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老了的時候。會不會像一只桔蟬一樣守著自己的殼。倒掛在枝頭,吟唱著很小的時候會唱的歌。影逐著光,迤邐復迤邐……
——題記
那是一個雷雨天,我行走在上海的街巷里,周邊世界的一切好像都在流淌、晦暗,然后疾速消逝在了這片雨色里。向右,一直走,直到見到那個綠色的小信箱,再右拐,復行又復行,直至那幢紅磚樓的忽現。
順著雨水下落的方向努力向上揚起頭,看見那一盆盆密密匝匝排著的山茶花,在雷雨里微微戰栗。我笑了。我知道,無論在怎樣的季節里,在凝霜的早晨,或曬軟了城市柏油路的晴日里,在臺風突襲的碰撞聲里,花永遠是站在那個位置。而我,和日益衰老的她——我的老姑奶奶。永遠是站在這個位置。她總是說:“隨它們吧,花也有自己的活法?!比缓螅覀兙托?,咯吱吱的。
不過,她大概不會再在這塊空間上看淋雨的花了,因為這幾年,她老得一發不可收拾,大約是走不下樓了。她的兒媳婦在我一旁反復說:“快去看看她吧,一定要帶去上海第一食品的面包,老太太吃得出來那個味道的?!?/p>
我的老姑奶奶告訴過我:“囡囡,儂曉得伐,每日日中的時候,這里的陽光老好的!我就在窗戶前烤面包,那味道,老靈咯!”我那時只是微微欠著身聽著,看著她游刃有余地說這上海話,我心里想著:難道50年旅居上海的日子,真的磨蝕了40公里外那個江浙小城的記憶,她成了一個無根的上海人?那時,她只有70出頭,頭發燙成大波浪,在后面輕輕挽起,身上穿著第一百貨的純羊毛衫。一雙黑色的高跟鞋,總是那樣悠悠地生在腳底。
第一次來看她,是十五年前。晚上,我和外婆躺在姑奶奶家逼仄的小房間里,橫著臥。房間是極規整的,不多的物件都有刻意擺放的痕跡,枕上必有枕巾的,柜子上必有石英鐘。外婆張著嘴,吸了一口房間里頗有些莊重的空氣:“你姑奶奶呀,出身在大戶人家,誰會有她那樣的家境啊?”“你曉得你姑奶奶的婚禮排場有多大嗎?”于是,外婆向我講述鐫刻在她記憶里的婚禮場景,講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后來,只要人們一說起婚禮,我的眼前就有會浮現這樣的景象:紅地毯一路的滾呀滾呀的,像一朵朵盛開的牡丹花,一直滾到了幾里外的新郎家;抬嫁妝的隊伍,綿延幾公里。爆竹的殘片,噼里啪啦,打碎了素凈的天空。
這就是姑奶奶的婚禮。結婚后三個月,姑奶奶和她的夫君來到了上海。到大城市去求學工作,那是大家族孩子的成人禮。后來的一切,新人的笑靨被抽象成了一個概念,一個符號,他們在那里安家了,姑奶奶當上小學老師了,姑奶奶給老家的孩子寄大白兔奶糖。
斜橋,這個離上海只有40公里的小鎮。每天,都有一列慢車來回其間,車窗把陽光框在了一個個小小的框里,咣當當的。隨著空氣中一點點油菜花的味道,植入車中每個人的大腦。姑奶奶從來未曾主動歸家,只在家中長輩生故發去訃告時趕來。她隱沒了自己的鄉音,說著上海話。同鄉下人說著布爾喬亞式的生活。好像只有在這時候。家里的人才會見上姑奶奶,她坐在高高的門檻口,手里拿著一包奶油曲奇,一點點把它們掰碎,弄成一股粉末。她總在不停地把油菜花摘下,放在掌心搓揉,直至自己的手被油菜染出金黃的光澤,幾只貓咪在一旁靜臥。直到,老家的老人漸漸都走了,這老屋也漸漸被掏空了,她的老家,她好像再也沒有回去過。她是想回去的,但每次總不能成行,各種各樣突如其來的病痛,系絆著她邁向老家的腳步。她只能夢回故里了。
姑奶奶每次回上海的場面都很盛大,一家老小送著,她用上海話說著:“讓小人到上海來自相相,能留在上海那是最好不過的了?!蹦菚r。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把她當成了上海來的客人。
現在,我又站在了她的跟前,真的是全然老去了。她兀自靜坐在一個矮小的竹凳上,頭不斷的向外張望。見我去了,好像是多日以前就已經約好了那樣,伸手敲了敲面前的長凳:“依回來啦,來,坐下來,外頭雨落得大來,儂肚皮餓伐?我給你燒一碗蔥油面好伐?”家中的護工端著碗筷走來:“她哪會做蔥油面,做好了讓她吃吃都吃得滴滴答答衣服上全是?!弊o工替姑奶奶拿掉衣服上的一根白頭發:“人都老了,還是考究得要命,啥上衣配啥褲子,一點都不肯馬虎的?!?/p>
雨,還算是小心地打進窗戶,護工想要到窗前把窗關上。姑奶奶喊去:“讓她們落進來好了,讓花呆在外面好了,它們活它們自己的。這房間里氣悶,憋了30年啦!”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工夫,她便又忘了我是誰,只是她這回依稀記得些什么:“你是老家來看我的?來,到廚房間里來,我給你燒蔥油面,你喜歡吃伐?”
雖說姑奶奶說是要給我煮蔥油面,她只是勉強拄著拐杖原地盤桓了一圈。然后又喋喋地坐下了,把下巴微微往前探一點。“儂是啥人呢?是老家來人了伐?”說著。她的一雙腿好像倏的有了力氣,定定地在那里站著。我湊近那個已經不認人的姑奶奶,壓著嗓子:“是呀,我是老家來的,你的侄孫女,小辰光。你抱過我的,就在那個窗戶下?!彼孟駴]有全然忘記,像是在撿拾什么似地彎下了背。閃電透過窗簾在她的背上打量,她像是剛從沒蓋嚴實的冬季的被窩里爬起:“雨,又落雨了,怎么和小辰光家里落的雨一樣呢?快去接點天落水呀?!彼@樣自言自語地說著,眼睛里的那片晶藍被一種熱滾滾的渾濁朦朧了。
她很用力地拽著我的衣角,走。我到小房間去。她想打開了空調,顫抖的手不知道怎么按遙控板,室溫停留在了30攝氏度。外面的雨天偶爾透進絲絲的青草味道。她倚在書架旁,書滿得都快溢出來了,一盆碧綠的植物放在書架的小空隙里。她在自己的頭頂。努力撐開三本書,拿出一個曲奇餅干的盒子。只說了句:“囡囡你自己看,我現在不記事了。難得腦子清爽一歇歇,別人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腦子到底啥時辰光最清爽。”
我打開那只微癟的餅干盒子,只見一張黑白相片居中,在那黑白的方寸里,明艷的陽光在空氣中泛著泡。六個小孩高低參差地坐成了一排,六雙極黑極亮的眼睛好像能把暗夜照亮,每一個孩子都穿得極為嚴整。種種細節之處表明了那是一個家族的人,一個大家族的孩子。旋即,姑奶奶很靈敏的印證了我的想法:這就是我們姊妹兄弟六人啊,現在散了,就剩兩個人了,老大難產去了,老二得病走的,老四被火車軋了,小幺生癌癥去的。多少年前的人,還那么小,那么齊全,照片上的人哪個會想到今天呀?只剩下兩個了,想不到的呀……
樓下偶有幾個孩子在相互喊叫,很遠又很近的聲音,她扭過頭向窗外望了望,示意我再看下去,幾行用行書寫成的字,雋永娟秀。她微笑著:“那是‘文革’時給老家寫的家信,沒寄出,那時真的是哭著罵自己的出身呀。地主家庭?!彼諗苛诵Γ骸拔覀冊谀吧拇蟪鞘欣?,安分守己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沒有老家,沒有憑借,就像是一個徹底的上海人一樣,每天騎著自行車……”我倏忽間明白了姑奶奶那一次次失神的歸家奔喪的心境。無從尋覓對錯的時代,她只得暗暗地掂量著生活的重量,想家是一種壞情緒,藏匿、壓抑。
她嗔怪地說自己累了,要在自己的枕頭上躺一會兒。一睡,便過了很久。我看著她的書信:五弟弟,聽說你要把老家的房子拆掉,這我是決然不會同意的,家原來那么大,現只有那么點殘殼了,房拆了,我們清明回家去哪兒呀?
這又是一封沒有寄出的信。
家原來那么大。我也曾經從老一輩的人口中聽說過姑奶奶的家族,她的父親是黃埔軍校畢業的國民黨軍官。在鎮上擁有地產和傭工,所以,她眼界開闊的父親把孩子送到了各地求學工作,歸家的不多,所以,兄弟間便永遠這樣遙遙相望著。
姑奶奶醒了,我反復地問老家的房子。她突然又變得清晰:“告訴他們,拆房子我生氣。我老死了,是要回家的。還有我們這個大家族,該讓小輩們知道了,不為什么別的,它是個家呀。”
南方七八月的雨天總是有種難得的爽氣,雨算是停了。格子窗里的陽光和落雨前比已轉換了一個方向,伴著孩子們的尖叫,大概是有一點倦怠了,躺在這光景里的人連笑起來都是淺淺的。
姑奶奶招呼著我們在空調前小憩,一條長長的木椅子上結著幾個黑色的暗塊,她說:“睡覺的時候拿一把蒲扇,咣當當,咣當當。”說到這里時。她松弛得像一塊面筋的臉漾開了一圈圈的笑,肆意地把臉部的肌肉定格在任意的角落,每一寸皮膚,都鑲嵌著歡愉的溝溝壑壑。是的,她在我還小的時候對我說過:囡囡啊。這個世界上,惟有老人和小孩是一樣的,生活給予他們的重量便是哭哭笑笑。
我知道,這段笑是純粹的舊事,有關于一個脫離生命靶心上海的記憶,那里必然沒有大白兔奶糖,永久牌自行車,電車,蔥油雞絲面。那些站立在那個年代街頭的華麗物什。關于故鄉的記憶被她揉碎,重組成她所愿意擁抱的樣子,在不再有缺失的理想王國里。
我輕推門出去,留她一人,任時光在她的身旁繾綣,我知道不能去剝奪這樣的一份不會再有的小幸福。兒媳婦在門外嘮叨著:“這老太太呀,整個的一個頑固派。你說現在家里在近郊買了新房,復式的,給了她一間朝南的大房間,她癟著嘴說是要打通。我們拿著那個鉆子呀把那個墻鑿得稀爛,再請她來看,她依舊是那樣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們,眼淚那么直直地流著?!薄耙琅f是那句打通吧?”我揣測著,因為我見過老家的房子,多少的柱子呀,多少空蕩的空間呀,幾乎能觸到風掠過耳朵的每一個細節。
我想去和她告個別,我見她坐在床沿,雙手合十,腳下留著一個泛著微光小小的人影,她不時地重重踩上一腳,又揉一揉腳,好像影子是一種有害的東西。她見到我拎起了包,驚恐失落的嘟噥了一句:“人總歸是追不過太陽的,依也要走了?!蔽艺f:“要走了呢,下次再來看您?!苯z毫沒有好抬起頭來:“每一個來看我的人都這么說,那儂能不能說清下次是什么時候嗎?”我愣住了,她好像在笑:“儂看,儂也說不清吧。”
我在雙腳跨出門前再向門內喊了一句:“下次來我要給您帶點什么?”她的腳微微硬硬地想要立起來的趨勢:“要吃千張!”
哦,千張,千張是一句稔熟的家鄉話,也就是上海人所說的百葉。
“好。千張?!蔽彝业姆较蜈s,那個離上海40公里的小城。我知道在離小城火車站直走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弄堂,左手數過去第三家是一家豆腐作坊,一對夫妻經營著。那里總是那么溫熱,回憶在這里總是白皙得像一個不動聲色的少女,其實想要煮透那一個個的豆角,所有的液體與空氣早已在100攝氏度的高溫下反復翻騰了。只待我們趕不動路的那天,靜坐在那里,緩緩探入那一個乳白色的大鍋子,伸出灼熱的手,說一句:“好燙呀!”
我拎著重重的5公斤千張遞給申通快遞的小伙子?!吧虾]有千張嗎?”我說:“沒有,當然沒有的!”他哪里會懂得,一位老人,在生命的油燈將要耗盡時,對故鄉的眷戀和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