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政府驅逐羅姆人的事件近來成為法國乃至歐盟討論的重點話題。該不該走,爭論不休。然而現實中,如何讓這個流浪的民族融入西方主流社會,長久以來都是擺在歐洲面前的一道難題
2010年的夏天,歐盟各國被法國驅逐羅姆人(即吉普賽人)的行動攪得有些不安。
事件起于7月。當月16日夜,兩名阿拉伯裔男子在法國南部城市格勒諾布爾(Grenoble)搶劫了一家賭場,其中一人在與警察進行槍戰時被擊斃。當地少數族裔青年對此事反應激烈,大規模騷亂隨即爆發,騷亂中,50余輛汽車和多家商店被燒毀。
同一天的幾乎同一時間,法國西部城市圣艾尼昂(Saint-Aignan)也發生了槍擊事件。一名羅姆青年在開車路遇警方檢查時強行沖卡并撞傷執勤人員,憲兵開槍還擊致其身亡。兩天后,當地羅姆人對警察局發動武裝進攻,此間,抗議者破壞了多處公共設施且焚燒了法國國旗。法國政府在向圣艾尼昂市調派了300名士兵后才將暴動平息。
兩起騷亂震動了法國。7月28日,法國總統尼古拉斯#8226;薩科齊(Nicolas Sarkozy)召開內閣緊急會議,決定于三個月內將非法滯留在法國的羅姆人和其他旅居者遣返回國,同時拆除約300個非法建立的羅姆人營地。在解釋政府的這一決定時,法國內政部長布里斯#8226;奧爾特弗(Brice Hortefeux)說,因為那些羅姆人聚居區是“非法交易、利用兒童行乞及賣淫犯罪的淵藪”。
法國的驅逐令震動了歐盟。9月9日,已就此事分別譴責過薩科齊政府的歐盟各國,經歐洲議會形成決議,要求法國立即暫停驅逐羅姆人的行動。盡管這一決議不具約束性,但按照歐洲議會議員克勞德#8226;馬洛斯(Claude Moraes)的話說,“歐洲議會以這樣的方式對一個成員國進行批評實屬罕見”。法國移民部長埃里克#8226;貝松(Eric Besson)隨即抨擊歐洲議會越權行事,并稱法國不會服從這項決議……
如是,譴責與不顧譴責的行動至今未止,歐洲羅姆人的命運也因之引得人們持續關注。
該不該走,爭論不休
幾個月來,對法國驅逐羅姆人最感“憂慮”的便是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和歐盟委員會,原因很簡單——法國此次驅逐的羅姆人多為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公民。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于2007年加入歐盟。根據歐盟的相關法律,歐盟成員國公民有權居住在任何歐盟國家。正因如此,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的羅姆人才會在兩國入盟后涌進富庶的法國,以期改善生活處境;而對于法國來說,驅逐羅姆人的行動卻有違反歐盟法律之嫌,歐盟委員會因此提醒法國尊重少數民族權益,并遵守歐盟境內人員自由往來的原則。
歐美各大媒體則近乎一致地對法國發出譴責。《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認為,“法國的政策破壞了這個國家作為流亡者避難所和人權事業指向標的形象”。《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指出,法國的法律規定,城市政府應為旅居者預留生活空間并提供水、電服務,但法國的市長們并不情愿為之,所以很多旅居者只能建立非法營地。《泰晤士報》(The Times)直接將薩科齊與納粹德國時代的蓋世太保相提并論,同時援引法國反對派政治家的觀點,斥責薩科齊“將羅姆人當作替罪羊,利用他們轉移公眾對現政府政治丑聞的關注”。路透社(Reuters)則在批評薩科齊政府“排外”的同時,不忘提醒人們注意那些命令執行者的背景,比如曾有涉嫌種族歧視言論的內政部長奧爾特弗。
2009年,奧爾特弗在出席一次青年夏令營活動時,當眾評價一位阿拉伯裔青年“不符合典型的阿拉伯人形象”,并說“我們這里總該有個阿拉伯人,只有當這樣的人太多時才會有麻煩”。盡管奧爾特弗后來聲稱其言論被媒體曲解,但巴黎刑事法院最終還是判其繳納750歐元罰款,并賠償精神損失費2000歐元。歐洲議會議員馬洛斯曾將驅逐令斥為“種族主義政策”,積極主張驅逐的奧爾特弗身負如此“劣跡”,顯然為這種說法添了旁證。
不過,無論譴責如何,真正感受到切膚之痛還是那些羅姆人。埃恩#8226;庫提塔盧(Ion Cutitaru)是羅馬尼亞巴布勒斯提市(Barbulesti)市長,也是羅馬尼亞唯一的羅姆人市長。在向《鏡報》(Spiegel)提及此次驅逐行動時,庫提塔盧表達了頗為務實的憤怒。“法國應該把我們當作廉價勞動力,而不是趕走”,他說,“薩科齊嚴重損害了羅姆人的名譽,現在,我們再次成為歐洲人眼中竊賊和罪犯。”庫提塔盧的兒子佐巴爾(Zobar)也曾到法國碰過運氣,佐巴爾本想在建筑工地找份工作,但沒人愿意雇傭他,于是這個年輕的羅姆人開始佯裝跛腳,沿街乞討。
然而,被羅姆人當作悲慘境遇的現實,在法國政府看來卻正是這些人該被驅逐的理由。“他們給孩子灌下迷藥,然后利用昏迷不醒的兒童進行乞討。”法國家庭事務部長納迪娜#8226;莫拉諾(Nadine Morano)說,“我相信任誰也不能接受這樣的行為。”
除不能接受這樣的行為外,法國政府還擁有驅逐羅姆人的法理依據。事實上,歐盟公民雖然有遷居任何歐盟國家的自由,但在入境三個月內必須找到工作或表明有維持生計的正當手段,否則即屬非法居留。“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奧爾特弗堅稱,“羅姆人不能凌駕于法律之上,也不會受到法律歧視。薩科齊政府只是在執行歐盟的法律。”
對于政府的決定,多數法國人表示支持。在8月底進行的一次調查中,48%的參訪者贊成驅逐非法居留的羅姆人,42%反對,10%不愿表態。這樣的民意基礎無疑進一步加強了政府的信心,而在此前的8月19日,第一批共計100名羅姆人已經被遣送回羅馬尼亞。離開法國之前,這些人作為“自愿離境者”還獲得了政府發給的補償金:成人每人300歐元,兒童每人100歐元。為防止有人重復領取,法國政府專門制定了電子指紋收集計劃,如果順利,三個月內應有約700名羅姆人在留下指紋之后“自愿”離開法國。
不過,不少“自愿離境者”在機場與親友告別時都放話說,“幾天之后我就回來!”
流浪在主流之外
事實上,這也正是很多人都在擔心的事,因為依據歐盟法律,被遣返的羅姆人甚至在第二天就可以重回法國。“這完全合法,情況不會有任何改變,除了更強的敵意和需要更加頻繁地清除營地”,世界醫生組織(Doctors of the World)的一位法國官員如此預測。而難以預測的是,驅逐行動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善法國的社會治安,特別是考慮到被驅逐者屬于一個殊異于歐洲主流文化,且至少在歷史上酷愛流浪的民族。
殊異也許是因為羅姆人本就不屬于歐洲民族。據歷史學家考證,羅姆人(Roma)原居于印度北部,公元十世紀時,羅姆人迫于戰亂和饑荒開始大舉外遷。此后,他們經中亞和東、南歐不斷西進,并最終于十六世紀到達蘇格蘭和瑞典。
一路走來,羅姆人收獲了不少新名字,比如俄羅斯和東歐國家多稱他們為“茨岡人”,法國人稱之為“波希米亞人”(Bohemian),英國人則稱之為“吉普賽人”(Gypsy)。值得一提的是,當年英格蘭人見羅姆人膚色黝黑,誤以為他們來自炎熱的埃及,所以便稱其為“埃及人”(Egyptian),而“Gypsy”一詞其實就是“Egyptian”的變體。盡管如此,這個四處流浪的民族卻始終堅稱自己為“羅姆人”,在他們自己的語言里,“羅姆”意為“人”。
由于居無定所,羅姆人基本不從事農業勞動。傳統的羅姆人多靠街頭歌舞表演或動物雜耍維持生計,婦女則常用水晶球或塔羅牌為人占卜命運。在六七百年以前的歐洲,流浪的羅姆人幾乎就是“危險”的同義詞——在一般人看來,這些來歷不明的人很可能會傳播鼠疫、霍亂等惡性疾病,而在教會眼里,這些熱衷于巫術的家伙則代表異端。
大約就是從那時起,歐洲開始出現對羅姆人的偏見和歧視,不過除了“游手好閑”、“傳播疾病”和“妖言惑眾”之外,羅姆人還有一個習慣容易引人反感,那就是偷竊。
羅姆人中流傳著一個說法:耶穌被受難時,心臟處本應被楔入一顆釘子,而正是因為一個羅姆人,耶穌才最終躲過了這致命的打擊,因為那個羅姆人偷走了那顆釘子。為了報答羅姆人,上帝從此允許羅姆人偷竊非羅姆人的東西。
傳說之外,據說羅姆人還相信自然界的樹木、鳥獸和魚是人類共有之物,任何人都可以享用。只是流浪途中,羅姆人有時會把路旁的家禽也歸入“自然界鳥獸”之列,而家禽的主人自然會把羅姆人的這種行為歸入偷竊。
羅姆人的另外一些觀念也使其難以融入現代社會。比如他們認為,房間里因為有食物,所以不能有廁所,即使有也不可使用,不過在房間之外堆放雜物和垃圾倒是無可指責。再比如,羅姆人通常不與外族人通婚,且偏愛早婚多育,封閉、貧困和充斥文盲因此成為羅姆人社區的傳統特征。即使是羅馬尼亞的羅姆人市長庫提塔盧,在抱怨法國政府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教育是逃離貧困的唯一出路,但是,我們甚至無法為每個學生提供一把椅子。我們的生育率實在太高,平均每個家庭有七個孩子。”
實際上,歐洲人很早就開始幫助或強迫羅姆人停止流浪,并接受新的生活方式,但羅姆人往往將這種努力視為對羅姆文化的破壞,因而總是加以抗拒,羅姆人與歐洲主流社會之間的對立則因此總難消除。由于羅姆人四處流浪,而且在填寫出生證明、申請社會保障、考取駕駛執照時經常使用不同的名字,所以到目前為止,全世界羅姆民族的人口數也僅是介于500萬至1200萬之間的猜測。很多歐洲人認為,羅姆人隱瞞實際身份是為了從事犯罪活動,而羅姆人卻說是因為害怕被歧視。
聲援可以,接納別提
不過與同化的努力相比,歐洲各國拒斥羅姆人的舉動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極端的事例發生在1940年代初的德國,當時的納粹政府曾對羅姆人和猶太人一并實施滅絕式屠殺,大約50萬羅姆人因此喪命。
及至近年,歐洲的羅姆人仍常被主流社會刻意疏離。捷克的一位市長就曾建議在羅姆人的房屋與非羅姆人的房屋之間建墻隔離。由于受教育程度低,加之令人歧視的民族身份,羅姆人往往還是歐洲勞動力市場上最先被解雇、最后受雇傭的人。
驅逐行動則更是不乏先例。2007年,大約100名羅姆人因在都柏林M50高速公路附近宿營遭愛爾蘭政府驅逐;2008年,數千名羅姆人因“對社會安全構成威脅”遭意大利政府驅逐;2009年,50名羅姆人遭瑞典政府驅逐;同年,約一萬名羅姆人遭法國政府驅逐;而在2010年法國再次驅逐羅姆人之前,德國和丹麥也已開始計劃或實施驅逐羅姆人。
“羅姆人問題是歐洲所有國家的問題”,意大利總理西爾維奧#8226;貝盧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直言道。在薩科齊政府的驅逐行動開始后,貝盧斯科尼曾明確表示支持法國的強硬政策,而他的重要政治盟友克勞迪奧#8226;達米科(Claudio d’Amico)則在支持法國的同時,呼吁意大利政府采取行動,以防止被法國驅逐的羅姆人涌入意大利。
鑒于歐盟各國之間尚存在一定貧富差距,達米科擔心的事或許也是所有歐盟國家正在擔心的事。8月19日離開法國之前,很多遭遇驅逐的羅姆人都說他們在羅馬尼亞毫無指望,“生活在法國雖然違法,但還是好過羅馬尼亞”。所以,他們或者將在不久后回到法國,或者將前往其他歐洲國家。
9月14日,來自盧森堡的歐盟委員會司法委員維維亞娜#8226;雷丁(Viviane Reding)公開批評薩科齊政府驅逐羅姆人之舉是“可恥的”,并將其比作納粹惡行。對此,薩科齊于次日回擊道,他只是在執行歐盟和法國的法律,法國在此事上并無過錯,不過如果盧森堡愿意接納這些羅姆人,他本人不會有任何問題。9月16日,盧森堡外交部長讓#8226;阿瑟伯恩(Jean Asselborn)聲明,雷丁的言論并不代表盧森堡政府,并指責薩科齊的建議實屬“惡毒”。
“有些話對薩科齊來說是抨擊,但對羅姆人來說卻是幸事。飽受‘民主赤字’詬病的歐盟如今成了那些沒有祖國的羅姆人的救命稻草。”法國《世界報外交版》(Le Monde Diplomatique)這樣評論,這里所謂的“民主赤字”,顯然是指歐盟國家對法國的集體批判,而這批判也許正是基于“達米科式”的擔憂——達米科說過,“意大利政府該采取行動,以防止被法國驅逐的羅姆人涌入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