罵和唏噓、女人們的抽泣和擤鼻子聲。接著,黑子又唱五歌放羊,又唱小白菜地里黃。直到月亮掛到了樹梢。人們才心滿意足地挑上水,呼妻喚子回家。
水管子前的吟唱為一景,再一景就是每個月頭討水費時。黑子看水管子是領導同意的,也就是每個月每戶要給黑子交一毛錢的水費。說是水費,實則是在為黑子討個生活費,每月也能收上二三十塊,當時是夠他吃喝了。可是,每到收水費時,卻總會看到黑子的無奈和淚水。那時,錢管用,一毛錢能買五盒火柴,因此,挨門串戶收費就經常碰釘子。逢此時,黑子便盤腿坐在那家人的門口,接著,二胡聲就在緊閉的房門前吱啞而起,他伴著二胡聲黯然唱道:你吃肉,讓俺也能在碗邊沿子上夠個嘴;你吃饃,讓俺也嚼上幾粒五谷籽,俺眼瞎心不瞎,唱一唱幫襯苦命人的好人家。唱著唱著,那雙木然呆滯的渾濁眼窩里便會滾落出一顆顆的淚珠。
二胡吟唱聲,一準就能召來很多的人,圍上前的人們發出著更大的聲響。有娘們兒的幫罵聲,有孩童們將石頭擊向那戶人家的劈啪聲,場面很有一些路見不平的仗義。亂哄哄中,就會看到門開了,走出來的人連聲說睡著了睡著了,看這事整的。并把舉著的一毛錢塞到黑子手中。而后,人們便又引領著黑子向下一家走去。
黑子的父母是鐵路人,前些年就去世了,成了孤家寡人的黑子瞎目糊眼地只能這樣一天天湊合著對付下去。誰知,后來發生的一件事使他清苦平靜的生活竟泛起了漣漪。
上世紀七十年代一個春日的清晨,黑子瞎摸著打開房門,點地的竹竿忽然觸到了一堆軟軟的東西。感覺既陌生又熟悉,通過竹竿傳到手中,使他心中一顫,腳下蜷著的是一個人啊。接下來的事就令人不可思議了,黑子不但把這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被餓昏過去的女子放到了自己的床上,而且還把半碗菜糊糊喂到了女子的嘴中。這件事無疑成了公房中的最大新聞,人們前腳走后腳跟地趕來看稀罕。女子二十一二歲,黃瘦黃瘦的,從她那操著河南口音的敘述中,得知她是從河南蘭考扒貨車到這里來要飯討生路的,在乞討時和家人走散。當說到這女子的去留時,人們都不吭氣了。那年月,誰敢留下一張吃飯的嘴?半晌,一個大嫂忍不住抹著淚說:可憐的,給兩饃讓她走吧!黑子沒吭聲,憋了半天才說,留下吧,不然她會沒命的。
時間一長,女子就和人們混熟了,人們也就葷的素的開一些玩笑,問女子黑子中不中用。女子也不介意只是嘻嘻地笑。就有熱心人說。黑子都吃不上還供著個女人,一住就是兩年多,還不如讓她嫁給黑子,如果這事能辦成,就名正言順地托托人,求求領導給女子找個臨時工干,不也是一家人嗎。一問,女子還沒意見,大娘大嫂們就叫過黑子,商量說,黑子啊,過了年,俺們就幫你把婚事辦了。黑子不吭氣只是點著頭嘿嘿地笑,笑著笑著又抹開了淚。
婚事終究也沒有辦成。女子的家人找到了這里。黑子管了幾天飯,又給他們買了車票,臨走還把集攢下的幾十元錢也塞到了女子手中。女子哭哭啼啼隨著家人走后就再也沒有了音訊。從這以后,黑子的二胡聲就愈發哀婉悠長了,月光下,映襯著的是瞎眼中的淚花。
黑子頭上的疤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冬日時留下的。當時,鐵路住宅樓一座座拔地而起,根本就沒有人再去挑水,水管子孤零零地就等著扒了,可是,被扒遷趕得流離失所的黑子依然按時按點來到水管子。那天下了一場雪,黑子腳下一滑跌倒后,頭便重重磕在井蓋突出的棱角上,流了一地血。跌昏過去的黑子懷里還抱著二胡,兩只凹陷的瞎眼木然地瞪著,十分駭人。接著,黑子就被親戚接走的,臨走時還和我父母道了別。也就在這一年。我也隨同調動了工作的父母,去了外地。
后來,有過來的鄰居告訴我們,說前幾年,有一個操著河南口音的小伙子來到小區,說找看水管子的一個叫黑子的人。有人就告訴他說水管子早拆了,黑子好像是去了蘭州。年輕人走后,有一個年齡較大的說,你們看那年輕人長得像誰,是不是像當年的黑子?有人說是像、是像,還有人說不像、不像。
我無法繼續想下去,一骨碌翻坐起來。老按摩師頗感意外,連聲問,怎么,哪里不舒服嗎?我緊緊拉住他的手,說,黑子哥,我是三寶,小三寶啊?
什么,你知道我叫黑子?小三寶,就是經常陪我去討水費的那個小三寶!他在我的身上摸索著激動地說,長成大人了啊,我說你怎么來了。啊?
敘談中,我得知了黑子走后的情況。他來到蘭州借住在親戚家,幾經周折后,就學了按摩的技術,待他有了一些積蓄后,就又回到了已經發展成為一座城市的小站,開辦了這所可以安置十多名盲人的按摩院,黑子哥就理所當然成了按摩院的院長。言談中,黑子哥的眉宇間洋溢著喜悅。他說。你日子過的好嘛,父母也都好吧!你都看見了,我現在的日子真過得是有滋有味啊。接著,他話頭一轉,說,小三寶,跟我回家,去看看你嫂子。
聽了這話,我懸在心頭的一塊石頭落地了,一直沒有敢問他的家事,就是害怕刺痛他那顆脆弱的心。我忙問,嫂子好嗎?
好,好啊。他壓低了聲音,三寶,還記得那個河南女人嗎?她就是你嫂子啊!
什么?我驚愕得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
人家苦苦等了我多少年啊,一個未婚女人拉扯著個孩子,你說有多難!黑子哥有些傷感地說,孩子媽,就是你嫂子,等孩子大了就讓來找我,找了整整三年,三年啊,是遭了多大的罪才找到了我,啊!
我無言以對,可卻想起了前幾年那個年輕河南人的事,當然也重新認識了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真正含義!走,咱們回家。在黑子哥的連聲招呼中,我攙住了他胳臂。我知道,新的驚喜正在迎接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