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隆冬,是我的春天。
當時,我隨父母從北京“發配”到新疆已經7年。父母兩年前“落實政策”去了南方的一個省軍區,我也在邊境戰備電臺當了5年報務員小兵,一個人留在了邊疆。我開始業余文學寫作近兩年了,并已在《詩刊》等全國性文學刊物發表作品,正為文學夢豪情滿懷。我的志向是當個勤奮的業余作者,至于工農兵學員推薦上大學的事想都不敢想。我這幾十年經歷過十余個打工的單位,都與領導保持著一種“有距離的微妙”的關系。我深知,這是多么的影響我的“進步”,但這是我的天性,毫無辦法:脊梁骨就是學不會彎曲,臉上就是裝不出媚笑。而上大學,是我從小自信的夢,也是我所有親友當時認為篤定的事。因為我幾乎門門功課拔尖,一直擔任班長,并破格提前擔任少先隊大隊委;“文革”前小學三年級還曾當選為北京市“三好”學生。那時,班主任為我的未來設計的藍圖是:中學考北京師大二附中,大學上北大。哪里想得到,幾年后,我就遠在8000里路外的大西北了啊
1977年9月,粉碎“四人幫”那年,到處都在清理整頓。我被單位“重用”,從師部派到邊境線上的一個連隊去參加“路線斗爭教育工作隊”,擔任秘書,在隊長審查“文革”血案時負責作記錄,弄得晚上常常噩夢連連。10月的一天。忽然接到媽媽的來信,皺巴巴已經破了(那時內地的信件到邊境連隊至少要走半個多月)。她急切地告訴我,國家可能要恢復高考,讓我盡量請探親假回家來復習功課。而我卻基本不相信這個“小道消息”。當時,北京的報紙到達邊疆連隊要延遲半個月才能看到,消息極其閉塞。惟一快捷一點的是廣播,可又因設施簡陋常常沒有信號,更因為嚴防收聽“敵臺”而不許使用短波收音機。
我沒有復媽媽的信,也沒把這個消息當回事。
一個多月后,恢復高考的消息竟然成真了——我聽到了廣播!我立即申請回師部所在地博樂州報名。拍照、領準考證、體檢等等也都需要回到州上。當我好不容易打通層層轉接的長途電話,單位政工科卻從中作梗,無論如何不同意我回來辦報考的相關手續。最后甚至說出“準考證可以讓別人替你代辦嘛”這樣違背高考規則的昏話來。沒辦法,我忍了幾天后,斗膽跟隊長打了、個招呼,一個人扒便車,先拖拉機,后運糧食的大卡車,冒險坐在高高玉米堆頂的便車上,用了10多個小時風塵仆仆回到單位。報名時限,只剩最后幾天了。我顧不上吃飯,壯著膽連夜找到幾位領導家里,一個一個地懇求。
高考開局就意外不順的我,終于遇到了一個認真執行國家政策的正直好人——這位剛剛從伊犁州調來的劉書記,一到任就了解到我是已在全國報刊發表了多篇文學作品的“人才”。平時就酷愛讀書學習。他當然知道這次高考是實現我讀書夢的難得機會。正是在他的支持下,我終于在最后一天辦好了準考證,又匆匆返回邊境連隊繼續“路線斗爭”。那時距考試只有十多天了。
我抓緊利用不加班的晚上復習迎考。但接踵而來的困難是,在生活條件極為艱苦的連隊,根本找不到任何復習課本和資料。那時的邊遠連隊完全可以稱為“文化荒漠中的荒漠”。我手里惟一的教材,是從州里一位“老三屆”家里借來的一冊高一數學課本。只好先自學這本數學書,拼命演算習題,到臨考也沒學完。而其他課目幾乎沒有碰,最多就是把遲來半個月的《人民日報》多看幾遍,算是復習時事政治。當時連隊里連電都沒有,我只能點著昏暗的煤油馬燈復習。即便如此,我還是斗志昂揚,干勁十足。我當然不是出于有“底氣”——我只有小學四年級的底子來考大學:七七級考生又是累積了12屆的初、高中畢業生和眾多社會青年,競爭空前激烈,我何來自信?(錄取結束后印證了此屆全國的錄取率真的是“百里挑一”!)——由于這次報考被無端阻撓差點考不成,讓我進一步看到世態人心的險惡。體質病弱、孤身一人在邊疆的我,別無選擇,必須靠自己的實力考上大學,才能提高我的生命質量,接近我精神生活的夢想。
當時,真有點“背水一戰”的悲壯感!
考試定在12月上旬的兩天里。科目有時事政治、語文、數學和史地四科,每半天考一科。臨考前的晚上,我在煤油爐上為自己煎了5個荷包蛋,又把一個月的3斤細糧定量都買了冷饅頭,這是我考試期間的全部能量和營養。隆冬的北疆雪蓋冰封,我騎著借來的過高的男式二八自行車,歪歪扭扭奔向考場,口中還念念有詞地背著時事政治題。中途下坡時,冰雪太滑剎不住閘,猛地摔了一跤,剛剛背過的題全摔出了腦袋。
文科考場設在自治州一所簡陋的中學里。偌大的教室只生了一個鐵爐,書寫困難,我感到手都快凍僵了。語文考卷中作文占了60%的分,題目已記不清,好像與“粉碎四人幫,大干快上”有關。我選擇的體裁是抒情散文,這應該說最有把握的選擇,卻讓我發生了意外——占分最多的作文我居然沒有來得及寫完!主要是我嚴謹地按照詩歌的凝練構思和炫目文采來寫考試作文。標桿定得太高,時間又有限……誰能想到,我這個被國家級刊物培養的文學青年、報中文系的考生卻考砸了語文!考試全部結束后,我與幾位“老三屆”對題,政治、史地和數學我都覺得考得不錯(發榜時得知我數學考了全自治州文科第四名),但我深為語文成績擔憂,覺得這次肯定錄取不了。
兩個月后,當我走出沮喪,重新收拾心情,開始搜集復習資料準備半年后再拼一次考七八級時,卻意外地收到了錄取通知書——我被自己的第一志愿新疆大學錄取了!(因為沒時間、也沒資料復習,我報志愿時根本不敢填北京或其他地方的名牌大學,只是想有書讀就已很幸福)。原來。我四個科目的總分比較高,語文分雖被作文拖累了。但也上了分數線。巧的是(兩年后聽說),負責錄取工作的老師,竟讀到過我近兩年發表的文學作品,相信我作文沒寫完可能是一時失手——我的運氣真不錯!
1978年2月底,我打點行裝,“漫卷詩書喜欲狂”,踏上了夢寐以求的讀書求學路。
其實,讀書是一個人一輩子的事,是終其一生的修為,不僅僅指上大學。我一直酷愛讀書,在單位里和朋友圈中是出了名的。為表達對讀書的熱愛,我還寫過一首詩呢:
好書有好書的脾氣,焚書坑儒也攔不住它
張揚了幾千年并仍將張揚下去的——真性情
好書讓一個人多活了好幾輩子
好書幫好多人活過了真正的一生……
——《約會好書》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