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越的詩(9首)

我要履行夜晚的法則

我要履行夜晚的法則，

以寧靜懾服萬物:

田野恭順地匍匐在地，

屋舍沉默著融入夜空，

河里的渡輪拖著長長的尾巴前往忘川。

而你，欲望，永恒的主角，

韁繩在你手中，領著路

執拗如夜者依然逃不過你的追逐。

抬起你的額頭，抵著蒼天吧，

我不在乎你的恩惠和施舍，

——熟悉的星星喚起溫情。

我識別物，只通過自己的心意。

雨夜不再光顧這個悲戚的角落

雨夜不再光顧這個悲戚的角落。

從失敗和頹唐的境遇中，

我要重塑一個童年。

平庸的詩句充塞人生之途，

命運，從精選的意圖中逃逸。

夜晚的檐下彌漫湖泊微弱的反光，

人始于一場幻夢，

一連串的臉龐糾纏在記憶里，

翻開它的硬皮本封面，

所剩無非孤立的人像和固執的嗅覺。

投身到血液的混戰中，歇一歇，

投身到縹緲清風托舉起的畫卷中。

夜晚幽深的氣息將目光送得更遠。

而雨聲，不費力地雕塑著精致的耳廓。

對著夜色，我滔滔不絕

對著夜色，我滔滔不絕。

我不會只為漂亮娘兒們押韻。

樓房和庭院消失了，

巨大的劇場自會呈現。

風送來樹的掌聲，

星星和月亮蛻變成不自然的布景。

——人類，你干的好事。

傾吐吧，沒有聽眾，大聲點。

我摘下眼鏡，

將嘴唇交給夜晚，像交給焦渴的女人，

翕動著，回敬贊美給滿腹的怨恨。

嗨，多美好的春夜，

像一場懸念叢生的電影，

不知疲倦

把你引向那空洞的舞臺，

向這兒微笑，頷首。

風度來自距離，

美出自想象，而傾訴和沉默是孿生姊妹。

落入睡眠，現實已然崩塌。

稍稍變換角度，月亮在夜幕移動，

我滔滔不絕，詞遁入黑暗，

剩下我，還活著。

俗世的快樂不是沒有可能。

我沉湎于過去，竟是錯誤。

故事借助黑夜展開它的斗篷

故事借助黑夜展開它的斗篷，

奇跡——為他所折服的驚悸依然在人世中。

夢魘從臥室里潰散，

在早晨的強光里，我孤身一人。

在晝與夜之間，遺落的豈止是夢境。

肉體并不知道指向內心的疑問如何平息，

和善簽訂的契約卻瞬息之間轉向了惡，

命運，在藍天下依然潛藏著自己猙獰的形象。

此地的貧窮令我自信

此地的貧窮令我自信，

我的頭發開始脫落，

腹部生出贅肉，

我是商人，來自海峽對岸。

奔走于廣闊的大陸，察言觀色，

用謊言對付肉體和法律的雙重夾擊。

這秘密的聯絡

創造傳奇和利潤。

寶馬是我的座駕，

情人遍布所到的城市，

是的，女人和商人從來有天生的默契，

我們信奉購買，她們信奉的是出賣。

不要嫉妒，心事重重的人，

和你們一樣，

我也會苦惱，

為了別人的金錢，

為了不徹底的權力欲，

為了鈔票里隱含的智慧

——骯臟而有力，夠我迷惑一陣。

“成功”這時代最刺激的口頭禪我學會了，

在這大廈頂層，搖椅上一轉，

整座璀璨的城市乖乖呈現。

無論過去，不管將來，

我們是這里的主人。

用金錢兌換青春和愛情，

兌換新的道德和新的罪惡，

——現在，它還管用。

把別人舍棄的給我

把別人舍棄的，給我。

把不曾整理的抽屜，倒掉。

我不會牽掛什么，

既然時間在一分一秒鎮靜地揮霍。

來吧，過往的噩夢

賦予它怪異的情節和彩繪，

來吧，滲透在鐘點里的寂靜和妄念。

我不會顫抖，

哪怕天空書寫虛無，

影子楔入冷酷的巖層。

石灰巖內部沉寂的語言，我懂得。

湖水來不及掩飾漣漪的驚慌，

枯樹枝循著手指窺探宇宙的奧妙:

季節為何更替，

情侶們內心的凄楚，

以及肉體怠惰的緣由。

繁華褪盡，黑夜卷土重來，

覬覦時間無法戰勝的三樣事物:

烈火、青春和睡眠。

不再體恤道德的潰敗

不再體恤道德的潰敗，

不再寄望事物在靜觀中自動生成，

我令我自己吃驚，

我在這里呆了十五年，

那牽引著我的鋼絲我現在摸得到。

在午后，世界變身為柔和的草地展現在眼前，

激動的情緒卻化解為瞌睡。

在年末的余暉里回首，

我交不出我那一份情感的稅務。

一個怎樣的寫作者呵，

既不能讓內心平和豐盈，

又不能在院墻外的臭河涌里披荊斬棘。

我虧欠得太多:

時光，它知道土地的空虛和寂寞。

我不再小心置放我的筆墨，

寫吧，隨著推土機粗野的履帶滾滾向前。

風在反復拍打門扇

背后，風在反復拍打著門扇。

奔走吧，陽光下的生靈，無知的小動物。

我的靈感來自自然的敵意。

接受肉體的寬恕，在墮落中和精神結盟，

人執意重返祖輩的舊途。

代替幻想勒索生命的虧欠，

看不見的病菌在攻擊腫脹的牙齦，

寒微的祈愿翕動在干渴的嘴唇，

而心，在戀情中變得強硬。

大地的空曠帶來久違的靜默，靜默即生命。

去吧，倔強的詩人，

去找一處住所，確立一種生活。

給外婆

雨從屋檐滑落，

一種失重的迷離姿態。

外婆抿著嘴在灶臺前生火。

晴天異常耀眼，植物青翠，

懵懂的瞳仁尚不能嫻熟地適應。

拽著外婆的衣角走出家門，

大街上激動的人流涌來，

帶有最初的暴力氣息。

人世，在童年看來，它是有待成長的瞬間的謎語，

舒展在四季從容不迫的更替中。

小伙伴們在嬉戲，大聲笑，

露出沒有門牙的正在“換裝”的牙齒，

背景里蟬鳴逐漸侵入到靜謐的中心。

且忍受這無盡的贊譽吧，

不得要領的魔法師現身在湛藍的蒼穹下，

群星是他華麗的斗篷上的飾物，

童年則是他雜耍的道具。

不能逆轉的事實是成年——而又不能返回，

事實上，我們是被逐出了那個世界。

憑籍幻想造訪樸素的房子，樸素的街區和天空，

但我們手里緊攥著一片虛無。

認領吧，這一段無主的時間;

告慰吧，我還能長久凝望落日傾泄的憂郁金流。

時光永逝，外婆親手雕刻著我的童年，

用縫補衣物的針線。

——這是脆弱的善的拿手好戲，

我得學會觀望，成年碌碌無為。