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夕越是土生土長的北京男孩,因為家人在移民局工作,所以經常接觸講英語的外事人員。受這種氛圍的熏陶,他從小就對國際關系、地區文化和宗教信仰等等充滿興趣。19歲那年,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入華盛頓大學國際關系系,后來又獲得哈佛大學俄羅斯南亞和中亞研究專業碩士學位。
王夕越先是在香港找了一份律師的工作,年薪十分可觀。然而,僅僅一年后,他就選擇了去阿富汗,因為從上大學到工作,他一直在關注這個國度的問題,從來沒有中斷學習當地語言。
在聯合國工作的校友建議他向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駐阿富汗機構投簡歷,因為那是國際組織中最有效率的“海豹突擊隊”。這個成立于1863年的國際組織(ICRC)以公正、獨立、人道為原則,致力于保護武裝沖突和其他暴力局勢中受難者的生命與尊嚴,并向他們提供援助。從1979年蘇聯入侵開始,阿富汗已經連續打了30多年仗,ICRC也在此不間斷地工作了30多個年頭。
交上簡歷沒有幾天。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駐阿富汗代表處的長官就給王夕越打來電話,約他面談。就這樣,王夕越很快成為了ICRC在阿富汗惟一的中國籍雇員。2009年4月23日,他來到ICRC駐坎大哈的代表處報到。
該市是阿南部重鎮也是第二大城市,有21萬人口。絕大多數是普什圖族。因塔利班在這一帶活動頻繁,市區內經常有槍戰和自殺性爆炸之類的恐怖事件發生,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持槍的保安和武裝到牙齒的北約大兵。由于戰亂的原因,這里許多建筑被炸成了一堆廢墟。整個城市都難以看到花草樹木之類的綠色植物,到處塵土飛揚,陽光也很刺眼。
王夕越和來自十幾個國家的30多名工作人員居住在一座帶有花園的二層別墅里。可是里面的生活條件非常一般。雖然安有網絡,但網速慢得驚人,并經常停電。其實,阿富汗的每個城市都非常缺電,電壓嚴重不足。一天傍晚,王夕越正在院子里散步,忽聽外面響起持續的爆炸聲,隨后就是零散的機槍聲。緊接著,他看見兩架武裝直升機朝槍炮聲的方向飛去,不遠處的小山頭很快就燃起了滾滾硝煙……待一切漸漸恢復了平靜,武裝直升機仍然還在空中盤旋了很久,這就是他第一次體驗到戰爭的感覺。
王夕越在哈佛專門學過普什圖語,對其宗教習俗也算了如指掌,但由于過去和普什圖人的真正接觸很少,所以,有些知識還是停留在紙上談兵的狀態。一天,辦公室里來了滿臉大胡子的普什圖族老人,對人似乎格外熱情,先與幾位當地雇員握手擁抱,然后是親臉,與眾不同的是還特意發出“波”的一聲親嘴聲。小王認為自己是外國人,按慣例握握手就可以算了,可沒想到,對方一上來也毫不含糊地給他也“波”了一下,弄得他簡直哭笑不得。
二
整個坎大哈只有一家醫院,還是上世紀70年代由中國政府援建的,至今當地人還習慣稱之為“中國醫院”,正式名稱“米爾維斯醫院”卻反而很少人叫。ICRC自1996年起為該醫院提供技術支持,目前有近20名外籍醫生、護士、藥劑師等在這里工作。
王夕越和保護部門的同事常常到醫院采訪受傷人員。如果發現是由盟軍或塔利班不分青紅皂白襲擊造成的傷亡,就要記錄細節,在受害人同意的情況下,與盟軍或塔利班進行官方交涉。
每當一場軍事沖突之后,常常會有尸體在野外數日無人認領。根據伊斯蘭傳統習慣。人死之后應及早入土為安,所以。ICRC出于人道考慮,總是出資把沖突中死傷的無人過問尸體運回原籍安葬。未能辨別身份的尸體,就送到米爾維斯醫院的太平間。
一次,王夕越和同事到偏遠山區執行人道任務,去時搭乘的是政府部門派的直升機,可到了停機坪看到的一幕卻讓人目瞪口呆:幾名技師站在飛機頭上方,分別拿著鐵錘和螺絲刀之類的在“叮叮當當”敲打修補。怎么即將起飛的飛機還在修理啊?萬一哪個零件沒修好,或者哪根線路接錯了,飛機上了天掉下來豈不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再一問身邊的人,他們告訴說這兩架直升機乃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蘇聯軍隊入侵阿富汗時留下的,阿政府軍現在就只有這條件。一年前有一架阿富汗政府直升機墜毀,機上14人全部死亡,其中好幾名是外國人,墜毀的其實就類似于眼前的這種飛機。王夕越坐了進去,發現飛機的油箱竟然安裝在座艙的中部,那是一個黃色的大油箱,散發著濃重的味道。他問飛行員這飛機安全性能怎樣?對方說:“真主會保佑我們!”真叫人無言以對。飛機在跑道上滑行了一段距離,然后慢慢提升,終于飛了起來……可飛著飛著,王夕越覺得背后冷颼颼的,回頭一看,原來機艙兩側竟然漏風。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飛行,他們在一個長滿野草的山谷中發現了20多具塔利班成員的尸體。很多死者身上都有直徑約五六厘米的彈孔。不少死者還瞪著眼睛,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死不瞑目”吧。人們似乎能看到他們在中彈那一刻的絕望和對生命的不舍。
幾天之后,王夕越又看到了比這更慘的一幕:這是一次自殺式爆炸襲擊,汽車被炸成了一堆廢鐵,地上到處是被震碎的汽車玻璃碎片和被震得老遠的碎尸。大老遠就能聞到一股腥味,身體軀干已被炸得不知所終,可以具體辨別的只有兩只緊握著的手。他們只好將一些所剩肢體組織一點點收起來。裝進塑料袋里,送到醫院太平間讓專業人員處理。隨后小王還要一絲不茍地根據國際刑警組織的標準,對尸體進行記錄、拍照和備案。
國內朋友特別迷惑不解地問小王,塔利班武裝人員為什么那么熱衷制造自殺式爆炸?難道他們不怕死?王夕越解釋說:“有兩個原因導致了他們不惜以自己生命為代價發動襲擊:第一,塔利班領導人不停地向那些將被作為‘人體炸彈’的人灌輸,襲擊侵略阿富汗的外國軍隊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自殺式爆炸者死后能得到真主庇護,升入天堂,來生有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第二,自殺式爆炸者死后,其家人能得到數千美元甚至上萬美金的高額撫恤金,對于那些貧窮的有眾多人口的家庭來說,這是一筆豐厚的報酬。一些自殺式爆炸者為了給家里留一筆巨額錢財,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不歸路!”
如今,阿富汗人對于戰爭帶來的變故已經麻木了。王夕越記得,他在醫院里采訪過一個腿被炸沒的中年男子:“我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從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到赫爾曼德省參加婚禮,開車一兩天就能到。雖然明知道那里仗打得很厲害,還是一家子一塊兒去,就被炸了,死的死,傷的傷。我說去之前你不害怕嗎?他說沒辦法,生活總要過呀,你在哪兒都有可能被炸。”
塔利班成員被打死后,政府把他們的尸體放在太平間,不讓家屬取走。村里的部族長老為此常來找王夕越和他的同事們求助。塔利班則會在5分鐘之內給ICRC打20個電話,施加壓力。有趣的是,小王還經常到電視畫面中出現的巴格拉姆空軍基地,去看望關押在那里的犯人。
ICRC工作人員基本上每6周去一次基地。探訪和與美方交涉戰俘等非參戰人員:“到底是不是塔利班,或者說干沒干什么壞事,都不是我們要管的事,我們所關心的就是在美軍關押下有沒有吃的?有沒有足夠的水喝?如果是穆斯林,能不能祈禱?有沒有宗教權利?有沒有看病權利?醫生給不給藥?有沒有和自己家人見面的權利等等……”這就是他們為之努力的工作內容。
三
以坎大哈市為代表的阿富汗南部地區是塔利班的發源地和傳統勢力范圍,這里除中心城鎮被聯軍控制外,大部分農村地區一直是塔利班的天下,其成員吃住在老百姓家里,紀律較嚴明,不騷擾百姓,所以有著比較好的群眾關系。每年冬季農戶最缺錢的時候,塔利班還會派出“流動貨款小組”走村串戶提供小額資金,鼓勵他們種植罌粟。
在一些山區,幾乎家家房前屋后都種滿了罌粟,這使簇擁在花海中的農舍顯出一種異樣的美麗。依靠制毒販毒,塔利班每年會有數億美元的資金來源,從而源源不斷地從世界各地買來大批武器。
王夕越所在的坎大哈辦事處。是ICRC與塔利班接觸最頻繁的機構。塔利班代表出于安全考慮,一般會選當地雇員下班后到訪,于是他的普什圖語翻譯成了溝通的重要渠道。
塔利班成員常常白天都是扛鋤頭種地的農民,到了晚上就成了手端AK-47襲擊政府或盟軍基地的“圣戰者”,他們大都對自己的信仰很堅定。ICRC雇員是不持槍的,所以要求塔利班代表進入院子的時候也不要帶槍,如果有槍,也把槍放在院子外面。
最初他們對此要求非常惱火,因為普什圖人向來酷愛武器,幾乎每個成年人外出都會佩戴匕首或短槍等,你讓他交出武器無疑有讓對方投降的意思。一位首領模樣的人于是當場沖王夕越拍桌子,可是這位中國男子漢毫不畏懼。他向對方嚴正聲明ICRC是中立組織。只管人道救援,不受任何政府或組織支配,到了這里無論政府軍或塔利班都得守規矩!后來對方終于妥協,到這里來時再也不攜帶武器,而且講話相當客氣。
最近一次和塔利班溝通,是為了運送平民傷員的事情。在很多偏遠地區,路況糟糕,交通工具有限,受傷平民不能盡快被送到有醫療設施的省會城市,耽擱了救治。在ICRC努力下,阿富汗衛生局同意開通一條救護車專線。從交戰地區向外運送傷員。ICRC希望得到塔利班的安全保證。而塔利班在承諾提供保障的同時,也希望ICRC能對塔利班交戰地區境內的流民提供基本食品和生活必需品。
在戰斗最激烈的赫爾曼德省和坎大哈省,ICRC雇傭了一個以出租車司機為主要救護運送體系,已經在緊急救助中心發揮重要作用。
“交戰雙方們怎么打仗我們不管,ICRC只關注什么時候暫時停火,我們的救護車輛怎么安全進去,再安全把傷員帶出來!”王夕越這樣解釋自己的工作。正是由于他們不屈不撓堅持的人道主義精神,取得了雙方的信任和諒解。塔利班在交戰區埋了大量炸彈和地雷。如果ICRC的車輛繞不開,塔利班會把地雷先挖出來,等ICRC救完人,再埋上。如果在某一地區。埋設的炸彈和地雷對平民造成傷害。違反人道原則,王夕越和同事們也會去交涉,建議塔利班改變一下斗爭策略。塔利班代表也常常向ICRC提供流民信息,ICRC也總是盡可能提供一段時間的基本物資,帳篷、食品、簡單藥品等。
然而,作為惟一和塔利班等阿反政府武裝公開保持聯絡并受到尊重的國際組織,ICRC也常陷入輿論質疑之中。英國《每日電訊報》今年5月曾報道,ICRC被曝向塔利班武裝分子提供急救培訓,并向他們贈送大量急救包。卡爾扎伊政府對此表示憤怒,坎大哈一位官員說:“塔利班武裝分子行為惡劣,那些人不值得獲取幫助。”阿富汗國防部和內政府說,不想對這種非常具有爭議性的問題做出評論。北約發言人則表示:“北約尊重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人道主義工作,承認人道救援工作應該公平執行。北約軍隊也對沖突中受傷的人提供盡可能多的幫助,包括對敵人。”
令王夕越興奮的是,9月初他還見到了兩名從北京來的老鄉——《環球時報》的邱永崢和郝洲。他們是經過聯軍最高司令部批準,到坎大哈做戰地采訪的。當電視上出現他們拍攝到的美軍與塔利班用迫擊炮相互攻擊的激烈戰斗場面時,許多外國人都感嘆,中國記者真牛!
王夕越說,盡管聯軍裝備有導彈、武裝直升機等先進武器,可與塔利班交手時卻往往占不到什么便宜,因為對方采取的是地道戰、地雷戰、麻雀戰等,他們瞅準機會就開火,而且晝夜不停地展開襲擾,但你要拉開陣勢向他們決戰時,對方馬上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9月8日,美軍王牌101空中襲擊師的一支部隊,進攻一個只有數十名塔利班防守的村莊時。苦戰兩天硬是拿不下來。因為這里到處是葡萄園和石榴樹,便于隱蔽。而且農民莊園多是10多米高、2至3米厚的土墻包圍著,普通槍彈根本打不穿,如果用飛機將村莊摧毀,勢必會造成大量平民死亡。這是ICRC和國際人權機構無法容忍的,所以聯軍只能硬著頭皮同對方打消耗戰。
王夕越回北京辦事時告訴記者,盡管無法預測接下來的生活會有什么變化,但他不會離開那里,畢竟ICRC里只有他一名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