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采訪上甘嶺

“沒有三分三，哪敢上梁山”

1953年春天，朝鮮戰場的敵我形勢進入對峙狀態，我所在的志愿軍第9兵團機關開始與國內部隊進行干部輪換，作為一名攝影記者，我也在輪換之列。這時候，我入朝參戰雖已兩年多，但年輕體健，無后顧之憂，卻還沒有機會執行過一回“刺刀見紅”的火線采訪，便反復向上級請求留在戰地繼續鍛煉，終于獲得了政治部首長的批準。

與我親密相處了三年之久的第一位直接領導張崇岫奉調回國了。正惆悵間，第二位直接領導及時來到了前線，擔任志愿軍第9兵團政治部的第二任攝影組長。他叫王紀榮，1944年參加新四軍，歷任華東軍區政治部、24軍《火線報》、《華東戰士畫報》攝影記者，參加了華東戰場各大戰役的采訪報道。王紀榮比我年長11歲，性格溫和，作風儒雅，善于體貼人，是一位忠厚長者。

王紀榮富有戎馬經驗，在跨過鴨綠江之前，就已經研究過朝鮮戰場態勢，所以，一到新崗位，很快就適應了環境。一個多月后，他就帶著我上戰場了。

我們的目的地非同尋常，是舉世矚目的上甘嶺。此時的上甘嶺，雖然已經結束了大規模的戰役，但是戰斗依舊在延續中。

要攀登上甘嶺597.9米高的主陣地，必須通過密集的炮火封鎖。王紀榮命令我不許同他靠得太近，兩人要拉開距離，倘若一人出事，還有一人可以繼續執行任務，也可以向部隊報個信。王紀榮毅然走在前面。滿山都是被炮彈和航彈反復犁過的松土，攀登極為困難?？诳孰y熬時，我們喝石縫中流出的細泉，水中帶有嗆鼻的尸臭。躲過陣陣炮擊后，在接近第一道交通壕的時候。又一排大口徑曲射炮彈帶著嘯聲凌空落下。王紀榮迅速臥倒，滾進一旁的彈坑中。硝煙散去，我不見了他的身影，狂呼著撲上前去。見他已被泥土半掩，身邊有被炮彈炸起后墜落的尸骸，斷骨中淌著墨綠色的腐液。

王紀榮臉色慘白，處于半休克狀態。我想架起他上路，他緩過神后喘息著說，你架不動我，我沒有傷著，是累的，歇一會就好，你快進交通壕，免得再飛來炮彈一塊完。我拼命爬進交通壕。向哨兵通報了王紀榮虛脫在彈坑中的危情。哨兵立刻叫來兩名戰士，把他架上陣地，進入了坑道。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喝過一大杯水，露出笑容說：“沒有三分三，哪敢上梁山!”

烈士“伸手”救了我一命

如果我的前任領導張崇岫是以他的豪爽令我鼓舞，那么，王紀榮則是以他的幽默使我沉著。在殘酷的戰場上，豪爽能夠激勵斗志，而幽默則能舒展胸懷。催生智慧。

按照時令，該是春暖花開的仲春季節?？墒?，上甘嶺戰場的情景卻讓人觸目驚心。

1952年下半年，面對敵人的進攻動向，志愿軍司令員彭德懷指著朝鮮地圖。對擔任上甘嶺地區防衛任務的15軍軍長秦基偉說：“五圣山是朝鮮中線的門戶。失掉五圣山，我們將后退200公里無險可守。你要記住，誰丟了五圣山，誰就要對朝鮮的歷史負責。”

上甘嶺是五圣山的前衛，一旦上甘嶺失守，五圣山也就難保。上甘嶺的攻防鏖戰，勢不可免。

上甘嶺戰役，敵稱“金化攻勢”，代號為“攤牌作戰”，發起于1952年10月14日。我軍進行了異常艱苦的堅守防御作戰，至11月25日結束，共持續了43個晝夜，寸土必爭，牢牢地穩住了中部戰線。戰役過程中，美軍總共發射了190萬發炮彈，5000多枚航彈，志愿軍也發射過40多萬發炮彈。隨手抓把土，都可以找出彈片。在不足4平方公里的兩個山頭陣地上，敵我雙方均投入了大批有生力量。我軍共斃傷俘敵人25000余人，我軍傷亡11500余人，大體相當于每平方米的土地上，至少先后倒下9個人。如此高密度的傷亡比例，實為世界戰爭史上所罕見。整個上甘嶺，已經被鮮血浸透。

第五次戰役的時候，我曾隨部隊到過上甘嶺，處處都是郁郁蔥蔥的茂密叢林。然而，此時的上甘嶺，全部植被早已為炮火摧毀殆盡，597.9主陣地的山頂標高降低了3米，最初的第一層坑道變成了交通溝。當9兵團所屬部隊接替上甘嶺防務時，漫山遍野的遺體尚未清理完畢。朝鮮二三月間的山區，通常積雪還沒有融盡，蟄蟲未醒，而此時的上甘嶺陣地，卻成了紅頭蒼蠅的繁殖場，一群群翻涌飛舞，有時簡直像硝煙一般。氣候開始轉熱，如果不抓緊清理陣地，一旦發生瘟疫，后果不堪設想，等于把萬千烈士用生命換來的陣地白白送給敵人。清理陣地的辦法完全出于無奈：凡是表面陣地上的敵人遺體，盡量搬到山崗的棱線上，集中成堆后，安上炸藥包，用定向爆破的方法推向陣地南坡。美軍為了運回自己人的遺體，還專門在南坡上辟了一條汽車便道：因腐爛而不便運輸的同伴遺體，就澆上汽油焚燒。

第三天清晨，在敵人炮擊間隙時，我目睹了一位上海籍文化教員處理烈士遺體的情景。他已經完成了260多具烈士遺體的處理，立過二等功。在敵機敵炮晝夜轟擊下，陣地上無處可以掩埋烈士，開頭剛埋下就被炮彈和航彈重新炸出，慘不忍睹。如果運向后方，通過敵機敵炮封鎖，有時為一具遺體得賠上兩名戰士的生命。后經上級批準，不得已采取惟一可行的辦法：用背包帶套住烈士雙腳，集中拖進山坳，隨后借助敵機敵炮轟炸翻出的松土滑落山坳，自動掩埋烈士。我問這位上海老鄉：“執行這樣的任務，心里怕不怕?”他說：“怕啥?都是親人嘛。只是環境太特別，委屈了戰友?！?/p>

一切為了堅守陣地，戰士們對這樣的場面早已見怪不怪。而對我這個新兵來說，卻是頭一次遇到如此重大考驗。我睡覺的坑道支洞，是一位連部的文書好心讓給我的。一次掀開一件舊大衣和一條防潮的狗皮毯子，就發現了一位烈士遺體的背脊。在交通壕外的任何地方，幾乎遍地都留著碎骨碎肉，每每見到一截皮帶，一片衣角，扒拉扒拉就是一具或幾具遺體。登上山頂的炮兵觀察哨位，感覺腳下軟綿綿的，一看也是沒有來得及處理的烈士遺體。一連好幾天，我吃不下飯，光喝水，嚼一點壓縮餅干。王紀榮早就看在眼里了，他悄聲對我說：“看到烈士，就多想想自己肩上的責任。不吃飯，豈不等于向敵人繳械投降嗎?”

話不多，卻震撼。我很快適應了嚴酷的陣地生活。每當敵人的炮兵校正機在空中盤旋，向地面目標扔下一顆顆紅、黃、綠色的煙幕信號彈，指示炮群射擊時，我還伏在交通壕邊欣賞，覺得挺有趣。一天晚上，我登上山頂拍攝我炮兵夜襲敵陣的場面，那陣勢引起敵人恐慌，以為我軍要發起突然攻擊，各種火器同時向雙方接壤的山谷中狂射，曳光彈道布滿夜空，照明彈和燃燒彈同時爆燃，煞是熱鬧。我在拍完照片回主坑道時，遇上敵炮還擊，地面震動，不小心滑下山坡。如果滑到山腳就必死無疑，不被炸死也會給松土活埋。我本能地張開雙臂，想拉住一個樹樁或石棱，結果拉住的是烈士的一只手臂。受慣性沖擊，這只手臂競被我從泥土中拔斷，卻阻止了我繼續往山下滑落，及時救了我的命。照明彈下?？梢钥吹们迩宄?，這只手臂已經干枯發黑，手指上還套著五個木柄手榴彈的拉火環。

次日清晨，我特地約王紀榮一同到了這位烈士所在的位置。王紀榮莊嚴地向我下達“立正——敬禮”的口令，兩人同時向烈士敬了軍禮。王紀榮又口吐妙語了，他說：“小邊命好啊，關鍵時刻，烈士也伸手救了你一把?！?/p>

目睹張桃芳一日斃傷4敵

一天傍晚，正是敵炮射擊間隙，連部通信員拉著我到一處清理陣地現場。我見到剛出土的兩名志愿軍烈士，連著一挺輕機槍。一前一后倒在一起，前面的戰士雙肩扛著機槍腿，后面的戰士握著機槍把，顯然是在向山頂沖擊時同時犧牲的，臉上都還保持著決死一戰的怒容。

據清理陣地的戰士告訴我說，經現場勘察，像黃繼光一樣用身體堵敵人碉堡射孔的英雄，光在597.9陣地上，就有7名之多。有的戰士抱住敵人拉響手榴彈同歸于盡，有的戰士用不裝刺刀的卡賓槍筒扎進了敵人的腦殼。可見當時戰斗的激烈程度。遺憾的是，這些烈士在投入激戰之前，為了保密需要，將身上所有的部隊番號和姓名都清除干凈了，犧牲后也就成了真正的無名英雄。在烈士面前。我熱血沸騰，卻強忍著不落淚。我心想，來到這樣的陣地上，懦夫也會變成勇士。

參加上甘嶺戰役的第15軍，回國后編撰了一部該軍的《抗美援朝戰爭史》，書中說：“上甘嶺戰役中，危急時刻拉響手雷、手榴彈、爆破筒，堵敵槍眼等，成為普遍現象?！睂τ谶@一描述，我成了目擊證人之一。

當時，據守在597.9陣地的狙擊能手張桃芳，已經創下單人單槍斃傷敵人81名的記錄。消息發表后，有人懷疑說：狙擊敵人怎么像拾麥穗一樣容易啊?王紀榮說，歷來打仗統計戰績，對陣雙方都很難做到絕對準確，古時候戰勝方先用斬首級計數，實在不方便，后來改用割左耳朵計數，也可能出差錯，我們到實地看看就清楚了。

4月9日拂曉時分，王紀榮決定帶我到前哨班去看個究竟，驗證狙擊實況，直接為張桃芳拍攝現場狙擊照片。

在597.9陣地前哨班的狙擊位置上，上午10時05分，目標正南方無名高地，張桃芳居高臨下，用蘇制莫辛·納甘步槍瞄準一名上山的敵人，距離600米，結果一槍斃命。我當即拍下了他創造斃傷敵人第82名紀錄時的形象，后來見諸國內許多報刊。

敵方也有神槍手。同等的距離，我們的戰士也常常遭到敵方狙擊手的射殺。狙擊需要斗智斗勇，沉著冷靜。張桃芳伏在一條石縫后面，久久地凝望遠方捕捉戰機。在他尋找目標時，我就在一旁，常有子彈落在我們背后的壕壁上，作響，濺起塵土。這一天，張桃芳共斃傷敵人4名，主陣地上有兩個觀察所同時給予證實登記。

根據現場所見，王紀榮和我都相信了狙擊戰果來得不假，也來得不易。張桃芳所創造的戰績中，實際上也包含著戰友們付出的生命代價。后來，張桃芳成了有名的狙擊英雄，共斃傷敵人214名，志愿軍領導機關授予他二級英雄、特等功臣稱號，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會議常任委員會授予他一級國旗勛章。

天黑后，王紀榮和我動身返回主陣地。主陣地南坡的交通壕早已被敵炮炸平。敵人隨時用機槍與火炮進行著不規則的封鎖射擊。這回王紀榮讓我走在前面，囑我翻過山梁后到連部坑道里等他。當我一跨進山梁北側的交通壕。就急切地盼望著王紀榮的到來。等啊等，大約等了10分鐘不見他的蹤影，而槍炮聲卻響得正緊。引頸張望，南坡上一片煙火。我想了想，不能干等，必須趕快向連領導報告，好派人尋找和救援。我跌跌滾滾地鉆進主坑道，一定神，竟發現王紀榮正在燭光下啃饅頭，還沖著我笑哩。他說：“我眼看著你的身影翻過了山梁，就放心了。敵人的炮火很猛烈，火光中我突然發現一個黑窟窿，想到是坑道火力點的射擊孔，便鉆了進來，抄近路沿著垂直坑道摸到連指揮所。我打算啃完一個饅頭就去接你，不想你就來了。好啊好啊，快趁熱吃饅頭?！?/p>

虛驚一場后，第二天卻迎來實在的震驚。中午12時40分，敵人因為連續遭到我狙擊兵的襲擊，調動兩輛坦克抵近射擊，進行瘋狂報復，張桃芳的戰友——副班長張余福和戰士魏國清同時犧牲。只隔一夜，兩位生龍活虎的狙擊戰士，就在我們眼前永遠消失了。

因為原本陣地管理制度有嚴格禁止非本部隊作戰人員去前哨狙擊陣地的規定，所以，王紀榮帶我去前哨狙擊陣地采訪是瞞著部隊領導的。當兩名狙擊戰士犧牲后，我們私自上前哨陣地的事也就瞞不住了。連長和指導員先是表揚我們二人深入前沿采訪，給部隊帶來鼓舞，接著就狠狠批評了我們二人“無組織無紀律”、“犯自由主義”，還要求我們不得向上級機關說起這件事，否則他們就要挨處分。王紀榮大包大攬，承擔了全部責任。

上甘嶺黨支部發來的報功信

硝煙彌漫的上甘嶺597.9陣地，敵人稱其為“傷心嶺”，而志愿軍卻稱其為“紅山峰”，對志愿軍來說，只因人人都有視死如歸的浩然氣概，它不但不是地獄，而像一座原子反應堆，充滿著熱和能，活力無窮，盡管差不多每天都有人犧牲或負傷，可是見不到嘆息和哭泣，到處生機勃勃，有笑聲有歌聲。屯兵坑道布置成“文化室”，展覽著來自祖國的慰問品和慰問信。每逢周末，有戰士們自編自演的文娛節目。四通八達的坑道構成地下長城，連接著整座大山的突出陣地。幾條主要的交通壕。都豎著寫有“北京路”、“和平街”之類名稱的炮彈箱木板。陣地廣播站在槍炮聲的伴奏下，向陣前的敵人傳遞真理之聲的同時，也向戰友們播放優美雄壯的音樂，早上播《東方紅》，晚上播《王大媽要和平》，還有西洋音樂和民歌民樂。

十多天之后，王紀榮轉往炮兵部隊采訪，我因為還要采訪冷炮射擊活動，并等待寫小部隊出擊的報道，繼續留在上甘嶺，一留竟留了27天。小部隊出擊是一次異常重要的任務，由師部偵察連連長帶隊，團參謀長坐鎮指揮，主要目的是抓回敵人活口，了解新換防敵軍的情況。那天晚上，我參加了莊嚴的出征儀式。半夜結束戰斗，在殲滅敵人兩個加強班并捕獲兩名俘虜的同時，帶隊的偵察連長卻不幸犧牲在凱旋路上，遺體被戰友們背了回來

在離開上甘嶺之前，我完全習慣了與戰士們一樣的生活，戰士們也把我當成真正的戰友，寫家信寫情書也求我幫忙，還把美軍避彈衣的尼龍瓦和繳獲的照片送給我作紀念。讓我感到不爽的只是身上長滿虱子，陣地上的清水是運輸員徒步用血汗和生命換來的，沒法洗臉洗澡洗衣?；氐綑C關，脖子上的污垢能像鍋巴似的揭下來，脫下棉衣時，還發現棉絮中帶回了兩塊炮彈片。王紀榮還特地為我拍了一張照片，有意拍下衣袖上鉆進彈片的破口，說是有點紀念意義。

王紀榮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大哥哥。他知道我在奔赴上甘嶺時，身上藏著一份入黨申請書，希望黨組織考驗我，如果犧牲在戰場上，請求追認我為共產黨員。王紀榮竟用調侃的口氣對我說：“現在不是劉胡蘭的時候了，不到18周歲不能入黨。你就是犧牲了。頂多追認你為優秀青年團員，也不會追認你為共產黨員的。趁活著好好干吧，動不動想到死多沒勁啊!”我當時挺泄氣，暗中埋怨老王不理解我追求進步的積極性。不料我回到后方不久。兵團政治部機關黨委就收到駐上甘嶺部隊黨支部的一封報功信，偏偏只為我一人報功，我心里就有點數了，肯定是王紀榮在我背后出的主意。我問他，他狡黠地笑了，說：“首先是你真的有功可報，不是假的。連長和指導員都要我回機關后給你報功。我說我報功沒有說服力，還是你們直接報吧。你不是想入黨，要求黨考驗你嗎?這個報功信也就是一份考驗證明書呵!”

要感謝老戰士王紀榮引領著我，攀登了五圣山下的這一塊上甘嶺圣地。無異于指導我進行了一次戰地采訪的強化訓練，更經受了一次靈魂的洗禮。從此以后，我覺得自己長大了，可以獨立執行任務了。隨即，我就單獨深入到激戰中的丁字山陣地，參加了高炮對空作戰和坦克部隊襲擊敵陣的現場采訪，又參加了最后促成和談簽字的夏季反擊戰全過程，登上了剛占領的注字洞南山陣地。除了拍攝照片，也開始寫作戰地通訊。有了上甘嶺的27天，我才領悟到生命的易逝和慷慨捐軀的價值所在，也懂得了什么是戰士、什么是戰地記者的應有品格。從此，無論遇到怎樣的艱險坎坷，我都有點兒等閑視之的心理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