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程度上,榆樹市種子商業街“多小散”的現狀正是中國種業的縮影。外資種業公司挾研發、規模、資金、管理上的巨大優勢,長驅直入,罕逢對手。
2009年,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戰略研究院綜合發展研究所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稱,全球種業10強公司占全球種業市場份額的35%,而國內種業10強公司占全球市場份額的比例僅為可憐的0.8%。
“國內的種子公司多、小、散、亂。”采訪中,不止一人這樣告訴記者。按照2009年的統計數據,目前全國持證種子企業多達8700家,但注冊資本在3000萬元以上的則只有200多家。而美國全國的種業公司不過百余家,孟山都、杜邦先鋒等國際種業“寡頭”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相形之下,缺乏“明星”企業、持續研發投入少、管理水平低,無力抵擋外資種業巨頭的強大攻勢、業內領先公司紛紛與外資公司合資,甚至是國家相關政策思路不清、執行走樣等,都成為國內種業公司發展不得不面對的“攔路虎”。
體制積弊
“研產、制、銷分離,中間環節效率低,弊端很大。”
“國內種業形勢的嚴峻也在于此,因為完全跟國外巨頭不是一個數量級。”中國農業大學植物遺傳育種學教授王象坤告訴記者,“農業部有一個種站資料,國內注冊資金3000萬元的種業公司有200多家;但實際上有科研能力的,也就100家;而真正有核心科研力量的更少。”
這不能不說與我國原有的種業體系有關。在計劃經濟時代,國內的種業研發由大學、各類農業科研院所負責,全國各級種子管理站控制流通,而因為“假種子坑農”干系重大,所以國家對于種業市場的開放和管理一直很謹慎。當然,這在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國內種業“地方保護主義”盛行。
對此,全國各級主管機構自然不會熟視無睹,但如何選準突破口確屬難題。
王象坤也是科技部種業領域的863項目和973項目專家,負責過諸多種業項目的評審。他透露,考慮到我國“三農”的特殊性和重要性,誰來主導國內種業發展曾一度是討論的焦點。
“在原有體制下,大學等科研院所有研發實力,但主要是研究為主,不管生產和流通,研產——制——銷分離,中間環節效率低,弊端很大。”王象坤舉例稱,湖北仙桃良種站的農藝師石明松曾經在1973年就發現了對于兩系雜交稻育種特別關鍵的“不育系”植株,這種植株在夏天高溫常日照下不育、但在秋天低溫短日照下可育,因此對于減少水稻育種環節有至關重要的突破意義。
石明松據此希望能到大學任教,并將自己的中級職稱變為高級職稱。但由于石明松只有中專學歷,因此,他的要求一直未能得到滿足。而直到1980年,也就是7年之后,石明松的要求得到了相關部門同意,他才向國家交出了自己“壟斷”達7年之久的兩系雜交稻“不育系”植株。此后,我國的雜交稻育種順利地“三系”變“兩系”,在育種環節減少、制種成功率提高等方面取得重大突破性進展。
對于國內的種業技術研發來說,這種計劃體制遺留下的積弊無疑極大妨害了業內研發水平和實力的提升。
“因此,九五計劃時,我們就提到了未來中國種業研究誰來主導的問題。但直到十五、十一五,科技部才明確認可了要以企業為主搞科研的大方向,這之后,企業核心品種研發和攻關的重要性愈發凸顯,良種成為企業市場競爭關鍵中的關鍵。”王象坤說。
過度競爭
“在國際種業競爭的大背景下,國內種業公司間的過度競爭甚至不如壟斷更好。”
事實上,“九五”計劃末期,中國種業變局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
一方面,國家因為推進“入世”(即加入WTO)談判,農業的開放領域、程度和時間表均在討論之列。另一方面,經過改革開放20多年的市場經濟沖擊,國內種業的新力量已經涌現。而2000年7月《種子法》的通過,更成為我國種業計劃經濟時代和市場經濟時代的“分水嶺”。
“2000年12月《種子法》的實施,讓我國的種業迅速由賣方市場轉為了買方市場,從計劃時代進入了市場時代。”中國農業大學信息與電氣工程學院副教授李紹明稱,“此前,我國的種業主要由2000多家各地種子站和一些小的地方公司控制。但《種子法》的頒布后,各地的種業公司數目迅速上升到了8700家。”
李紹明是王象坤的學生,同時也是國內種業界不多見的“多棲”人才:他是農大的老師,還是國內某大型飼料和種業上市公司的副董事長,同時與農業部相關司局溝通甚多。用王象坤的話說,“紹明懂技術,懂經營,也懂國家戰略。”
李紹明分析認為,《種子法》實施后,國內種業公司劇增的一個根本原因是審批許可的“雙通道”制——國家和各省都有權力審批,種業公司“多小散亂”的“過度競爭”格局由此成型。
“在國際種業競爭的大背景下,國內種業公司間的過度競爭甚至不如壟斷更好。”李紹明稱,完全的“壟斷”格局很難出現,即便像微軟這樣占操作系統80%-90%市場份額的公司也并未因為“壟斷”而影響創新,但“過度競爭”卻逼迫大家都不能考慮得太多,“企業今天都活不過去,何談什么科研投入和明日規劃?”
此外,國家從2007年開始實施的一系列非市場政策差點毀了國內種業的幾家領先公司。
“譬如良種補貼,我國的大田農作物種業市場約300億元,國家每年給予100億元的財政補貼。表面上看,國家的扶持是大好事;但實際上,國家補貼由各縣農業局說了算,負責最終的具體分配。而因為農業局會優先照顧本地的小種子公司,補貼額度又相當高,接近種子市場售價的50%,因此,大種子公司的良種紛紛滯銷。”李紹明表示,包括用行政手段對良種進行“限價”,都讓實力并不強大的國內大型種業公司“有苦難言”。
當然,國內種業的一批龍頭企業確實也在“九五”末期開始涌現。
張平就是在這時購買了原屬吉林省種業管理總站的種子大廈,并與吉林省農業科學研究院結下了深厚關系,奠定了平安種業發展的科研基礎。其他諸多而今耳熟能詳的國內種業公司,亦無不在這一時間前后取得長足進展。
合資“陽謀”
跨國公司只需極少的合資投入就可獲得令人滿意的收益。
“先鋒種業很早就在農大做實驗,最早能追溯到上世紀80年代。那會,農大科研樓二樓半層都是他們的辦公室。但后來,因為區域試驗產量總上不去,他們就撤了,去了菲律賓和東北的遼寧鐵嶺。”王象坤說。
所謂“區域試驗”,是指種業公司研發成功的品種要先在國家相關機構指定的區域進行試種,只有試種兩三年產量高、抗病好的優良品種,才可能獲得國家頒發的品種推廣銷售許可。
2006年,繼合資登海種業 之后,杜邦先鋒與敦煌種業成立合資公司。敦煌輻射西北、東北地區,登海種業則覆蓋京津冀、黃淮海以及淮北地區。至此,東北、華北、京津冀、黃淮海、西北、西南等6大國內主要玉米產區布局中,杜邦先鋒公司已基本全部掌控。而孟山都在西南,KWS在黑龍江,先正達在吉林北部、新疆和西南等地區都占有很高市場份額。
不得不說,“過度競爭”的種業格局,對于跨國公司選擇合適的合資或者并購對象,實在是種意想不到的“福利”。
脫胎于各地種子管理站、各地農科院所、農研高校的諸多國內中小型種子公司,生存都不容易。缺乏研發能力、資本金弱小、利潤率低、更多依靠原有行政管理關系、小富即安等各種主、客觀因素,注定了大多數公司要被市場逐漸淘汰。
在這種低價競爭的惡性循環下,跨國公司只需極少的合資投入就可獲得令人滿意的收益。
以杜邦先鋒公司的合資為例。2002年12月,杜邦先鋒和登海種業合資的山東登海先鋒種業有限公司成立,注冊資本408萬美元(當時一期投資約合3000萬元),杜邦先鋒占49%股份。登海種業2009年財報顯示,先玉335銷售收入約3.18億元,占公司主營收入的54.99%,同比增長47.97%,毛利率高達74%,實現主營利潤約2.356億元。以此簡單推算,合資7年之后,杜邦先鋒當年不到1500萬元的合資投入,2009年純收益即近1.156億元。
同樣,2006年9月,注冊資本800萬美元、投資總額2000萬元的敦煌種業先鋒良種有限公司成立,杜邦先鋒持有49%股份。據敦煌種業2009年財報,杜邦先鋒亦可獲得先玉335銷售凈利潤2.18億元中的49%,同比大增132%之外,該合資公司的總員工人數只有94人(先鋒公司官網數據),效益驚人。
“先玉335能掀起波瀾是好事,畢竟這不過是先鋒公司的一塊‘敲門磚’,是先鋒公司很久以前育成的品種。”李紹明說,“美國國內由108家種子公司提供上市銷售的玉米品種多達4600種,比國內的玉米品種數還多,更大的波瀾還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