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亞.哈特維格的詩(十六首)

墓石

她們說著再見。

二位女人伸出她們的手。

少女辭別她的母親。

父親在一邊，陷入了沉思。

這里躺著阿瑞絲蒂拉，富商之女，為雙親疼愛。

她死在比雷埃夫斯①，基督誕生前240年。

相鄰的石碑上，另一位年輕的女人將手伸向

一只蘋果，心愛的年輕人正從樹上將它摘取。

附近，一個孩子抱著一只鴿子。

赫耳墨斯②站在破碎的石板邊沿。他窺視著

黑暗。那雕塑家的藝術無以企及的所在。

譯注:

①希臘東南部港市。

②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是強大的自然界的化身。他也被視為行路者的保護神，又是商人的庇護神。

選擇

從一首詩的頂端

頭朝下縱身倒掛

以獲得肉身

唯一安全的平衡

重返童年的家

在松林幽黑的沉默中——年輕的

樺樹彼此呼喚。

一切都和曾經的一樣。一切都和曾經的不一樣。

對我們說呀，孩子的主。說吧，

天真的恐怖!

一無所知。從第一聲叫喊到最后的呼吸

每一次都截然不同。

幸福的時刻卻從過去向我走來，

仿佛手持油燈的女儐相。

鬼魂

我們正談著鬼魂。也許某個時候

他們會出現在我們面前。

他們已經在那個霧蒙蒙的大風之夜

召喚過我們——“哈姆萊特，哈姆萊特!”

我們正為毒藥之事感覺蹊蹺。也許

有一天我們會喝下它

我們已經喝下它。

我們正想著審判的時刻就要來臨。

同時，朝圣者，我們帶來的朝圣者，

已在海底歇息好久，已經無法辨認。

我們想:明天出發我們會真的活下去。

但這就是生活，而我們中的一些人已永遠死去。

維多利雅

為什么我沒有在愛麗舍前的大街舞蹈

在人群歡呼戰爭結束的時候?

為什么我沒有投入一個水兵的懷抱?

——當他挎著粗呢大衣走下舷側門

哼著爵士樂

穿過激動的人群跑向我

而揚聲器高聲傳送著

“馬賽曲”和“上帝保佑女王”

為什么我沒有打開一瓶香檳酒?

——和依然穿著英國制服的兩個人一起

而想不到有一天我會站在他們的道路盡頭

為什么我注定站在盧布林的主道上

望著頭戴紅星的軍隊進入我們的城市

快樂地叫喊因為再也不會聽到我憎恨的“Raus!”和“Halt!”①

所以我們站著——我們這些幸存的人——

在變為沙漠的華沙的街道上

而今天，在多年之后看到我們

在褪色的新聞記錄片里

那么難辨認

譯注:

①德語，意為“出來”和“站住”。

口信

清晨到公園去吧

趕在太陽的戰車升上頭頂前

你將獨自一人

你將成為主宰

在白楊橡樹松樹的王冠中間

到秋天早晨的公園去吧

你將成為季節的統治者

撫慰般溫柔

仁慈

在秋與冬的恐怖之間

在一個秋日的早晨到公園去吧

它等著你

它的臉藏在陰影中間

他們何能

訊問者和被訊問者彼此能說些什么?

他們能夠使用什么共同語言?

語言是遠處的山，沒有哪個傻瓜

愿意動身前去尋找它

刀子進入動物的肉體，事先不征詢什么意見

蘋果不會和水果刀閑談，子彈撒落草地

謊言家的舌頭如生銹的磨盤轉動

流水卻沒有配合它吱吱嘎嘎的歌唱

對自由的渴望如云雀筆直飛向天空

帶著不可動搖的忠誠，向著上帝向著太陽的面孔

相信那面孔最終會看見

小小的云雀永遠比愚蠢的惡人投擲的石塊飛得更快

呵，鞋子和攆碎的小草之間的對話

強力和犧牲之間的對話

殘忍和痛苦

烈士和施暴者之間的

對話，直到

因為什么在什么時候被誰打斷

對一本青年詩人的書不定取舍

明天早晨，當賓館服務小姐從床邊

發現這本書，她會感到吃驚

我想我要將它留在這里了

我的旅行箱快要漫出來

但我還是再一次，比較了它本身的重量

和它所承載的詩的重量

畢竟，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真誠的

如果不是不顧這六月的酷暑

我確信是在十一月的雨雪里

在失去熱愛的姑娘后，他瘋狂奔向酒吧

我確信當他感到黎明降臨

家已對他不再有什么意義

他打起包裹永遠地離開

他打零工

活得匆忙，在深深的絕望中醒來

盼望躺下就能睡著并永遠不再起身

他的確沒有從別人的經歷

或者從別人的書中竊取這樣的事實

這就使他的書值得保存了嗎?

但我的確不善于扔掉什么東西

我遇到什么就把什么放在身邊

好像一個遲鈍的所有者留下的戶頭

也許他們才是對的他們總是輕易丟棄無用之物

然后直奔既定的目標

他們一定感到我的搖擺十分好笑

無處不在的玫瑰令我厭倦

太多的詩人踏破了花園

太多的詩句都是關于玫瑰

愛情和歡樂催生的玫瑰

但只有他們停留我的記憶中:

淡紫的玫瑰叢中的蘭波

秋日紅紅的玫瑰簇擁的阿波里奈爾

援軍

“我最孤獨，孤獨!我最孤獨”

——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叫著，一邊在鏡子前赤

裸裸舞蹈

我最孤獨!然而在他家前廳的樓上

他的妻子和孩子和年輕的奶媽凱瑟琳睡著了

隨時準備跑來響應他的召喚

在你眼中

歐洲，在你眼中，我們是歷史的保留地

有著過時的理想

塵封的寶盒

我們唱過的歌

我們放棄最可寶貴者

得到強力的巨龍與吞噬一切的暴力

我們年輕的小伙美麗的姑娘

我們最優秀的頭腦最幸運的天才

我們的鮮花和言辭的獻禮

我們，奮不顧身的正統繼承人

未得神授之希望的先行者

繼承了我們本土的修辭術

它像一只手套適合我們

雖然昨天

它還是那么緊

但是，當然

但是，你當然也可以成為一名烈士

以你可憐的健康，以你短促的呼吸

以你絮絮叨叨的習慣

以你每天洗上一次熱水澡的愛好

但是，當然，沒有人何時說過

你要帶著溫柔的笑容

在深思中不停地趕路

沒有人說過，有一天他們會將你的書扔向各處

沒有人說過，血不會從你飽經滄桑的臉上淋下來

在我們之上

方尖塔下，男孩們在巨大的廣場踢球

落日下天啟似的天空籠罩廣場的西面

在這幅景象里為什么突然感到了威脅

仿佛有誰試圖將這一切化為紅色的灰塵

太陽已明白天空已明白

河里的水也明白

音樂自廣播里爆發狂野的笑聲

在我們之上惟有一顆星辰高高地

站立，一根手指壓著它的唇，迷失在沉思里

黎明前

為了誰，它們如此努力地工作

向著什么，如此執著地呼喚

以莊嚴的韻律

一遍遍重復相同的曲調

相同的主題

天還未明，在這鋪滿瀝青的郊區

什么能夠給予它們歡樂

給予它們祈禱者的迷醉

天空中不見一絲曙光

宣告黎明的到來

啊，它們知道在不遠處

不是太遠

它們能感到

那里散落生長的樺樹

一片輕松蕩漾的碧綠

親近的呢喃

它們知道那里的花園踮起腳尖

眺望春天的行進

它們感到了丁香花急促的呼吸

窗戶下，風信子孩童般的叫喊

哦，歡樂的，輕輕叫喚的鳥兒呵

為何從希望中將我叫醒

只是為了讓我聽見絕望

我不知道應如何回應你們的歌聲

惟有躺在黑暗中凝神諦聽

走向末日

走向末日你并不真的在意你是否還是自己

活在你中間的一切都有權存在

你以別人的聲音講話

你夢著別人的夢

他們喂你麥片粥和淚水

不再有人欠你什么

你已賺得該得的那么一點

你的罪不可勝數，你的生命之愛濺落一地

你是這塵世之人

你的好奇之心還未喪失殆盡

你相信河上的晨光和晚霞直到它刺疼你

你相信雨中之城灰色的銘文

以及突然開朗的天空

懷抱一串彩云的花環

你從未感覺如此安慰

盡管你也從未對末日將什么說出

你所做的一切遠非完美

你學習的唯一的藝術

只是告別的藝術

但是，為什么你想沒有遺憾地離去呢

遺憾是你為所得到的一切支付的唯一形式

你的本性

你的本性是不幸的，聽從它吧

它通過你以使你畏懼的聲音發出叫聲

以你以為的不屬于你的語言

它從你之中，出乎意料地涌出

一個沸騰的春天，散發硫磺的氣味

在它上面，綠色的草地越來越無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