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站如同璀璨的明珠鑲嵌在千里鐵道線上。隨著列車的提速,它們逐漸淡出歷史的舞臺。金屑遍地、華燈熄滅、大幕垂落。它們柔腸百結地與觀眾依依惜別。最終,湮滅在喧囂的市聲與蓬勃的綠樹紅花之中……
無數次從這些小站經過,我突然想探尋它們的奧秘,那些寫在站牌上的名字有著什么樣的含義,車站后面的村莊、鄉鎮有著怎樣的歷史。我的腳步從列車延伸出來,那些本該屬于戀愛、讀書、看電影的業余時光,消磨在了對小站的探究之中。
與小站有關的歷史,如同水底的石子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淄河店,因為毗鄰滔滔淄水而得名,而淄水是古齊國的一條長河,它的名字在《史記》與《晏子春秋》中都可覓到蹤影。淄河店的地理位置是淄博市臨淄區齊陵鎮,那里堆積著一座座高大的土堆,有的土堆長滿了綠色的植被,有的土堆被農民開墾成梯田,這些梯田如同無法破譯的遺傳密碼,一圈一圈圍向碧藍的天空。土堆來自于遙遠的戰國時代,有個統一的名字——“齊陵”,它們曾是齊國諸侯貴族死后的棲身之地,歷經2000余年的風雨,依然挺立淄河河畔,齊國故地。
這樣的歷史賦予淄河店車站不同的意義,停留的列車、灰白的站臺、過往的旅客、吹過耳畔的輕風,都帶著濃濃的齊國古風。
慢慢的,我的腳步越過了馬尚車站,我開始西行,腳步穿過了熟悉的地域,向著不熟悉的西方進發。那是偏離我正常軌道的地方,下班之后,我本該東行,可是我卻挎著背包,向著與家背道而馳的方向前行。
有一天,我走到了黃臺站,那個歐式風格的候車室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從下午一直逗留到晚上,最終錯過了當夜的最后一趟列車。
那是一個秋后清涼的夜晚,圓潤的月亮掛在淡藍的天空,如水的月光鋪滿候車廳前的臺階,淺淺的蟲鳴盈滿耳畔。我坐在臺階上,雙手抱著膝蓋,等待著凌晨到來,等待著凌晨的那趟列車。
坐在臺階上的不是我一個人,另一端坐著一位女孩,長夜并沒有使她困頓,她像我一樣沉浸在月色的美好之中,然后,我們就像所有的年輕人那樣接近、交談。
女孩是鐵路高校的學生,我將自己描述成一位旅者,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車站信息。喜歡在各種各樣的小站中行走。我向她講述那些小站,長途旅客容易忽略的小小所在,它們的名字,它們的位置,它們的歷史,它們如同珍珠一樣分布在鐵道線上,雖然小,但是同樣重要。
女孩的眼中露出艷羨的神情,她說:“你的話整理出來,就是一本很好的書。”她要我買一部相機,她說“鐵路在發展,這些小站從前沒有,這些小站也許會消失。你要留下它們的影像,連同你腦中的印象,這些加在一起,就是小站的記錄。就是小站的歷史。”女孩甚至拿出錢包,她拿出
兩百元錢給我。她說:“這是我的贊助。”
我也拿出錢包,我像大款一樣拍拍錢包,說:“我有錢,我買得起相機。”
凌晨時分,女孩與我告別。她的學校在北方,她需要北行。在那里完成學業,然后到鐵路的某個單位,某個部門,成為有文化的鐵路職工。天空露出了青白的日光,列車靜靜地停留在站臺,年輕的乘務員站在車廂的門口,拿著各色行李的旅客來來往往,他們熱鬧而又疲憊,聲音攪碎了清靜的空氣,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列車開動,女孩頭探出車窗,向我揮手,她貝殼一樣好看的牙齒排列出美麗的笑容。風吹進了我的心臟,剎那間的悸動使我窒息。這種悸動,我相信,它就是愛情。
十幾年的時間過去,淄河店、臨淄、湖田、馬尚……很多小站取消了客運業務,很多小站沒有了任何作用,銀梭一般的動車從它們身旁飛逝而過,沒有旅客注意到它們的存在,那些趴在窗戶上的旅客甚至看不清站牌上的文字,就被拖進了下一個風景。
十幾年的時間過去。我從一名普通工人變成一名鐵路技術人員,我做的一些工作加速了這些小站的消亡。鐵路在發展,列車在提速,這些小站應該湮沒在歷史之中。它們或者被改為職工活動中心,或者被擴張的市區侵蝕或者被廢棄。它們有一些以照片的形式存留在我的記錄本上。有一些如同電影影像存留在我的腦海里面。
秋日夜晚的黃臺站。圓潤的月亮、如水的月光,臺階上的女孩,貝殼一樣好看的牙齒是其中最清晰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