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櫻花街的服裝間見到了盧小狗。服裝間掛著幾張畫,一幅賈樟柯的電影海報。她雙手插在褲兜,懶散而且用心,我相信她那一刻的審視已經決定了我的衣著,服裝老板的目光瞬間穿透一個人的外表看到了對方的骨骼,宛如一個外科大夫。她帶我穿過服裝間,輕車熟路,她的腳步讓我想起麥加小說里的主人公,或者電影里的周迅。她的腰、腿、臀部、后勺、脖頸完全一個合格的模特。她應該有過一段模特的經歷,只是她的身材顯得稍稍短了幾分。
她打開一個試衣間。說,你等著。然后,很快又聽到她轉回的腳步聲,手里是幾件挑好的衣服,不容置疑地說:穿上吧,會適合你。
她說聽過我一次發言,在一次座談會上,有畫家、作家、書法家,其實都他娘的還沒有成家。我是一個畫畫的,先在鄉村,在唐鎮。再到文城,又來了烏城。烏鴉之城。我第一次來烏城,遇見一個大雨天,天變成了墨色,像一群烏鴉的翅膀。我怕我被烏城吞沒了,我知道融進一個城市要付出很多代價。我仰起頭,仰著仰著,覺得它沒有多么可怕,它不是烏鴉,不過是一片薄云。我揮起畫筆,在滿天的烏云中戳出一道彩色。原來烏城的云是紙老虎。我幾天后就在烏鴉之城找到了一份工作,確切地是在一家內刊當美編兼作打雜。
我寫詩,在畫畫之前。我是寫著寫著開始畫畫的。我的詩里都是畫面,不畫出來可惜。我的第一幅畫是用鍋底灰畫出來的原生態畫,畫的是一個大公雞跳在墻上看著一只母雞,不遠處的一只狗仰著頭看著墻上的公雞。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叫盧小狗,比我們唐鎮的名字還要土氣。她的父親,她的奶奶、爺爺、她的姥姥、姥爺是不是也是我們唐鎮一代的人。我聽她說話時努力找著她噴發的紅蓍腔、蘿卜腔、蒜臭味間的鄉音。在將近一個小時的交流中,我沒有找到把柄,我有些失落,我想不通她為什么要叫盧小狗,好像她奪了我的名字,我才應該叫盧小狗,她才應該叫朱馬什么的,我們的名字應該互換,否則,她應該生在唐鎮,而不應該在這個烏鴉之城。
她說你不應該穿那么邋遢,你可以往人群里沉,但不要混得狼狽,不修邊幅,不適合你,有的適合,比如說李史。那是她第一次向我提起李史,我沒有在意,我有時對給我的強加有一種抵觸,為什么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要對人強勢。
她還在對我絮叨,似乎我們已經是幾輩的親人。我來自鄉村,是一個土佬,我對她講我畫的那一對雞。她說,你簡直是攝影師。我說畫家應該有攝影師的感覺。我相信感性,感性是我的堅守,像我的詩從心緒出發。我說我是鄉巴什么的,我一直敬畏米勒,或者說敬畏他的《拾穗者》,還有中國的羅中立……她給我挑衣裳時,門外落起了霏霏的春雨。她說:朱馬,進入這個城市你要改頭換面,這是一個功利和世儈的城市,你的那些鄉村應該埋藏在骨子的深處。對這些話我總是不服,我永遠保留對鄉村的護短,這是我骨子里的血脈告訴我的。
那個春天,我經常出現在櫻花街,因為后來她已經成為我的模特,她開始以各種姿勢出現在我的面前,進入我的創作。我看到她各種神情,我埋頭在藝術的爬行里,她像莫奈的《坐著的女子》,有時她是弗拉戈納爾或者我面前的《讀書的女郎》。這是她自己提出來的,她說:朱馬,我來幫你,像當年幫助李史。
她又一次提起李史。
二
我和盧小狗走在櫻花后街的一條胡同里,打算去櫻花草坡,聽櫻花草坡旁的鴿哨聲,拍她看鴿子的神態,再變成我筆下的《撐陽扇的女人》。她說:以前拍過,找不到了。你看我專注看鴿子飛翔的神態。多美。說完了她自謔地笑笑。剛進胡同,她抓住我的胳膊折回,氣喘吁吁,快走,快。話短促,從喉間的氣體里沖出來,快!她像一只袋鼠在我的前邊跑。
這一次她又說到了李史。
她說那個人叫老巴,一直在逼她找李史留下的畫,李史死后一時烏城洛陽紙貴,到處都在淘李史的遺作,什么人都有,收藏的,借收藏之名的。老巴這人太狠,他知道李史的價值,誰都想利用李史的畫,他以前討過李史的畫,李史這人畫好,心太簡單,逼李史最多的就是狠心的老巴。
李史怎么死的?
盧小狗說:外地,外地寫生的路上。
我仰著頭,沒告訴她,其實我知道李史。
她說,我一直在跟著李史老師,我一直是李史的模特,櫻花湖、櫻花草坡、坡地的鴿子坪我們都來過,我在櫻花草坪上做他的模特。烏城都知道我和李史的關系,李史死后,有一百個人找過我,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表面來買我的服裝,買了衣服扔下錢開始問我,李史的畫,你討個價。我都搖頭,否定。有一天夜里老巴敲門,老實說,我正在欣賞李史的畫,睹物思人,我心里特別難過。我趕快收拾起來,藏好。老巴扔下一個錢包,問我夠不夠買李史的遺作。說有一個人用李史的畫把事辦成了給補更多的價格,我們平分。他捏著下巴,眼珠子被釘住一樣瞅我。最后他竟亮出一把明晃晃的東西,說:你一個女人,放那么多干嗎?
我打了個哆嗦。
那個老巴先把刀往他自己的腿上攮。他的大腿慢慢地滲出一股血,他捏起一股血往他的厚嘴唇上抿抿,舌頭卷卷,又把刀往我的腿上攮,我白白的大腿變成了紫色。老巴說:拿出來吧,藝術就是為社會服務的。
真的為社會服務用得著這么喪心病狂嗎?
老巴把刀抽出來,摁我的傷口。他說,幫幫我,我也是被人逼的。他讓我的心流淚。
最后呢?
最后,我給了他一幅我準備好給他的畫。
還是怕了。
盧小狗沉默。我不敢看她。
地板在心有余悸地嗒嗒作響。
盧小狗說:朱馬,李史有追求有信仰,我尊敬他,我不會拿他的畫去賺錢,我不能玷污他,玷污他就是玷污純潔和藝術。就是那天她說,朱馬,我們承認我們的卑微,但我們努力做一個不俗的人,為做一個不俗的人努力。我不喜歡那些銅臭,我給李史做模特從沒要過費用,我是在為我鐘愛的藝術,朱馬你要走李史的路,你考慮好。
我配嗎?
你配!
你在烏城的經歷我知道,你這幾年怎么過的,你忍受清貧我知道,我還記著你那天說過的話,心只要沉下去,一切其他的因素都是虛的,有書真富貴,無事小神仙。
盧小狗的話讓我羞愧。
三
盧小狗在一個雨天找到我的蝸居。我還咬牙切齒恨這個夏天的雨,雨一下就大,大成了黑色,成了黑色的豬毛。她踉蹌地撞開我的門,渾身濕透,即刻把我的蝸居變成了魚塘。我說你怎么不穿雨衣?你的雨衣或者傘呢?
她很疲憊地指著腋下,淺紅色的雨衣包裹著一個舊挎包,然后她就暈倒了。
在醫院醒來時,盧小狗問我,包呢?我不說話。包呢?
我不說話。
混蛋,包呢?
什么包?
包啊!淺綠色的舊包。
淺綠色的?
對啊,你別嚇我。
嚇你?
你別嚇我!
我為什么嚇你,哦,我為什么嚇你,那天你病了,我就在雨中把你往醫院背,可我沒見包呀!你喊什么喊?
你別嚇我。
我沒有嚇你。
最后的結果是盧小狗堅信她把包在路上丟了。
后來盧小狗有些瘋癲,有些傻呆地守在服裝間門口,會忽然問走進櫻花街的人,看見過我的包了嗎?那個綠包。她用手比劃著,櫻花街的人都搖頭。她倚在服裝間門柱上,額頭有些蒼白,問著來往櫻花街的人,見過我的包么?
櫻花街的人都相信她把包丟了。
冬天來臨前,有一天半夜櫻花街的人聽見了瘋罵,街坊慌忙推開門扉,看見盧小狗手里掂著刀,站在風里,小北風嗖嗖地刮,盧小狗叫喊著,老巴,你還我的包。
四
我相信所謂的藝術家都是流浪的藝人,在流浪的途中才情飄逸。那一年,我去很多地方,一個大風天我站在敦煌石窟前,古道西風,我原來的死結都忽然活了。
服裝間已經不存在了,有一天盧小狗站在我面前,狼狽的樣子,穿一身毛料裙,胯部翹起,似夸大的芒果,嘴唇抹得如剛吃了山楂和紅色的葡萄,她站著看我,眼睛好像五花大綁了,轉不動,和她招眼的服裝形成反差。
我像個坐臺女嗎?
我搖頭。
像么?
不!
我要是做雞,你同意么?
我搖頭,我說,你根本做不了,你眉宇間的那種氣質傲氣鎮人,會把人嚇死。我仰起頭,因為我們還都在努力做一個不俗的人,你的內心還知道堅守,知道抵觸和抗爭,我們的心里有兩個字——藝術,有一個信念——追求。盡管我們迷茫,有時候無所適從,想崩潰放棄,卻終究情結太重,有些東西,愛上了,在心里扎根,擺脫不了。
可我干什么?
你有店啊,櫻花街。
櫻花街的櫻花都落了。
還會再開。
我想流浪。如果李史沒死我跟他流浪。
我告訴她,我剛剛流浪回來。
她盯著我,伸出手撫摸著我一臉的風塵。她說,我摸出來了,你疲憊下有一臉的收獲。
五
在五彩的霓虹中我忽然看見飄在空中的服裝間,像海市蜃樓,慢慢地離開地面。漸漸地越過空中樓閣,在整個烏城上空游弋。燈光更加的絢爛。服裝動起來,似飛天仙女,一個個美輪美奐。這時候,我看見那些舞女們手執畫筆。在空中揮灑,畫面上出現一群白鴿,天空潔白,李史手托兩只鴿子微笑地從一朵白云間涉步而出。他的頭頂和身下到處飛翔著白色的鴿群,我聽見了鴿子的飛翔。我找到盧小狗,房間里掛滿了畫,其中有我的“心飛翔”系列,一張她剛剛完成的“服裝間”,充滿想像和鬼魅的畫,她喝了酒,仰躺在地板上,喃喃地告訴我,朱馬,我夢見了李史。
我告訴盧小狗,李史沒死,李史就在唐鎮,在我們唐鎮的一座老樓上,一座被稱做望遠樓的樓房,望遠樓的一根房梁上寫著:民國六年建。物是人非,這座當年的于家大院只剩下這座拆遷困難的樓了。樓頂上長滿野菜,住滿老鼠和小鳥,在樓上望遠的是賊溜溜的老鼠和掠鴻而過的飛鳥。李史住在頂層,像個野人,煮樓頂的野菜,唐鎮人都說李史是一個瘋子。李史在唐鎮學會了殺豬,凌晨去屠戶家給豬放血,鋒利的宰豬刀握在手里;跟老苗學會了劁豬,手一扣,拇指和食指一捏,小公豬的睪丸彈出來,兩個小肉蛋在地面翻滾,他把小公豬的睪丸煮了吃。他手里拿蘸著血的刀,刀把上一根紅櫻綹在風中悠揚,然后,他用血畫畫。帶血的刀和染血的手指在紙上一揮而就,一幅畫成,色彩淋漓。
我說,這就是李史的生活。回到民間。
盧小狗聽天書樣地看著我,張著小嘴。
李史在唐鎮畫一組唐鎮風光,畫不驚人誓不休。不過,他現在不叫李史。叫唐木子。
盧小狗搖搖頭,說,那不是李史。
我說:是。我把綠提包掂出來,還給盧小狗。我說我讓李史看過他這些畫,李史對自己的這些畫不屑一顧。我告訴李史他的畫正在追捧,他搖搖頭說:可怕。他站在老鼠、白鴿和野菜中間,望著很近的天,說:朱馬,你看天多高,地多厚,這是我們內心的常識。李史抓過一只鴿子抿著它的腳蹼。他已經成了鴿子的朋友,有時候人真不如一只鴿子。
你是說靈性。
一切。
我和它探討鴿子的啄食,說民間有一句話叫鴿子眼。他說訛傳,你看它多么純凈,比人之間純凈得多。說完,把鴿子放飛了。
盧小狗說:不可能,他的確死了。朱馬,你不要騙我。
李史說:我真的死了,現在你的面前是唐木子,我不想再讓我和我的畫悲哀。
李史說:我再活過來會把很多人嚇死。
盧小狗呢?
盧小狗是個例外。
可她相信你已經死了。
那恰恰是她不相信我死。
因為你愛過她?
李史說:我答應過畫她一輩子。
我和盧小狗談到包,讓她打開包看看。
她搖搖頭,不用。
我說,那個時候你的包該丟。
她說:謝謝你救我。
我和盧小狗沉默著。
盧小狗把畫點燃了。
被我一把奪過來,打滅了。
六
3天后,盧小狗找到我,說,李史不在唐鎮,望遠樓上只有老鼠和鳥,沒人。
我仰起頭。
也許是我錯了。
盧小狗說。唐鎮上沒有李史的痕跡,都說沒有見過李史。
我把頭低下來,望著紫荊湖的水,說,盧小狗,那個人去找過李史,李史才離開了唐鎮,你現在再去找,鴿子也跟著飛走了。
盧小狗說,我再不想過被人逼著的生活。
所以李史死了,李史不再在烏城。
唐木子呢?
我不知道。也許唐木子也會離開烏城,也會像李史一樣再一次失蹤。
3年以后。
李史回到烏城,不,唐木子來了烏城。他完全換了一個人。堂堂皇皇坦然地走在烏城的大街上,如入無人之境,像剛進入烏城的朱馬。路過櫻花街的服裝街時,他腳步停頓了一下,心咯噔越過兩個臺階,有點倉皇或者預感地走遠后,又回頭望一眼服裝間,意味深長。
這時候的盧小狗正在辦一個畫展,我的畫展。得到那個包后我每天都在看李史的畫,看李史的畫是不想成為李史,是要遠離李史。畫展在遠離櫻花街的東后街,和電視臺、文化局聯辦,臺長請來了烏城的名流,還有專程從西都趕來的馮先生……
在人流涌進展廳時,我看見了李史或者唐木子,他遠遠地站在東后街的一個角落,長發飄飄,仿佛一個仙人。我悄悄地跑過去,看見我跑的人不知道我為了什么,在鞭炮的碎屑中是降臨烏城的一場大雪,留在雪地的是幾行寥落的腳印。
我沒有見到人,或者說我見到的那個人走了,只留下一個影子。
我離開了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